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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烟火映归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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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后的顾公馆格外寂静,何好端着药碗穿过回廊时,听见明珮的房间里传来翻箱倒柜的声响。她犹豫着敲了敲门,里面立刻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何好!"明珮猛地拉开门,发髻松散,眼眶通红,"你有没有看见一张船票?是去美国旧金山的。"
药碗在何好手中轻轻一晃,褐色的药汁险些泼洒出来。她下意识避开明珮灼人的目光:"什么船票?"
"就是..."明珮突然压低声音,将她拉进房间,反手锁上门。梳妆台的抽屉全被拉开,床褥掀得乱七八糟,衣柜里的衣物散落一地。"林载承塞给我的。"她咬着下唇"昨天在咖啡馆他给我的,想带我一起去美国。我不想和他走,但我想去码头送送他,错过这一面,估计就很难见到了。"
何好的目光掠过满地狼藉,最终落回到顾明珮身上,昨夜风雪中那簇跳跃的火苗又在她眼前燃起——灰烬里"顾明珮"三个娟秀小字,在火焰中蜷曲成焦黑的蝶。
"我找遍了所有地方,都没找到。没有船票我连他什么时候走都不知道。"明珮的声音带着哭腔,"何好,我真的只是想送他最后一程..."她突然抓住何好的手腕,"你昨天帮我收过大衣,有没有看见?"
窗外的雪光映在明珮脸上,将她的焦急照得无所遁形。何好喉头发紧,那句"没有"在舌尖转了几转,最终化作一声叹息:"会不会落在咖啡馆了?"
明珮的眼神骤然黯淡下来。她松开手,踉跄着跌坐在衣物堆里,像被抽去骨头的偶人。"算了...也许这就是天意。"她苦笑"我和他,终究是没那个缘分。"
何好想说些什么,却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李妈在走廊上喊:"小姐,少爷叫您去书房。"
明珮慌忙抹了抹眼角,强撑着站起身:"就来。"她转向何好,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别告诉别人,好吗?"
何好点头,看着明珮匆匆整理衣衫离开。药碗早已凉透,她望着窗外的积雪,胸口像压了块石头。
傍晚时分,何好西院回廊碰到了顾明璋。他站在梅枝虬结的阴影里,深灰西装与暮色融为一体,唯有手中账簿的鎏金锁扣泛着冷光。金丝眼镜后的目光穿透渐浓的夜色,精准地锁住她。
何好正考虑要不要和他打招呼,他突然开口
"明珮问你了?"声音不高,却带着一丝压迫。
何好心头一跳,袖中的手倏然握紧。她抬头,正对上顾明璋审视的目光:"问...什么?"
"船票。"他合上账簿,向前一步,樟木冷香混着雪气扑面而来,"旧金山那张。"夕阳最后的光线被他挺拔的身形切割,将何好完全笼罩在阴影里。"她今天是不是在找一张去旧金山的船票?"
