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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荣意安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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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过半,宰相府寝殿内灯火通明,却静得能听到烛芯爆开的细微噼啪声。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以及一种无形的、绷紧到极致的紧张。
谢淮之被褪去上身衣衫,露出苍白而清瘦的脊背,趴在软枕之上。苏云裳净手完毕,打开随身携带的鹿皮卷,里面整齐排列着长短不一、细如牛毛的金针,在烛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泽。晏无垠在一旁协助,递上所需的药酒、艾绒等物,神色凝重。
顾翊潇被要求退至屏风之外,这是苏云裳的坚持,言道施术需绝对专注,不可受任何干扰。他只能隔着那道绣着墨竹的屏风,看着后面模糊晃动的人影,听着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他紧握着那枚哑铃,掌心已被汗水浸湿,仿佛那不是一枚铃铛,而是谢淮之悬于一线的性命。
“晏先生,请扶稳谢相,无论发生何事,不可让他移动分毫。” 苏云裳的声音透过屏风传来,冷静得不带一丝波澜。
“明白。” 晏无垠沉声应道,双手稳稳扶住谢淮之的肩头。
苏云裳凝神静气,指尖拈起一根最长的金针,在灯焰上掠过,随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精准地刺入谢淮之背心大穴!
“唔……” 即使是在深度昏迷中,谢淮之的身体仍是剧烈地痉挛了一下,发出一声极其痛苦的闷哼,额头上瞬间沁出大量冷汗。
顾翊潇在屏风外听得真切,那一声闷哼像一把钝刀狠狠剐过他的心脏,他几乎要冲进去,脚步抬起,却终究死死钉在原地,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
苏云裳不为所动,眼神专注,手下如飞,一根又一根金针依次落下,刺入不同的穴位。谢淮之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每一次落针都带来一阵剧烈的抽搐,细密的呻吟断断续续地从他齿缝间溢出,显然正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晏无垠额角也见了汗,扶住谢淮之的手稳如磐石,眼神却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当最后一根金针没入穴位,苏云裳深吸一口气,双手结成一个奇异的手印,指尖仿佛凝聚了微光,悬于谢淮之头顶。她闭上眼,口中开始吟诵古老而晦涩的咒文,那声音低回婉转,带着一种空灵而神秘的力量,如同山间清泉,试图洗涤和安抚那躁动不安的蛊虫。
“清心咒”的吟诵声在殿内回荡,与谢淮之压抑的痛苦喘息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诡异而令人心碎的氛围。
顾翊潇靠在冰凉的屏风上,闭上眼,强迫自己不去听那痛苦的声音,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闪过无数画面——少年时谢淮之明媚的笑脸,雪夜中他无助的哭泣,朝堂上他冷静的对峙,还有那夜他绝望地说出“恨比爱简单”……每一幕都像一把盐,撒在他鲜血淋漓的心口。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瞬,又仿佛永恒。吟诵声渐渐停歇。
屏风内,谢淮之身体的颤抖慢慢平复下来,喘息也不再那么急促痛苦,变得均匀而绵长,虽然依旧微弱,却不再是之前那种令人心慌的游丝状态。
苏云裳缓缓收回手,脸色有些苍白,显然消耗极大。她仔细地观察着谢淮之的反应,又探了探他的脉息,紧绷的神色终于稍稍放松。
“如何?” 顾翊潇的声音沙哑得几乎不成调。
苏云裳绕过屏风走出来,拭去额角的细汗:“暂时……成功了。蛊虫已被强行压制,陷入沉睡。但他元气损耗过巨,需静养多日方能苏醒。期间需按时服药,不可再受任何刺激。”
顾翊潇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巨大的虚脱感袭来,他几乎站立不稳,扶住了旁边的桌案才勉强撑住。成功了……他还活着……
“多谢苏姑娘。” 他深深一揖,这一礼,发自肺腑。
苏云裳侧身避开:“王爷不必多礼。民女只是暂缓其症,根除之法,仍需寻觅。此外……”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同心缠’的特性在于‘情缠’,此次施术强行压制,若其心结不解,情孽不断,下次蛊虫反噬,只会更为猛烈。”
心结不解,情孽不断……顾翊潇嘴角泛起一丝苦涩。他们之间的结,早已打成死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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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谢淮之仍未苏醒,但气息日渐平稳。顾翊潇每日都会秘密前来探视,只是守在榻前,沉默地看着他沉睡的容颜,不再试图触碰,也不再言语。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日清晨,一架极其奢华、雕刻着凤凰纹饰的马车,在众多宫女太监的簇拥下,径直停在了宰相府门前。马车帘幔掀开,一位身着绛紫色宫装、头戴九尾凤钗、气度雍容华贵的中年美妇,在内侍的搀扶下缓缓下车。她眉眼间与皇帝有几分相似,却更多了几分凌厉与威仪,正是当今圣上的嫡亲姐姐,权倾朝野的昭阳长公主,顾明凰。
长公主驾到,宰相府上下顿时跪倒一片,连晏无垠也匆忙出迎,心中暗叫不妙。
“本宫听闻谢相病重,特来探望。” 长公主声音不高,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压,目光扫过跪伏的众人,最后落在晏无垠身上,“谢相如今可好些了?本宫带了宫中最好的药材。”
晏无垠低头恭声道:“回长公主殿下,相爷仍在昏迷,太医言需静养,不宜打扰。殿下厚爱,臣代相爷叩谢。”
“哦?昏迷不醒?” 长公主眉梢微挑,似笑非笑,“谢相年纪轻轻,怎会病得如此沉重?莫不是……忧思过甚,做了什么亏心事,郁结于心?”
