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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悬壶济浊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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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房的铜铃骤然响起,急促的铃声划破室内的宁静。厚重的木门被风雪撞开,卷进一阵刺骨的寒意。何好踉跄着跟在顾明璋身后跌进屋内,膝盖一软,整个人向前栽去。慌乱间,她抓住门框,指尖触到冰凉的铜制门环,这才勉强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子。
"少、少爷..."
正在碾药的伙计阿城闻声抬头,手中的药碾"咣当"一声砸在青石地面上,几粒当归骨碌碌滚到何好脚边。他瞪圆了眼睛,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鸭蛋——少爷那条灰呢围巾,此刻竟松松垮垮地裹在这个陌生姑娘的颈间。围巾末端还沾着未化的雪粒,在温暖的室内渐渐洇出深色的水痕。
何好被这直白的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下意识往顾明璋身后缩了缩。她小心翼翼地解下围巾递还,指尖因紧张而微微发抖:"谢谢..."声音轻得几乎消散在药草的苦香里。
药房内骤然安静下来。何好能清晰地感觉到数道灼热的目光黏在自己身上,仿佛要将她的身影烧出个洞来。她不自在地绞着手指,指甲在掌心留下几道月牙形的红痕。
顾明璋接过围巾,修长的手指拂过被雪水浸湿的一角。
他摘下金丝眼镜,从白大褂口袋里取出一方靛青色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镜片。"去煮姜汤。"他的声音比窗外的风雪还要冷冽三分,对众人探究的目光视若无睹,"多加些红糖。"
药房重归寂静,只有炭火偶尔发出"噼啪"的轻响。何好悄悄打量着这个陌生的空间:乌木药柜泛着温润的光泽,每一格都贴着工整的标签;黄铜秤盘上散落着细碎的药末,在灯光下闪烁着细碎的金光;角落里的砂锅"咕嘟咕嘟"冒着泡,升腾的蒸汽裹挟着苦涩的草药香,在空气中织出一张无形的网。与窗外那个吃人的世界相比,这里温暖得近乎虚幻。
"你先坐一会儿。"顾明璋指了指靠墙的藤椅,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沉稳,"等会儿我带你回去。"
这句话如同平地惊雷,震得阿城手中的药碾再次"当啷"落地。他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游移,恨不能立刻看穿这个姑娘与少爷之间不寻常的关系。
何好拘谨地坐在藤椅上,双手规规矩矩地搭在膝头,背脊挺得笔直,活像个在学堂里挨训的孩童。她的视线死死钉在地面的青砖上,不敢有半分逾矩。思绪却早已飘远,明珮此刻是否还在与林载承密谈?阿贵发现她们不见后,会不会已经回府禀报了福叔?
砂锅里的姜茶煮开了,浓郁的辛香在室内弥漫。顾明璋放下手中的医案,抬眼望去,只见何好仍保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低垂的脖颈弯出一道脆弱的弧线。他不由得摇头失笑——这姑娘时而伶牙俐齿,时而呆愣得可爱,倒像只时而机敏时而笨拙的猫儿。
"把这个喝了。"
温热的陶碗递到眼前,何好小心翼翼地接过。姜茶的温度透过碗壁渗入掌心,驱散了指尖的寒意。她小口啜饮着,热流顺着喉咙滑入胃里,冻僵的身子终于渐渐回暖。
"大夫!救命啊大夫!"
凄厉的呼喊突然撕裂室内的宁静。一个佝偻着背的老汉撞开大门,怀里抱着个七八岁的男孩。老汉衣衫褴褛,枯瘦的面颊上刻满岁月的沟壑,颤抖的手心里攥着几枚磨得发亮的铜板。孩子面色青紫,右脚的伤口已经溃烂,腐臭的气味瞬间压过了草药的清香。
阿城迟疑地望向顾明璋,却见少爷已经利落地挽起袖口,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还愣着做什么?"他的声音冷静得可怕,"准备器械。"
何好胃里一阵翻涌,喉头泛起酸水。她别过脸去,却听见剪刀划开皮肉的"嗤啦"声,紧接着是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嚎,震得药柜玻璃嗡嗡作响。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铁锈般的血腥味。
顾明璋的手稳得出奇,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但当学徒战战兢兢捧来药粉时,他突然厉声喝道:"用磺胺!别拿代用品糊弄人!"那声音像鞭子般抽在空气里,吓得学徒一个激灵,慌忙跑去换了药。
何好偷偷抬眼,看见顾明璋正将药粉均匀地撒在伤口上。他的动作突然放轻,缠绕纱布时特意避开了孩子脚踝上一块陈旧的烫伤。银光一闪,她分明看见几枚银元悄无声息地滑进了孩子的衣兜,银元相撞的轻响淹没在孩子渐弱的抽泣里。
"这几日不要碰水。"顾明璋直起身,白大褂上沾着斑驳的血迹。
老汉颤抖着递出那几枚铜板,枯枝般的手指关节泛着青白。"大夫,这、这是..."
