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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第40章:魂归旧故里 ...

  •   明珮走了。顾家大宅彻底空了,只剩下穿堂而过的风呜咽作响,卷起地上的落叶和尘埃。
      顾明璋开始更频繁地外出,回来时身上常带着烟草和廉价油墨的混合气味。
      他告诉何好,是在处理一些“善后”的琐事。何好没有多问,只是默默地将他的大衣挂好,递上一杯暖茶。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顾明璋将一个薄薄的硬壳证件和一沓船票放在何好面前的桌上。
      证件封面是陌生的深蓝色,印着烫金的德文和一只雄鹰徽记。
      何好疑惑地翻开,里面贴着一张她穿着素色旗袍的半身照,照片上的她眼神有些茫然。姓名栏印着陌生的外文拼写,国籍一栏赫然是“Deutsches Reich”(德意志国)。
      签发日期是几天前。
      “这是…”何好抬头,心猛地沉了下去。
      “你的护照和去汉堡的船票。”顾明璋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他拉开何好房间的衣柜,拿出她那只不大的藤箱,开始一件件往里放东西。“‘海神号’,后天下午启航。”
      他动作麻利,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细致。厚实的羊毛呢大衣、法兰绒衬衣、加绒的长袜。
      “德国冷得早,湿气重,这些都用得上。”他又拿出一个油纸包,“这是几味常用的丸药,藿香正气、保和丸,还有治风寒的。那边人生地不熟,万一病了抓药不方便。”
      最后是一叠用油布仔细包好的马克现钞和一小袋银元,塞进箱子夹层。“钱要分开放。”
      何好看着他忙碌的背影,看着他微微弯下的腰背,看着他鬓角不知何时沾染的一丝不易察觉的灰尘。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她猛地抓住他正在整理衣物箱的手腕,声音发紧:“顾明璋,为什么送我走?”
      顾明璋的动作顿住了,却没有回头。他沉默了几秒,才用一种刻意放平的语调回答:“北洋大学停课了,复课遥遥无期。你留在这里,学业就荒废了。德国教育水平先进,你去那边正好深造。”
      这个理由苍白得可笑。何好盯着他紧绷的侧脸线条,一字一句地问:“那为什么不是我们一起走?为什么骗明珮?为什么给我弄这个假身份?我们不是要一起走,去英国找明珮吗。”她拿起那本沉甸甸的假护照,指尖冰凉。
      顾明璋终于转过身,避开了她锐利的目光。昏黄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让他看起来异常疲惫。“你忘了自己的身份问题。”他声音沙哑,“你没有户籍证明,没有民国护照,根本过不了海关。英国那边查得很严,但德国”
      他顿了顿,“我在柏林留学时认识几个朋友,他们能帮忙弄到身份证明。先送你去德国,等安顿好了,你想去英国找明珮也容易。”
      何好攥着护照的手指微微发抖。她当然知道自己的身份是个隐患,一个穿越者,在这个时代本就是黑户。
      但她没想到顾明璋连这个都考虑到了,甚至动用了他在德国的关系。
      “那你呢,你不和我一起走吗”
      “何好,”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沙哑,“别问了。听我安排,好吗?离开这里,去读书,去学本事,这对你最好。”
      他伸手想接过她手中的护照,却在触碰到她冰凉的指尖时猛地收回了手,像是被烫伤一般。
      他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痛楚和决绝,像针一样刺中了何好。
      她忽然明白了什么,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
      他不是在安排她的前程,他是在安排她的生路。
      他留下来要做什么?那些失踪的工人、松本、药厂,一个可怕的念头攫住了她,让她浑身发冷。
      “不”她张了张嘴,拼命地摇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顾明璋已经重新低下头,拉上了藤箱的扣带,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如同命运的锁扣落下。
      “不”何好猛地抓住顾明璋的手腕,“顾明璋,你到底要做什么,我不走!”
      顾明璋的动作顿住,却没有抬头,只是沉默地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声音冷得像冰:“我说过了,去德国。”
      “我不!”何好几乎是吼出来的,眼眶通红,“你骗明珮说我们会去找她,现在又要骗我走?你到底想干什么!”
