《《卿不悔》》池鱼砚

15、绝情遗珩

　　暮色四合，宰相府书房内的烛火被刻意挑得明亮，驱散了角落的阴影，却驱不散空气中凝滞的沉重。谢淮之披着一件厚重的墨狐大氅，坐在书案后，脸色依旧苍白，但神情却是一种近乎刻板的平静，仿佛戴上了一张精心雕琢的面具。他手中捧着一卷书，目光却并未落在字上，而是虚空地望着跳动的烛火。
　　脚步声由远及近，沉稳而熟悉，每一步都像是踏在谢淮之紧绷的心弦上。他握着书卷的指节微微泛白，但脸上依旧看不出丝毫波澜。
　　顾翊潇走了进来。他依旧是朝服未换，玄色蟒袍带着室外的寒气，眉宇间带着连日操劳的疲惫，但那双看向谢淮之的眼睛，却灼热得如同暗夜中的星火，带着不容错辨的担忧与一丝……小心翼翼的希冀。
　　“你……身子可好些了？” 顾翊潇的声音有些干涩，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目光贪婪地流连在谢淮之脸上，试图从那片平静无波中找出一点熟悉的痕迹。
　　谢淮之缓缓放下书卷，抬眸，目光如同浸过冰水，平静地迎上他的视线。“劳王爷挂心，暂时还死不了。”
　　疏离的称呼，冰冷的语气，像一盆冷水，兜头浇在顾翊潇心上。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向前一步：“以安，我们……”
　　“王爷，” 谢淮之打断他，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今日请王爷过来，是有正事相商。”
　　顾翊潇脚步顿住，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却再无半分情意的眸子，心一点点沉下去。“何事？”
　　谢淮之从书案下取出一份卷宗，推到顾翊潇面前。“这是北狄左贤王死后，其旧部与拓跋弘势力范围的详细分析，以及他们可能进犯我朝的几个关键突破口。想必对王爷稳定北疆局势，有所助益。”
　　顾翊潇没有去看那份卷宗，目光死死锁住谢淮之：“你为何要给我这个？” 这份东西，无疑是极其重要的军情。谢淮之此举，意欲何为？示好？还是另一种形式的算计？
　　谢淮之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王爷不必多想。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本相身为大梁宰相，为国分忧，乃是本分。北疆若乱，于国于民，皆无益处。”
　　他说得冠冕堂皇，无懈可击。可顾翊潇却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心底冒起。这样的谢淮之，比他愤怒、比他控诉，更让他感到恐惧。
　　“还有，”谢淮之继续开口，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涟漪，“关于王爷一直在查的永昌旧案，以及……本相与北狄往来之事。”
　　顾翊潇心脏猛地一缩，屏住了呼吸。
　　“王爷不必再查了。”谢淮之看着他，眼神平静得近乎残忍，“所有证据，指向的不过是本相一人。与北狄拓跋弘往来是实，意图获取墨羽骑布防图亦是实。目的，方才已说过了，是为了换取当年构陷我谢家的证据，以及……解我身上之蛊。”
　　他承认得如此干脆，如此坦然，将所有的罪名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为什么……”顾翊潇声音颤抖，带着难以置信的痛楚，“为什么要承认？你明明可以……”
　　“可以什么？”谢淮之打断他，眼中终于有了一丝波动，却是冰冷的讥诮，“可以继续伪装下去？可以靠着王爷那点残存的旧情，苟延残喘？顾翊潇，你醒醒吧。我们之间，早就该结束了。从你选择站在你的父皇、你的江山那一边开始，从我发现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撼动那些根深蒂固的势力开始，我们就已经完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顾翊潇，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飘忽而冷硬：“我累了。不想再陪你玩这种猜忌、试探、互相折磨的游戏了。通敌叛国是死罪，我认。只求王爷看在我们昔日……还算有些交情的份上，在我伏法之后，莫要再牵连其他无辜之人。至于永昌旧案……就此湮灭，或许才是最好的结局。”
　　“最好的结局？”顾翊潇猛地冲上前，抓住他的肩膀，强迫他转过身面对自己，眼中是翻涌的怒火与巨大的悲痛，“谢以安！你以为你死了，一切就结束了吗？！你以为你把所有罪名扛下来，就能保住你想保住的人？你太天真了！那些躲在暗处的人，他们不会放过任何知道秘密的人！包括我！”
　　谢淮之被他攥得生疼，却只是微微蹙了蹙眉，眼神依旧冰冷：“那与王爷何干？本相死后，王爷依旧是尊贵无比的璟凌王，执掌兵权，护卫江山。何必为了一个将死之人，一个……通敌叛国的罪臣，徒惹麻烦？”
　　“将死之人……罪臣……”顾翊潇重复着这两个词，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针，扎得他体无完肤。他看着谢淮之近在咫尺的脸，这张他爱了十几年、刻入骨髓的脸，此刻却写满了陌生的决绝和疏离。
　　爱恨交织，痛到极致，反而化成了一种近乎毁灭的冲动。
　　他猛地低头，狠狠攫取了那双吐出冰冷话语的唇。
　　这个吻，不带丝毫温情，只有掠夺，只有惩罚，只有试图用最原始的方式，打破那层坚冰，确认眼前这个人还是他记忆中的谢以安。
　　谢淮之的身体瞬间僵硬，瞳孔骤缩。他没有反抗，也没有回应，只是僵硬地承受着，如同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直到唇上传来血腥气，是顾翊潇失控咬破了他的唇角。
　　顾翊潇终于放开他，喘息着，看着那抹刺眼的鲜红在那苍白的唇上晕开，如同雪地里绽放的红梅，妖异而绝望。
　　谢淮之抬手，用指腹缓缓擦去唇角的血迹，动作优雅而缓慢，仿佛只是拂去一粒尘埃。他抬起眼，看着顾翊潇，那双桃花眼里，最后一点微光也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荒芜和死寂。
　　“王爷，请自重。”他声音平静，却比任何厉声斥责都更伤人，“此等逾矩之事，若传扬出去，于王爷清誉有损。”
　　顾翊潇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片冰冷的荒原，终于明白，无论他做什么，无论他如何挽留，眼前这个人，是铁了心要将他推开，铁了心要走向那条绝路。
　　所有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顾翊潇踉跄着后退一步，眼中是碎裂的光。
　　“好……好……”他连说两个“好”字，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石磨过，“谢淮之……你够狠。”
　　他死死地盯着他，仿佛要将他此刻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带着无尽的痛楚、愤怒、以及那无法熄灭的、深沉的爱恋。
　　“既然这是你想要的……”顾翊潇的声音低沉而绝望，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那本王……成全你！”
　　说完，他猛地转身，玄色衣袍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脚步声沉重而急促，很快消失在回廊尽头。
　　书房内，重归死寂。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听不见，谢淮之强撑着的平静才瞬间崩塌。他猛地扶住窗棂，剧烈地咳嗽起来，殷红的鲜血自唇角不断溢出，染红了胸前的衣襟，也染红了他苍白的手指。
　　心口处，那被强行压制的蛊虫因他方才情绪的剧烈起伏和那个带着血腥气的吻，再次蠢蠢欲动，传来钻心的刺痛，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
　　他滑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望着顾翊潇离去的方向，无声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却混着鲜血，滚落下来。
　　砚知，这样就好。
　　恨我吧。
　　然后，忘了我。
　　好好……活下去。
　　窗外，夜浓如墨，仿佛要将世间一切光亮与温暖，都吞噬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