"不必了。"顾明璋摆摆手,"风雪大,快带孩子回家吧。"
老汉闻言就要跪下磕头,膝盖刚要触地,就被一只有力的手臂稳稳托住。阴影里,一张泛黄的宣纸被风吹得簌簌作响。何好眯起眼睛,辨认出上面苍劲的毛笔字迹:"不为良相,便为良医"。纸边平整如新,显然被人精心保存多年。
何好看着眼前的画面,眼眶酸涩,胸口微微发热。
顾明璋安顿好药房的事务,才转向一直安静坐在一旁的何好“走了。” 他声音放低了些,伸手替她拉开沉重的药房门。刺骨的寒风裹着雪粒子立刻灌进来,吹得炭盆里的火星噼啪乱溅。
何好下意识地跟在他身后,像只认主的雏鸟。跨出门槛时,她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药房里氤氲的苦香、炭火的暖意、还有那张泛黄字条,都被迅速关在了沉重的门板之后,只有身上残留的檀香和一丝极淡的血腥气,固执地缠绕着她,提醒着她方才目睹的一切。
顾明璋替她拉开副驾驶的车门,风雪立刻扑打在他挺括的肩头和大衣领口,他却恍若未觉,只是侧身护住车门上方的位置,避免她撞头。何好笨拙地爬进车里,皮质座椅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她忍不住打量起这辆老式汽车的内饰,斑驳的桃木仪表盘,黄铜质地的各种旋钮,还有那根造型古朴的手摇曲柄。
这让她突然想起那天在街头被撞的场景,不知道是不是就是这辆车...
汽车引擎在风雪中发出低沉的轰鸣,顾明璋修长的手指搭在方向盘上,骨节分明的手背隐约可见几道淡青色的血管,在冷白的皮肤下如同暗流的河脉。
"砰——"
一声闷响突然撕裂了风雪的呜咽。何好下意识转头,脸颊几乎贴上冰冷的车窗。透过结霜的玻璃,她看见两名日本兵正拖拽着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那人的棉袄被扯开,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鲜血从额角的伤口汩汩流出,在雪地上拖出一道刺目的红痕,像谁用朱砂在宣纸上狠狠划了一笔。
"唔!"何好的惊叫刚冲出喉咙,就被一只温热的大手牢牢捂住。顾明璋的手掌宽厚有力,带着淡淡的消毒水气味,几乎盖住她半张脸,她能感觉到他掌心的温热。
"别出声。"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像一把出鞘三分的刀。何好这才注意到,他的另一只手已经不动声色地摸向座位下方——那里隐约露出一个冰冷的金属轮廓,在昏暗的车厢里泛着幽光。
车内顿时陷入死寂,连呼吸声都被刻意压低了。何好透过车窗,看见那个浑身是血的男人突然暴起,染血的拳头狠狠砸在一个日本兵的脸上。这一拳仿佛用尽了他毕生的力气,指节在寒风中划出一道血色的弧线。下一秒,刺刀的白光闪过,刀尖没入腹部时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闷响。男人跪倒在雪地里,却仍挣扎着想要挥拳,最终被军靴重重踹倒。鲜血从他身下汩汩流出,在雪地上晕开一片刺目的红。两个日本兵架着他逐渐远去,他的双腿在雪地上拖出两道蜿蜒的血痕,像两条垂死的赤蛇。
她猛地转过头,直直地看向一旁的顾明璋。她抬起颤抖的手,指向那个被粗暴拖走、生死不明的反抗者,声音嘶哑,带着哭腔,低声说:“他反抗……之后会怎样?”
这不仅仅是在问那个人的命运,更像是在叩问这个荒谬而残酷的时代,叩问所有沉默或挣扎的生灵。
顾明璋的目光从雪地上那刺目的血痕,移到何好苍白的脸上
“会死。”顾明璋的声音低沉而清晰,目光与她相对,镜片后的眼睛黑得惊人,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但有些人,宁可清醒着死去,也不要糊涂地活着”
顾明璋重新发动了汽车,车轮碾过积雪,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像是垂死者的呻吟。暖气出风口的热风突然变得燥热难耐,夹杂着皮革和血腥味的空气在车厢内凝滞,让人喘不过气来。
"明珮在哪?"