      顾明璋终于抬起头,眼神冷硬得近乎陌生:“何好,别闹。”
      “闹?”何好冷笑,声音发抖,“你觉得我是在闹?顾明璋,你是不是根本没打算要走,你要留下来做什么。”
      空气骤然凝固。
      顾明璋的瞳孔猛地一缩,下颌绷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盯着她,眼底翻涌着某种近乎暴烈的情绪,却又被强行压下。
      “是。”他忽然笑了,笑得近乎残忍,“所以你必须走。”
      何好如遭雷击,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她死死盯着他,声音嘶哑:“你休想。”
      “由不得你。”顾明璋的声音冷得像刀,“船票已经买好,证件已经办好,明天你必须上船。”
      “凭什么!”何好猛地抓起桌上的护照,狠狠摔在地上,“我不需要你替我安排生死,顾明璋,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
      “就凭我不想看着你死!”顾明璋突然暴怒,一把扣住她的肩膀,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何好,你听清楚。你必须要活着!”
      他的声音嘶哑得可怕,眼底的血丝狰狞如网,像是濒死的困兽最后的挣扎。
      何好被他吼得怔住,眼泪无声地滚落。
      她看着他,看着这个曾经温润如玉的男人此刻近乎崩溃的暴怒,心脏疼得几乎窒息。
      “顾明璋”她哽咽着,伸手去碰他的脸,“你让我留下来,我们一起想办法。”
      他猛地甩开她的手,后退一步,像是怕自己心软,“何好,别逼我用更狠的方式送你走。”
      何好僵在原地,眼泪模糊了视线。她看着顾明璋弯腰捡起那本被摔在地上的护照,轻轻拍去灰尘,动作温柔得像对待珍宝。
      “听话。”他最后看了她一眼,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说完,他转身离开,房门关上的声音,像一记丧钟,重重敲在她的心上。
      ——
      “海神号”比“维多利亚号”更加庞大,钢铁的船舱在阴沉的天空下泛着冰冷的幽光。
      码头上人头攒动,送别的哭泣、小贩的叫卖、脚夫的号子、蒸汽机的轰鸣,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令人心慌意乱的巨大噪音漩涡。
      顾明璋亲自提着那只他精心收拾过的箱子,陪着何好穿过喧嚣混乱的人群。他替她拿着船票和那本深蓝色的假护照,高大的身影沉默地在前方分开人流,像一座移动的礁石。
      何好跟在他身后,脚步虚浮,如同踩在棉花上。周围的一切仿佛都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只有他身上那股熟悉的、带着药草苦涩气息的冷冽味道异常清晰。
      踏上舷梯,脚下是冰冷的、微微晃动的金属踏板。
      海风猛烈地吹拂着她的头发,抽打在脸上,带着咸腥的刺痛。
      顾明璋在舷梯尽头停下,将船票和护照递还给何好,又把藤箱稳稳地放在她脚边。
      “到了那边,万事小心。”他终于看向她的眼睛,目光深沉得像不见底的寒潭。
      他的声音被海风吹得有些飘忽,却清晰地落在何好耳中。
      没有更多的叮嘱,只有一句平淡的“万事小心”。
      何好麻木地接过证件和船票,指尖冰凉。
      她看着他,想从他的眼睛里再找到一丝昨夜的痛楚或挣扎。
      可他眼底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像风暴来临前死寂的海面。
      “顾明璋…”她艰难地开口,声音被风吹散。
      汽笛陡然拉响!尖锐得能刺破耳膜,盖过了一切声音。
      这是最后的、不容置疑的催促。
      顾明璋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他决然地转过身,高大的背影没有丝毫停留,一步一步地走下舷梯,重新汇入码头上那一片灰蒙蒙的、涌动的人潮之中。
      他的黑色大衣很快就被混乱的人影吞没,再也分辨不出。
      何好僵立在舷梯尽头,手里紧紧攥着那本假的德国护照,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
      巨大的孤独感和被抛弃的冰冷瞬间将她淹没。
      这个她穿越而来、好不容易寻到一丝温暖和归属的时代,这个有他、有明珮、有药房灯火和淡淡药香的家,在这一刻,随着他背影的消失,轰然倒塌了。
      她又要被抛进无边无际的未知里,孤身一人,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用着捏造的身份,苟且偷生?
