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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浊世醒懵瞳 ...

  •   腊月的寒风像裹着冰渣的鞭子,抽打着天津卫。顾公馆森严的大门难得开启了一道缝隙,卷进一股刺骨的寒气。
      “福伯,”顾明珮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压制的雀跃,对着廊下侍立的管家吩咐,悄悄侧身撞了下何好的肩膀,何好侧眸,正对上那双含着狡黠的眼睛——明珮飞快地眨了眨眼,嘴角微翘,又迅速收敛。
      “年关近了,府里要采办年货,爹也吩咐了要去几家世交走动。我带好好出去添置两身过年的新衣裳,总不能让她穿着旧衣裳见人。”
      顾明珮找的理由理由听起来冠冕堂皇,管家福伯那张刻板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微微躬身:“小姐早去早回。老爷吩咐了,年下不太平,务必带上阿贵。”一个身形敦实、眼神警惕的短褂汉子无声地站到了她们身后,像一道沉默的影子。
      顾明珮丝毫不慌,反而笑吟吟地应了声“好”,挽起何好的胳膊,亲昵地凑近她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好好,我在家里待的都快发霉了,求你了,陪我出去一趟吧。”
      顾明珮自从翻墙出去被发现之后,一直都安分地待在家里,
      何好明白自己的角色,一块活体挡箭牌,掩护顾明珮去赴和林载承的约。
      “可是阿贵跟着怎么办”
      “别怕,我自有办法”顾明珮拍了拍何好的手,示意她放宽心。
      她亲昵地挽起何好的胳膊,力道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急切,几乎是半拖半拽地将她拉出门槛:“走!霞飞路上有家洋行,料子可时新了!” 寒风立刻灌了何好满口,呛得她咳嗽起来。
      阿贵默不作声地跟上,像块甩不掉的石头。
      可顾明珮早有准备。
      刚拐过两条街,明珮突然轻呼一声,猛地停住脚步。她慌乱地翻找着自己的手袋,脸色渐渐发白。
      "糟了!"她拽住何好的衣袖,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慌,"我给静姝准备的新年礼物落在梳妆台上了!"
      阿贵立即警觉地上前半步:"小姐,改日再送也不迟。"
      "你懂什么!"明珮急得直跺脚,细雪在她绣花鞋边溅起,"那是一对珍珠耳坠,静姝明天就要随父亲去上海了,说好我要亲手给她的!"她转向阿贵,眼中已经泛起水光,"阿贵,你应该清楚我放首饰的地方,快去帮我取来。若是连告别礼物都送不成,我..."
      何好想起今早确实看见梳妆台上放着一个精致的锦盒——原来明珮早有准备。
      阿贵浓眉紧锁:"不如我先送小姐回府..."
      "来不及了!"明珮突然提高声调,引得路人侧目,又立即压低声音,"静姝的船票都订好了,错过今天..."她咬了咬下唇,指向不远处挂着"瑞蚨祥"招牌的店铺,"阿贵,你马上回去取,我们就在前面的绸缎庄等你。我保证就在店里等着,哪儿也不去。"
      阿贵目光在两位姑娘身上来回扫视,最终叹了口气:"小姐千万别乱走,这年头街上不太平。"说完转身快步离去,很快消失在街角。
      明珮立刻拽住何好的手腕:"快走!"她拉着何好闪进一条窄巷,绣着梅花的裙裾扫过积雪,在青石板上拖出一道湿痕。
      "你疯了?"何好压低声音,"他回去发现根本没有..."
      "锦盒是空的。"明珮狡黠一笑,脚步不停,"耳坠早就送给静姝了。等阿贵找遍整个顾府,我们早就到咖啡馆了。"她突然转身,双手合十作哀求状:"好好,你就帮帮我,载承好不容易从国外回来了,我们就见这一小会儿..."
      寒风卷着碎雪扑在何好脸上,她看着明珮冻得通红却写满期待的俏脸,无奈地叹了口气:"要是被知道..."
      "哥哥今日去药房了,爹去北平了,他们都不在家,不会发现的!"明珮已经重新迈开步子,声音里是掩不住的雀跃,"前面拐角就是白露咖啡馆。”她脚步轻快起来,像是甩开了什么沉重的包袱,回头冲何好粲然一笑,眼中闪着雀跃的光:"他们家的黑森林蛋糕是全天津卫最好吃的,巧克力又香又醇,樱桃酒的味道恰到好处..."