寒风穿过回廊,何好的指尖冻得发僵。她垂下眼睛,轻声道:"她说...那张票是林载承给她的。她只是想送他最后一程。"
顾明璋的指腹摩挲着账簿棱角,羊皮封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沉默片刻说"明珮没那个胆子抛下家人登船。"他的声音忽然柔和下来,"但她会一直等,一直盼,直到把自己耗干。"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敲打着账簿,"与其这样,不如彻底断了她的念想。"
远处传来脚步声,管家福伯匆匆走来:"少爷,老爷找您商量药房的事。"
顾明璋颔首离去,雪青色围巾扫过何好僵立的身躯。行至廊柱转折处,他忽然侧首。暮色里金丝眼镜寒光一闪:"昨夜风急雪大"尾音消散在穿堂风中,"你什么都没看见。"
何好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突然意识到:他烧毁船票时,就知道明珮会来问她。他早算准了,连明珮会向谁求助都料得分明。
临近年关,顾家药房进入全面盘账期。顾明璋每日天未亮便出门,深夜方归,甚至有几日直接宿在药房库房。晨起扫雪的仆役窃语,说少爷直接宿在药房库房的水门汀地上。
何好已有旬日未见到顾明璋。经过这些天的休养,她的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
某天何好晨起对镜梳妆时,铜镜里映出光洁的额角——纱布拆去后,新生的肌肤泛着淡樱色,隐在鸦青刘海下,像雪地里初绽的梅苞。她轻轻旋开鎏金盖子的白玉罐,指尖蘸取凝脂般的雪花膏,药香混着冷梅气息萦绕指尖。这是顾明珮交代她要擦的药,说这样才不会留疤。
脚腕的扭伤也在针灸与药油调理下渐愈,她开始参与宅邸事务,帮李妈剪窗花、教小丫鬟用缝纫机补袜跟。这些琐碎日常如同保护色,让她这些天过得非常安稳。
她有想过试着找寻手机的下落,可算了算自己来到这里已有一月有余,手机电量肯定耗尽了,找到了也没什么用。她只盼着顾明璋在药房汹涌的暗流里,暂时忘却那个曾让他起疑的"铁盒子"。
何好再次见到顾明璋,已是除夕夜。
顾公馆一扫往日的清寂,被鼎沸的人声和暖融的灯火填满。下人们穿梭如织,红纸金字的春联在门楣上舒展,朱纱灯笼映亮了回廊飞檐。厨房里蒸腾的热气裹挟着诱人的香气,丝丝缕缕,渗入寒冷的空气。
“何好!”明珮的声音像只欢快的雀儿扑来,她脸颊泛着健康的红晕,眼底久积的阴霾早已散尽,“快来厨房!我哥亲自掌勺呢!”
何好被她拉着穿过笑语喧阗的走廊,远远便听见李妈爽朗的笑声:“少爷这手艺,醉仙楼的老师傅怕也要让三分!”
厨房门帘一掀,更浓烈的烟火气扑面而来。顾明璋脱了挺括的西装外套,只着一件熨帖的法兰绒衬衫与灰色毛呢马甲,袖子利落地挽至小臂,露出紧实的线条。他正专注地颠动炒锅,灶火明灭,映亮他金丝眼镜上蒙着的一层薄薄水雾,将那惯常的清冷轮廓晕染得柔和温润。锅中的菜蔬在空中划出一道油亮的弧线,稳稳落回。
“哥!”明珮献宝似的推了推身旁有些局促的何好,“何好还没尝过你的手艺呢!”
顾明璋闻声侧首。灶台上氤氲的水汽模糊了他的镜片,他抬手随意地抹了一下,目光穿过薄雾,精准地落在何好脸上,细细描摹着她每一丝细微的反应。
她的出现,本是悬在顾明璋心头的一道突兀裂痕,透着难以言说的蹊跷。然而,自她从那场昏沉中醒来,便始终如一地安静着,谨小慎微。她不问多余的话,不做多余的事,眼神清澈却总笼着一层薄雾,仿佛真的只是一个被命运之手粗暴抹去了过往的迷途少女。他精心编织的、用以审视她的那张无形而细密的怀疑之网,在日复一日无声的消磨中,正悄然松弛着经纬。
“有什么忌口吗?”顾明璋的声音不高,目光却没有离开何好,他在捕捉她最细微的表情变化。
何好被那专注的目光看得有些微不自在,轻轻摇头,声音细弱蚊呐:“没…没有。”
“那可有想吃的?”他温声追问,身体微微前倾,靠近了流理台,仿佛在拉近某种无形的距离,灶火的暖意似乎也随着他的动作笼罩过来几分。
何好抬眼,望进那片被灶火映亮的空间。锅里翻滚的汤汁咕嘟作响,蒸汽缭绕升腾,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食材混合的、令人安心的暖香。
