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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银铃碎夜 ...

  •   顾翊潇没有走正门。他像一道融入夜色的影子,凭借对宰相府旧时格局的记忆,轻易避开了几处明哨,翻过高墙,落在了谢淮之书房外的庭院中。这里他曾来过无数次,闭着眼都能找到路径。院中那株老梅树还在,只是花期已过,徒留虬枝在月光下伸展,如同干枯的臂膀。
      书房的窗棂透出昏黄的烛光,映出一个人影,正伏案书写,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顾翊潇没有犹豫,径直上前,推开了那扇未曾闩死的房门。
      “吱呀——”
      门轴转动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伏案之人笔尖一顿,却并未抬头,只是缓缓放下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了然的平静:“王爷大驾光临,何必行此宵小之事?”
      顾翊潇反手关上房门,隔绝了外面的寒气。他站在门口,玄色衣袍仿佛携裹着室外的冰冷,目光如实质般钉在谢淮之身上。“与你谢相比起来,本王这点手段,又算得了什么?”
      谢淮之这才抬起头。烛光下,他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唯有一双眸子,依旧深不见底,映着跳动的火焰,也映着顾翊潇冰冷而痛楚的脸。
      “王爷深夜闯我私邸,不知所为何事?”他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询问一件寻常公务。
      “何事?”顾翊潇一步步走近,靴子踏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回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两人岌岌可危的过往上,“左贤王死了。”
      “朝会上已知晓。王爷是来与本相讨论北狄局势?”谢淮之微微后靠,倚在椅背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
      “讨论?”顾翊潇在书案前站定,双手撑在案沿,俯身逼近,目光锐利如刀,几乎要剖开对方平静的表象,“我是来问你,他的死,与你有没有关系?!”
      两人距离极近,呼吸可闻。顾翊潇能清晰地看到谢淮之眼睫的微颤,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混合着药味的冷香。
      谢淮之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唇边甚至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悲凉的弧度:“王爷以为,本相有通天之能,可隔空取北狄亲王性命?”
      “你沒有吗?”顾翊潇猛地直起身,从怀中掏出那枚冰冷的铁牌,重重拍在书案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震得笔架上的毛笔都跳了跳,“那这个呢?!北狄‘影刹’核心信物,为何会混合南疆鬼匠手艺?与你身上的情蛊,又有何关联?!”
      他的声音压抑着暴怒,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看到这铁牌,谢淮之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平静。
      “王爷查案,查到本相身上来了?”他伸手,指尖轻轻拂过铁牌上那点猩红的蛇眼,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情人的脸庞,“此物从何而来?莫非又是哪个‘神秘人’所赠?王爷就如此轻信来历不明之物?”
      “那你呢?!”顾翊潇一把抓住他那只触碰铁牌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你又可信吗?谢以安!你告诉我,你与北狄二王子拓跋弘暗中往来,以我大梁布防图交易,所欲为何?!是为了替你谢家平反?还是为了解你身上这该死的蛊毒?!”
      他终于将最血淋淋的质疑吼了出来,胸膛剧烈起伏,眼眶因愤怒和某种更深沉的痛苦而泛红。
      谢淮之手腕被攥得生疼,脸色更白了几分,却依旧没有挣扎。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顾翊潇,看着这个他爱了十年、也彼此折磨了数年的男人,看着他眼中的狂怒、质疑、以及那掩藏在最深处的、不肯熄灭的微弱希冀。
      “王爷既然都已查到了,又何必再来问我?”他声音低哑,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是,我与拓跋弘有往来。我要布防图,是为了换取他手中,当年构陷我谢家的、与北狄往来的一部分真实书信。我要解蛊……是因为我不想再受制于人,更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他承认了!他竟如此干脆地承认了!顾翊潇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握着他手腕的力道不自觉地松开。他踉跄后退一步,不敢置信地看着谢淮之。
      “所以……你就通敌叛国?谢以安!你父亲一生忠烈,你竟……”
      “忠烈?”谢淮之猛地打断他,一直维持的平静终于出现裂痕,眼中迸发出尖锐的痛楚与讥诮,“我父亲就是太忠烈,才会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顾翊潇!你告诉我,忠烈值多少钱?能换回我谢家上下百余口人命吗?!能让你那位好父皇,承认他当年的错误吗?!”
      他站起身,因为激动,身体微微颤抖,宽大的衣袖扫落了案几上的几份公文。“我等了十年!等了十年才爬到今天这个位置!我不靠这些阴谋诡计,不靠与虎谋皮,我拿什么去翻案?拿什么去报仇?!指望你们顾家良心发现吗?!”
      声声质问,如同泣血,砸在顾翊潇心上,砸得他体无完肤。他看着眼前这个近乎失控的谢淮之,与记忆中那个温润清雅的少年重叠,又撕裂。他说的……或许都是真的。永昌旧案,确实是父皇心中一根刺,也是朝中许多人讳莫如深的禁忌。
      “可是……以安……”顾翊潇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哀求,“我们可以用别的办法……我可以帮你……”
      “帮我?”谢淮之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苍凉而绝望,“你怎么帮我?用你璟凌王的身份去逼宫吗?还是用你墨羽骑的铁蹄去踏平那些参与构陷的世家门阀?顾翊潇,你做不到!你身上流着顾氏的血,你是大梁的亲王,你的忠君、你的责任,注定你永远无法像我一样,不顾一切!”
      他走到顾翊潇面前,仰头看着他,烛光在他眼中破碎成万千星光,却又冰冷刺骨:“我们早就不是一路人了,砚知。从你当年在斩首台前拉住我的手,却又无法救我父亲的那一刻起,我们就注定……背道而驰。”
      “所以,你就选择用这种方式?不惜与北狄勾结,不惜让我……恨你?”顾翊潇看着他,心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谢淮之深深地望着他,仿佛要将他此刻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良久,他才轻声道:“恨,不好吗?恨比爱简单。恨你,我才能继续走下去。而你恨我……将来我死了,你或许……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他的话轻飘飘的,却像最锋利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了顾翊潇最柔软的地方。
      顾翊潇猛地抓住他的肩膀,声音颤抖:“你说什么?!什么死不死的!谢淮之,你把话说清楚!”
      就在这时,谢淮之突然闷哼一声,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软倒。
      顾翊潇下意识地将他揽住,入手处是惊人的消瘦和冰凉。“你怎么了?!”他惊慌失措,之前的愤怒和质疑瞬间被巨大的恐惧取代。
      谢淮之靠在他怀里,急促地喘息着,手指紧紧攥住他胸前的衣襟,指节泛白。心口处传来熟悉的、万蚁噬心般的剧痛,是情蛊发作了。因为他刚才无法抑制的情绪激动,也因为……与顾翊潇如此近距离的接触。
      他艰难地抬起头,看着顾翊潇近在咫尺的、写满担忧和恐惧的脸,忽然用尽最后力气,从怀中掏出那个哑然的银铃,塞回顾翊潇手中。
      “拿着……”他气若游丝,眼神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解脱般的光芒,“……物归原主……从此……两不相欠……”
      话音未落,他头一歪,彻底晕厥在顾翊潇怀中,不省人事。
      顾翊潇僵在原地,怀中是谢淮之冰冷轻软的身体,手中是那枚失而复得、却已哑然的银铃。铃身似乎还残留着对方的体温,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以安——!”他终于反应过来,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吼,将怀中的人紧紧抱住,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窗外,月色凄迷,寒星零落。
      一场激烈的对峙,以如此惨烈的方式戛然而止。
      留下的,是更深的谜团,更痛的伤口,以及那枚无声的银铃,在烛光下,泛着冰冷而绝望的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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