      不,一种尖锐的、近乎本能的抗拒在她心底疯狂呐喊。
      她不要走,她不是这个时代的逃兵!
      她好不容易抓住的光,不能就这样放手!
      浑浑噩噩中,她随着人流被挤进了光线昏暗、充斥着劣质油漆和体味的船舱通道。负责引导的船员用德语大声吆喝着舱位号,推搡着人群。
      何好被挤得踉跄了一下,箱子磕在冰冷的铁壁上发出闷响。
      这声音像是一记重锤,猛地敲醒了她。
      她不能走!绝不能!
      趁着前面旅客与船员因舱位问题短暂争执的混乱,何好猛地低下头,用尽全身力气逆着人流的方向挤去。
      她像一条滑溜的鱼,不顾一切地推开挡在身前的人,撞开伸出来想拉住她的船员的手,跌跌撞撞地冲向刚刚进来的那道舱门!
      “小姐!你干什么!船要开了!”身后传来船员气急败坏的吼叫和旅客的惊呼。
      何好充耳不闻。她只有一个念头:回去!回到他身边,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是万丈深渊,她也不要一个人漂洋过海!
      她用肩膀狠狠撞开沉重的舱门,冰冷强劲的海风瞬间灌满了她的口鼻,几乎让她窒息。
      眼前豁然开朗,是晃动的甲板和灰蒙蒙的天空。
      连接岸与船的舷梯正在被几个水手合力缓缓抽离。
      最后一点空隙。
      何好想也没想,将手里那个沉甸甸的箱子朝着正在收回的舷梯方向奋力一推,箱子翻滚着砸落在码头的木板上,发出巨大的声响,也成功吸引了水手的注意,抽梯的动作顿了一瞬。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刹那,何好咬紧牙关,闭上眼,朝着那不到半米宽、还在晃动的空隙,纵身一跃!
      身体腾空的失重感只持续了一瞬。紧接着是脚踝处传来的剧痛和身体重重摔在冰冷粗糙码头木板上的钝响。
      巨大的冲击力让她眼前发黑,五脏六腑都像移了位。她蜷缩在肮脏的地面上,浑身骨头都在叫嚣,脚踝处钻心的疼痛让她几乎晕厥。
      她挣扎着抬起头,透过被泪水模糊的视线,看到“海神号”巨大的黑色船体正缓缓地、不可逆转地离开码头,汽笛发出悠长而冷漠的告别。
      她甚至能看到船舷边那些模糊的、向下张望的人脸。
      而她的箱子,就歪倒在不远处,箱盖摔开了,顾明璋亲手叠放整齐的羊毛大衣散落出来,沾染了地上的污泥和煤灰。
      何好趴在地上,大口喘着气,咸腥的海风和码头的尘土呛入喉咙。
      脚踝的剧痛让她动弹不得,可一种近乎疯狂的、劫后余生的解脱感却压倒了这一切。
      她回来了,她没有走。她留在了这片土地上。
      泪水混合着脸上的污迹汹涌而下,她看着那本深蓝色的假护照孤零零地躺在几步之外,被一只匆忙路过的皮鞋踩过,留下一个肮脏的印痕。
      她伸出手,不是去够那本护照,而是死死抠住了身下冰冷粗糙的木板,仿佛抓住的是这个时代最后的锚点。
      顾明璋,我回来了。她无声地对着空气说,无论你要做什么,地狱,我们一起闯。
      何好用尽全力撑起上半身,目光死死盯住那个被她推下船的箱子,它歪倒在几步之外,箱盖摔开了,那件厚实的羊毛呢大衣散落出来,一半拖在肮脏的泥水里,沾满了黑色的煤灰和污渍。
      何好咬紧牙关,拖着那条剧痛难忍的伤腿,一寸寸挪过去。
      她抓住大衣,胡乱地用它裹住自己单薄的身体,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顾明璋指尖的温度和淡淡的药草气息,让她冰冷的心得到一丝微弱的支撑。
      她不能倒下,她必须立刻找到他!