她话语中的机锋让晏无垠心头一凛。“殿下言重了,相爷乃为国操劳……”
“行了,” 长公主打断他,径直向内走去,“既然来了,总要看一眼才放心。带路吧。”
她身份尊贵,无人敢拦,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走向谢淮之的寝殿。
殿内,顾翊潇刚为谢淮之掖好被角,听到外面动静,眉头紧锁。他迅速隐入帐幔之后的阴影里。
长公主步入寝殿,浓郁的药味让她皱了皱鼻。她走到榻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昏迷不醒的谢淮之,眼神复杂难辨,有审视,有忌惮,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快意?
“谢相啊谢相,” 她低声开口,声音只有近处几人能听到,“你说你,何必呢?非要查那些陈年旧事,搅得朝堂不宁。永昌七年……那是个禁忌,碰了,对你有什么好处?”她微微俯身,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道,“有些人,有些事,就该永远埋在土里。你父亲不懂这个道理,你……难道也想步他的后尘?”
帐幔之后,顾翊潇瞳孔骤缩,屏住了呼吸。
长公主直起身,恢复了雍容姿态,对晏无垠道:“好好照顾谢相。告诉他,有些线,牵得太紧,容易断。有些人……也不是他能妄动念想的。” 她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帐幔的方向,嘴角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冷笑,随即转身,仪态万方地离去。
直到长公主的鸾驾远去,顾翊潇才从帐幔后走出,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长公主的话,信息量巨大!她显然知道永昌旧案的内情,甚至可能参与其中!她在警告谢淮之,也在……警告自己?那句“不是他能妄动念想的”……
他看着榻上依旧昏迷的谢淮之,心中翻涌着惊涛骇浪。他的以安,究竟独自在面对怎样可怕的敌人?而他,又该如何在保护他和查明真相之间,找到那条几乎不存在的生路?
就在这时,谢淮之的眼睫忽然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顾翊潇呼吸一滞,猛地凑近。
那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又颤动了几下,终于,艰难地、缓缓地掀开了一条细缝。露出的眼眸,初时迷茫涣散,没有焦距,仿佛蒙着一层厚厚的雾气。
顾翊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忍不住唤出声。
那涣散的目光 slowly, slowly 地移动,最终,落在了近在咫尺的、顾翊潇写满担忧与急切的脸庞上。
没有意料中的脆弱,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那双刚刚睁开的、尚且虚弱的眼睛里,在辨认出顾翊潇的瞬间,竟骤然凝结起一层比北极寒冰更为刺骨的冰冷与……疏离。
仿佛看的不是一个曾生死与共的恋人,不是一个刚刚为他忧心如焚的故人,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令人憎厌的陌生人。
顾翊潇所有准备好的话语,所有翻涌的情感,都被这冰冷彻骨的一眼,彻底冻结在了胸腔里,化作尖锐的冰棱,刺得他五脏六腑都在剧痛。
他看着他,他也看着他。
一个眼中是未散尽的恐慌与灼热的情意,一个眼中是苏醒后第一时间竖起的、密不透风的冰墙。
爱与恨,眷恋与决绝,在此刻,泾渭分明,却又同时存在于这无声的对视中,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成了一道无法跨越的天堑。
谢淮之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无力地重新阖上了眼,仿佛连看他一眼,都耗费了所有刚刚积聚起的微末力气。
寝殿内,再次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沉默,和那浓郁得化不开的药味。
直接点明永昌旧案禁忌,暗示其知情甚至参与,并将矛头隐约指向顾翊潇,极大提升了反派威压和局势危险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