      寒风卷着碎雪扑在何好脸上,却被明珮兴奋的语气染上了几分暖意。何好看着她冻得通红却神采飞扬的脸,不禁莞尔:"所以蛋糕才是你非要出来的真正目的?"
      "才不是呢!"明珮娇嗔道,却掩饰不住嘴角的笑意,"哎呀!"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抓紧了何好的手,"你也一起来嘛!他们家的提拉米苏也是一绝,奶油绵密得能在舌尖化开..."
      何好被她拽着往前踉跄了两步,尽头的街角已经能看见咖啡馆墨绿色的遮阳棚。明珮的声音在风雪中格外清亮:"我每次来都要把三种蛋糕都点一遍,今天终于有人陪我分享了!"
      何好望着明珮雀跃的背影,心里暗自纠结着自己要不要当电灯泡。
      顾明珮一眼就锁定了坐在最里面靠窗卡座里的林载承。推开咖啡馆玻璃门的瞬间,何好就注意到了那个格外醒目的年轻男子——他穿着考究的深棕色呢子大衣,修长的手指正无意识地敲击着咖啡杯沿,却在听到门铃声时猛地抬头,目光如电般射来。
      听到门铃声,林载承倏然抬头。露出一张干净清秀的脸庞——不算特别出众,但眉目舒朗,整个人透着股书卷气。那双明亮的眼睛里藏着说不尽的复杂情绪,在看到顾明珮的瞬间闪过一丝欣喜,随即又黯淡下去。
      "这位是?"林载承站起身,声音温和。他看向何好的目光礼貌而含蓄,住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秒便离开,手指却不自觉地摩挲着茶杯边缘,透露出内心的不自在。
      顾明珮亲昵地挽住何好的胳膊:"这是我表姨家的妹妹,来天津念书的。"她捏了捏何好的手心,暗示她配合这个临时编造的身份。
      何好敏锐地注意到,林载承的视线频频落在顾明珮身上,欲言又止。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几次张口却又抿紧嘴唇,显然有话要说却碍于她在场。
      "我...我还是出去逛逛吧。"何好突然站起来,声音轻快得恰到好处,"正好想去书局看看新到的杂志。"
      "可是蛋糕还没上呢!"顾明珮着急地拉住她的衣袖,眼中带着恳求。
      何好摇摇头,给了顾明珮一个宽慰的微笑:"你们慢慢聊。"她意有所指地看了看明显松了口气的林载承,"我逛完就回来。"她实在无法忍受坐在这里,夹在这对明显有话要说的“情侣”中间。
      顾明珮咬了咬唇,突然从绣花钱包里抽出几张纸币塞进何好手里:"那...那你小心些,别走太远。"她的指尖冰凉,却攥得很紧,像是在传递某种无言的歉意。
      何好匆匆点头,推开门的瞬间,冬日的寒风扑面而来,却莫名让她松了口气。她攥着手里还带着顾明珮体温的纸币,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发愣,去书局只是一个借口,她根本不知道书局要往哪里走。
      何好突然意识到自己根本无处可去,她漫无目的地沿着霞飞路往前走。
      街道两旁的树早已凋零,光秃秃的枝丫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显得格外萧索。街角背风处,蜷缩着几个面色青灰的流民。一个枯瘦如柴的男人正机械地撕扯着路旁老槐树的树皮,塞进嘴里艰难地咀嚼,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冻得青紫的手指已经血肉模糊。
      何好胃里一阵翻涌,下意识后退两步,却在这时听到一阵刺耳的引擎声。一辆军用卡车呼啸而过,车轮碾过路边一个被破草席覆盖的小小隆起。草席被气流掀起,露出一只冻得发紫的小脚丫,上面布满了溃烂的冻疮。
      "呕——"何好终于忍不住干呕起来,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她踉跄着往前跑,想要逃离这噩梦般的场景,却在拐角处撞见更令人心碎的一幕:
      "行行好!掌柜的!求您卖点阿司匹林给孩子退烧吧!"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跪在"仁和堂"药铺门前,怀里抱着个气息奄奄的婴儿。她的额头已经磕出血痕,在冻硬的地面上留下暗红的印记。店伙计不耐烦地抬脚虚踹:"滚开!说了没货就是没货?!"