这热闹的景象像一把无形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撬动了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角落,往年除夕,暖黄的灯光下,母亲总会特意为她端上一盘油亮红润、酸甜扑鼻的糖醋里脊。那画面如此清晰,带着家的温度。鬼使神差地,那四个字几乎未经思考便脱口而出:“糖醋里脊。”
话音刚落,何好自己先是一怔,仿佛也被这突然复苏的记忆碎片惊到了。她下意识地抬眼看向顾明璋,带着一丝茫然和不易察觉的探寻。
顾明璋的眉梢极其轻微地一挑,镜片后的眸光瞬间凝住,像是平静湖面投入一颗石子,荡开一圈极难察觉的涟漪。他没有立刻回应,只是深深地看了何好一眼,然后沉默地转身,动作流畅地在琳琅满目的调料架上精准地搜寻起来。他修长的手指掠过瓶瓶罐罐,最终稳稳地拿起一瓶陈醋,指尖在玻璃瓶身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瞬。
“呀!”一旁的顾明珮掩口轻呼,打破了这短暂的、充满无声交锋的寂静。
她眼睛亮晶晶的,带着纯粹的惊喜,完全没察觉到兄长的细微反应和何好那一瞬的怔忡,“你也爱吃这个?好巧啊!我哥也最爱这道糖醋里脊了!他做的可绝了!” 她兴奋地拍了下手,完全没注意到顾明璋取调料时那比平时略显凝滞的动作,以及何好闻言后,眼中那层薄雾似乎更浓了一些,她微微垂下眼帘,避开了顾明璋可能再次投来的审视目光。
晚宴设在正厅,楠木圆桌铺着猩红桌布,一派富丽堂皇。顾老爷难得早早归家,在主位悠然品着香茗。见众人落座,他含笑扬手:“明璋难得下厨,我可要好好品鉴品鉴。”
佳肴次第呈上:金黄酥脆的炸鱼薯条泛着油光,红酒炖牛肉的浓郁醇香在空气中缠绵,碧玉般的清炒时蔬鲜翠欲滴……最后压轴的,是那盘糖醋里脊,深琥珀色的酱汁晶莹剔透,紧紧裹着炸得外酥里嫩的肉条,顶端撒着细碎的白芝麻,热气袅袅。
“开饭吧。”顾老爷举杯,杯中的琥珀色液体轻晃,“又是一年新岁。”
何好小心翼翼地夹起一块里脊。酸甜交织的滋味在舌尖轰然炸开,霸道地攻城略地,竟和记忆里的有九分形似!那酱汁在舌面上铺开的熟悉触感,像极了记忆里母亲熬制的、带着焦糖香气的丝绸。一股强烈的酸楚猛地冲上鼻梁,直抵眼眶,她慌忙垂首,喉头滚动,将那几乎要溢出眼眶的热意连同食物一并咽下,胃里却像坠了个秤砣。
“何姑娘,”顾老爷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长辈的温和,“在顾家住得可还惯?”
何好握着筷子的指尖一紧,指节微微泛白:“承蒙老爷收留,一切都好。”
“想家吗?”那问话轻飘飘的,却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入她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筷子在她手中几不可察地一颤。她盯着碗沿精致的花纹,声音低得几乎散在碗碟的轻响里:“我…对家的印象,已经很淡了。” 那“淡”字出口,舌尖竟尝到一丝苦涩。
顾老爷目光在她低垂的眉眼间停留片刻,终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不再追问。餐毕,他取出三个用崭新红绸仔细包好的压岁钱:“讨个吉利,都收着。”
何好双手接过那个沉甸甸的红包。指腹清晰感受到里面银元硬朗冰冷的棱角,硌着掌心。一股沉甸甸的、混杂着感激与巨大不安的暖流,瞬间涌上心头,几乎让她喘不过气。她攥紧了那抹刺目的红,仿佛攥着一块灼热的炭。窗外,守岁的爆竹声零星炸响,更衬得厅内这短暂的寂静,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重量。
午夜将至,顾老爷先去休息了。庭院里,夜色浓稠如化不开的墨汁,繁星却格外清亮,碎钻般缀满天幕。
明珮抱着个沉甸甸的小坛子,像只偷到灯油的小老鼠,兴冲冲地从地窖里钻出来,脸颊被冷风与兴奋染得嫣红:“守岁!今儿个非守到天亮不可!”坛口泥封拍开,一股清冽甘醇、裹挟着蜜糖般甜香的桂花香气瞬间逸散,丝丝缕缕钻进寒夜的空气里。
顾明璋蹙眉,指尖在冰冷的石桌上敲了敲:“少贪杯。”
“就今天!一年就这一回!”明珮浑不在意,手脚麻利地斟满三只青瓷小杯,琥珀色的酒液在月光下荡漾着诱人的光晕。她转向何好,眼睛亮晶晶的:“何好,你能喝点么?”