顾明璋突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像是暴风雨前的海面。何好心头猛地一跳,余光瞥见他修长的食指正有节奏地轻敲方向盘——那是她这些日子暗中观察到的,他情绪波动时特有的小动作。
"我不..."
"不想让我父亲知道的话,"他打断她的话,声音依然平静,却让车内的温度仿佛骤降,"就实话实说。"方向盘在他掌心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何好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服边缘:"白露咖啡馆..."声音轻得几乎要被引擎声淹没。
"你不是说,和明珮走散了吗?"他突然侧目看向何好"怎么对她的行踪这么清楚?"
窗外飘过的雪花似乎都凝固在了半空。何好深吸一口气,呼出的白雾在冰冷的车窗上晕开:"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骗你。我没有和明珮走散,是是我不想待在咖啡馆里。"
她纤长的眼睫低垂,"我跟明珮说想去书局逛逛,走到街上才发现我根本不知道书局在哪,就随便乱走,然后..."
那细软的声音一字一句敲进顾明璋的耳膜,"然后就碰上我了。"他接上她的话,语气终于松动些许。他转回头看向前方道路,雪花在挡风玻璃上撞碎,像无数细小的生命在消逝。
何好转过头来,清澈的眸子直直望进他的眼底"对不起。"简简单单三个字,却比车窗外的漫天风雪更有分量,沉甸甸地坠在两人之间的空气里,带着不容忽视的真实温度。
呼出的白雾在车窗玻璃上勾勒出转瞬即逝的轮廓,又被暖气一点点吞噬。窗外的世界就这样从朦胧到清晰,一点一点展开。
白露咖啡馆的霓虹招牌在风雪中忽明忽暗。何好刚要推门下车,顾明璋的手已经按在了她的手腕上,带着不由分说的力道。
"你在车上等着,我下去找她。"
他的话音刚落,咖啡馆的雕花玻璃门就被猛地撞开。顾明珮踉跄着冲出来,墨绿色的绒裙下摆沾着深褐色的咖啡渍,精心盘起的发髻散落几缕青丝,湿漉漉地黏在泪痕交错的脸上。寒风吹起她松散的发丝,像一面破碎的旗帜。
"上车。"
顾明璋降下车窗的声音惊醒了恍惚的明珮。她抬头时,通红的杏眼里映出何好的身影,瞳孔骤然紧缩。
"你怎会——"
"我在仁济堂巷口捡到她的。"顾明璋截住她的话头,示意何好递过车上那条绒线毯子,"再晚一刻钟,她怕是要在街上冻成冰雕了。"
明珮裹着毯子蜷缩在后座,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何好从后视镜里看见她死死咬着嘴唇,下唇被咬的发白。
"明珮,"在沉寂的车内,顾明璋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你的私事,我本不该过问。"他指尖轻敲方向盘,"但父亲的脾气你也知道,同样的事,别让他发现第二次。"
车里安静得可怕,只有暖气嗡嗡作响。珮突然轻笑出声,那笑声里带着支离破碎的颤音:"哥...你多虑了..."她抬手将碎发别到耳后,露出哭红的眼尾,"他要走了...去美国..."
何好看见顾明璋握着方向盘的手突然青筋暴起,骨节泛白。
"他已经买好了船票..."明珮的声音越来越轻,像是随时会断线的风筝,"他说此去...便不打算回来了."
刺耳的刹车声骤然撕裂雪幕。车停在顾公馆后门的灯笼下,昏黄的光晕里,福伯的身影一直守在门口。
"明珮,"顾明璋转身时,金丝眼镜闪过一道冷光,"是他配不上你。"
这句话像利刃挑开了最后的伪装,明珮的眼泪决堤而下,她猛地推开车门冲进风雪,裘皮披肩从肩头滑落,在雪地上铺开,宛如一只被子弹击落的蝴蝶。
何好俯身去拾,指尖突然触到内衬里硬质的纸片,是一张船票,日期墨迹犹新,目的地赫然印着"旧金山"三个字。
"拿来。"
顾明璋的声音从头顶压下。何好抬头,正对上他深不见底的眼眸。他接过船票,银质打火机"咔嗒"一声窜起火苗。
在火焰吞噬票根的瞬间,何好看清了那个名字,不是"林载承",而是"顾明珮"。娟秀的钢笔字迹力透纸背,仿佛倾注了主人全部的心血。
"今晚,"顾明璋看着最后一片灰烬飘落在雪地上,"你什么也没看见。"
风雪愈发狂暴,眼前的世界模糊成一片混沌。何好望着明珮消失的方向,想起这些日子见证的少女心事,她在心底默默祈祷,愿这场初恋的伤痛,不要碾碎那个总是笑着的明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