      何好死死咬住嘴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就在这时,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从街对面传来。她抬头望去,只见"丽都珠宝行"的橱窗前,一位珠光宝气的太太正挽着日本军官的手臂巧笑嫣然。橱窗玻璃清晰地倒映着街这边的一切——跪地哀求的老妇、草席下的尸体,以及她自己惨白的脸。
      何好拼命往前走着,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几乎跑了起来。寒风割着脸颊,冻得生疼,却比不上心头翻涌的窒息感。皮鞋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是要把这一切都踩碎在脚下。冷风灌进喉咙,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她却不敢停下。
      也许再快一点,快过呼啸而过的军车,快过跪地哀求的妇人,快过这个疯狂的时代,就能找到回去的路。
      霞飞路的尽头在视线里模糊成一片,何好恍惚看见21世纪的车水马龙在远处闪烁。她伸手去抓,却只抓住一把冰冷的空气。脚步渐渐慢下来,肺里火烧般的疼痛提醒着她:无处可逃。
      这个吃人的1940年,终究是她的现实。
      顾明璋送走病人,修长的手指搭在药房斑驳的木门上,正要合拢。一阵刺骨的寒风卷着雪粒子扑进屋内,他下意识抬眼,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骤然凝住。
      风雪肆虐的街角,一道单薄的身影静静伫立。宽大的棉袍被寒风吹得鼓胀,像一株被狂风摧折的芦苇,孤零零地钉在原地。寒风毫无怜悯地灌满了她宽大的衣袍,勾勒出单薄得惊人的轮廓
      她为何会出现在此?
      顾明璋镜片后的眸子微微眯起,指节不自觉地扣紧了门框。是巧合,还是别有用心?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
      一个瘦骨嶙峋的小男孩跪雪地里,伸出冻得通红的小手向路人乞讨。路过的行人纷纷对他视而不见,只有何好停下脚步,颤抖着掏出手里的纸币递给小男孩,只给自己留下一张最小的面额。男孩脏兮兮的小脸上绽放出难以置信的光芒,像捧着珍宝般将钱贴在胸前。何好看着他,嘴里不知道说了什么,小男孩朝她点点头,蹒跚地离开了。
      何好朝小男孩离开的反方向走去,走了几步就停住了,在墙角处,她蹲下身子,摘下了毛线手套铺在周围。那里蜷缩着一只瘸腿的流浪猫,正瑟瑟地舔着腿上的伤口。"希望你能平安度过这个冬天...也希望我能平安回家"她轻声说。
      寒风一直吹着,何好却蹲在那里看了好久,直到冻得通红的指尖失去知觉。
      顾明璋本以为何好是有目的地来到街上,以为能揪出她的同伙或者背后的人。
      但从头到尾,她都是一个人,没有接触可疑的人,也没有做出可疑的事。
      这么冷的天,她就这样楞楞地待在街上,脸都冻红了也不走。
      他忽然发觉自己有点看不透她
      顾明璋穿过街道来到何好面前。
      她茫然地抬头看向照在自己上方的阴影,眼神空洞而悲伤,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无所适从,像一只在茫茫雪原中迷失了方向、冻得瑟瑟发抖的幼鹿。
      在她脚边不远处的雪地里,一只猫窝在一双毛线手套上,一人一猫,两个同样无家可归、在严寒与绝望中挣扎求生的孤影,在肮脏的雪地上诡异地重叠,构成一幅凄凉的末世图景。
      顾明璋几乎没有思考,解下自己颈间那条厚实的灰色羊绒围巾,几步走到何好面前,动作甚至带着点不由分说的急切和笨拙,将那带着他体温的围巾紧紧裹住了她冻得通红的耳朵和半张脸。温暖的羊毛气息瞬间隔绝了刺骨的寒风。
      何好呆愣在原地,任由顾明璋身上檀木混着消毒水的气息包裹着她,“少爷,你怎么在这”
      顾明璋看着何好那双在围巾包裹下显得更大了的、盛满了惊惶和懵懂诘问的眼睛,语气自然地缓了下来,带着一丝一种近乎本能的决定:“顾家药房就在这,倒是你怎么一个人在街上”
      “明珮带我出来买年货,店里...店里人有点多,一个眨眼我就找不到她了,我们走散了。”何好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胡乱编一个理由。
      顾明璋对于这个理由显然是不相信的,自己的妹妹他也了解,他大概能猜出来是怎么回事,没继续追问。
      “风雪这么大,别乱走,先跟我回药房” 这不是询问,而是宣告。
      他怀疑的网依然存在,但此刻,他只想把这只在风雪中瑟瑟发抖、找不到归路的“流浪猫”先带离这个危险的、吞噬生命的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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