何好望着那杯中晃动的暖光,一丝陌生的好奇悄然滋生。她从前滴酒未沾,此刻却觉得这清冽的香气有种莫名的吸引力。“我…已经十八岁了,”她声音不大,却带着点为自己争取的勇气,“可以尝一点。”
“什么?!”明珮惊得差点洒了酒,瞪圆了眼睛上下打量何好单薄的身形,“你只比我小一岁?”她难以置信地摇头,“看你这样子,我还当你是十五六岁的小丫头呢!”
顾明璋的目光在何好身上短暂停留,随即不动声色地起身:“酒且慢喝,先去把烟花放了。”他的声音平稳,打破了短暂的惊诧。
顾明璋走到庭院中央,从木箱里取出一支粗壮的烟花筒,稳稳插在特制的石墩里。他拿出火柴盒,指尖捻动,“嚓”一声轻响,小小的火苗跳跃起来,映亮他专注的侧脸。
何好站在几步开外,夜风吹得她衣衫微动,下意识地拢了拢手臂。顾明璋似乎察觉到了,侧身一步,高大的身影恰好挡在了她与风口之间,只留下烟花筒的方向。他俯身点燃引线,那赤红的火线倏地蹿起,发出急促而轻微的“嘶嘶”声,在夜色中划出一道危险的亮痕。
“小心后退。”顾明璋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何好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他说话时并未回头,目光紧锁着那燃烧的引线。
何好依言又退了一步,心口莫名有些发紧。就在这时,“嘭——!”一声巨响在头顶炸开,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夜空瞬间被点燃,一朵硕大无朋、流金溢彩的菊花在墨玉般的背景下璀璨绽放,金色的光屑瀑布般倾泻而下,照亮了整个庭院,也照亮了何好微微睁大的眼睛和顾明璋挺拔的、沐浴在流光中的背影。
明珮在后面雀跃欢呼:“好美啊!”又给自己满上一杯。
何好仰着头,一瞬不瞬,任由那绚烂的、稍纵即逝的光影在她清澈的瞳孔里明明灭灭。就在这光影交错、震耳欲聋的瞬间,她下意识地微微侧头,视线不经意地撞上了顾明璋的目光,不知何时,他已转过头,金丝眼镜的镜片上跳跃着五彩的光点,那镜片后的眼睛,正透过喧嚣与绚烂,沉静地落在她脸上。
何好心头一跳,慌忙垂下眼睫,仿佛被那目光烫到。
顾明璋也自然地移开了视线,重新看向夜空,仿佛刚才那短暂的交汇只是光影的错觉。只有空气中弥漫的硝烟味,和他们之间这短暂沉默里无声的共振,真实地存在着。
“快!许个新年愿望!”明珮带着几分醉意,脸颊酡红,兴奋地催促。
何好望着最后一颗烟花拖着长长的、叹息般的余烬彻底融入黑暗,夜空重归寂静。刚才那惊鸿一瞥的对视带来的悸动还未完全平复,她轻声道,声音像一片羽毛落在冰面上:“我想回家…不,”她顿了顿,仿佛在纠正一个更深切的渴望,“我想找到…我自己的家。” 说这话时,她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着,泄露了内心的不平静。
顾明璋沉默了片刻,目光再次投向深邃的远方,那里仿佛有看不见的烽火:“愿战火早熄,山河无恙,百姓…得享太平。” 他的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些许,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感。
何好倏地扭过头,目光直直地撞进顾明璋深邃的眼眸里。他方才那沉甸甸的愿望还萦绕在耳畔,带着一种令人心折的力量。
电光火石间,她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药房那张泛黄宣纸上的墨迹——“不为良相,便为良医”。那八个遒劲的字,此刻仿佛带着温度,灼烫着她的心,让她瞬间洞悉了他平静话语下汹涌的赤忱与担当。
夜风拂过她微烫的脸颊,卷起几缕碎发。她望着他,眼神异常清亮,褪去了平日的怯懦与迷茫,竟透出一种近乎郑重的坚定。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仿佛要将这信念烙印进寒夜里:
“你的愿望,会实现的。”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沉入水底的玉石,清晰而笃定,“一定会的。”
顾明璋微微一怔。月光下,少女的脸庞因酒意和激动而泛着红晕,那双总是低垂躲闪的眼睛此刻却像浸在清泉里的黑曜石,闪烁着前所未有的、纯粹而热烈的光芒。
他清晰地感受到她话语里的分量,那并非客套的安慰,而是源自某种深刻理解后的、近乎虔诚的信念。
他凝视着她,金丝眼镜的镜片在清辉下泛着微光,掩映着眸中翻涌的复杂情绪,有被理解的震动,有对这份纯粹信任的触动,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流悄然滑过。他唇角牵起一抹清浅却无比真实的弧度,他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承诺的笃定,清晰地回应着她:
“我也相信。” 他微微颔首,目光更深地望进她的眼底,仿佛要将这份信心也传递给她,“你的愿望,也会实现的。”
夜空中,最后一缕硝烟的残痕被风吹散,只余下愈发浓郁的桂花甜香,丝丝缕缕,温柔地缠绕在两人之间这短暂而郑重的对视里。
桂花酿的后劲悄然上涌,明珮不再理会旁人,自顾自地又倒满一杯,仰头便灌了下去。琥珀色的酒液有几滴顺着她嫣红的唇角滑落,她也浑然不觉。
她伏在冰凉的石桌上,侧脸贴着桌面,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醉意和挥之不去的失落,开始一遍遍地喃喃低语,像在梦呓,又像在对着空杯倾诉,“我的愿望不会实现了…再也不会了…” 她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上残留的釉彩,眼神迷离地望着虚空中某个点,“他走了…真的走了”
她说着说着,声音渐渐带上了哽咽,眼角也沁出一点湿润的水光,在灯笼和月光的映照下微微闪烁。“什么守岁,什么新年,都没意思了”她将空酒杯紧紧攥在胸前,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身体微微蜷缩起来,像一个受了委屈、找不到归途的孩子。
不知何时,明珮已伏在冰凉的石桌上沉沉睡去,呼吸均匀,一只手还无意识地攥着那只空了的青瓷杯。
何好只觉得脸颊滚烫,像有两簇小火苗在烧,从耳根一路烧到脖颈。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晃动、重叠,顾明璋挺拔的身影变成了模糊的重影,明珮沉睡的侧脸也摇晃起来。
“我…我想回家…”她无意识地呢喃,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积蓄已久的酸楚猛地冲破堤防,大颗大颗滚烫的泪珠毫无征兆地涌出眼眶,顺着烧红的脸颊滑落,“爸爸…妈妈…他们一定…在到处找我…” 那压抑许久的无助和思念,在酒精的催化下决堤而出。
忽然,一抹温热的触感,带着薄茧的微砺感,极其轻柔地贴上了她濡湿的脸颊,小心翼翼地拭去那冰冷的泪痕。
何好迷蒙地抬起头,撞进一双近在咫尺的深眸。清冷的月光如银纱般披拂,勾勒出顾明璋清晰而沉静的轮廓,他鼻梁上的金丝眼镜反射着微光,镜片后的目光深邃如寒潭,此刻却奇异地融化开一丝暖意,沉甸甸地包裹着她。
“会找到的。”他的声音低沉,压过了夜风的轻吟,是从未有过的温缓笃定,像投入深井的一颗石子,在她混乱的心湖里激起一圈圈微澜。
夜风拂过庭院,卷起残留的硝烟气息,与空气中弥漫的、甜得有些发腻的桂花香奇异地交织、缠绕。
何好只觉得天旋地转,意识如同退潮般迅速模糊、抽离。最后一丝清晰的感知,是身体被一股沉稳而强大的力量轻轻托起,落入一个坚实、温暖得令人心安的怀抱里。那怀抱隔绝了夜的寒凉,带着淡淡的、属于他的清冽药香和干净的皂角气息,成了她坠入混沌前唯一确认的锚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