      顾明璋会在哪里?
      顾家?
      这个念头瞬间占据了她混乱的脑海。
      她拖着伤腿,在混乱喧嚣的码头上一瘸一拐地狂奔起来。
      每一次脚掌落地都像踩在烧红的刀尖上,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内衣。
      路人的侧目、车夫的呵斥、巡警狐疑的目光,她统统视而不见。
      当她终于狼狈不堪地撞开顾家大门时,迎接她的只有一片死寂。
      曾经充满人气的宅邸,此刻空旷得像一座巨大的坟墓。
      明珮走了,佣人早已被顾明璋遣散。何好嘶哑地喊着顾明璋的名字,声音在空旷的回廊里撞出空洞的回响,无人应答。
      恐惧瞬间缠绕上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不在家!他去了哪里?
      药厂!顾氏药厂!
      何好猛地转身,不顾脚踝传来的撕裂般的剧痛,再次冲进了凛冽的寒风里。
      城西,顾氏药厂。
      工厂大门紧闭,沉重的铁锁挂在上面。但这难不倒何好。
      她知道西侧围墙有一个隐蔽的缺口,是以前工人们为了抄近道偷偷弄出来的。
      她艰难地翻过那布满苔藓和碎石的矮墙,重重摔在厂区内冰冷的地面上。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极其微弱、却让何好瞬间汗毛倒竖的气味。
      煤油!
      浓烈的、刺鼻的煤油味,正从主仓库的方向丝丝缕缕地飘散出来!
      不祥的预感如同冰水浇头,何好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腔,她忘记了疼痛,像一支离弦的箭,朝着主仓库的方向跌跌撞撞地狂奔而去!
      仓库那扇厚重的、包着铁皮的木门虚掩着,门缝里正有浓烟滚滚涌出,伴随着火焰燃烧木料和纸张的噼啪声,还有一股药物被焚烧时特有的、混合着苦味的焦糊气息。
      “顾明璋!”何好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形。
      她猛地撞开那扇虚掩的、已经开始发烫的仓库大门。
      仓库内,景象如同地狱。
      浓烟翻滚,视线模糊。
      高高的货架如同燃烧的巨树,上面堆放的成箱药品——标着“磺胺”、“阿司匹林”字样的木箱正在烈焰中扭曲、爆裂。
      橘红色的火焰贪婪地舔舐着一切,火舌卷起,吞噬着成捆的纱布、棉纱,点燃了堆放在角落的干燥药材,发出噼啪的爆响和刺鼻的浓烟。
      热浪扑面而来,几乎灼伤何好的皮肤和呼吸道。呛人的浓烟让她剧烈咳嗽,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
      就在这片翻腾的火海中央,在那些熊熊燃烧的药品和货架之间,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顾明璋。
      他背对着门口,身影在跳动的火光中显得异常高大,又异常孤独。
      他手中还拿着一个倾倒一空的煤油桶,脚边散落着几个同样空了的油罐。
      他正将一叠厚厚的、写满字迹的账册,一页页撕下,面无表情地投入面前最炽烈的一片火堆中。
      纸张瞬间蜷曲、焦黑,化为飞旋的黑色蝴蝶,带着零星的火星,升腾而起。
      那是顾氏药厂最后的秘密,是所有曾暗中输送给前线的药品记录,是顾家不愿为虎作伥的证明。
      此刻,它们在火光中化为灰烬,如同顾家最后的尊严,在烈焰中涅槃,也将在烈焰中彻底湮灭。
      “顾明璋!”何好嘶哑的呼喊穿透了火焰的咆哮。
      那身影猛地一震,难以置信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火光映照下,顾明璋的脸上沾满了烟灰,额发被汗水浸湿贴在额角。
      当他看清门口逆光中那个狼狈不堪、浑身湿透沾满污泥、脸上带着擦伤、一只脚明显不自然地扭曲着的何好时,他眼中所有的冰冷、所有的决绝、所有的死寂,瞬间被一种极致的惊骇和暴怒所取代。
      那是一种何好从未见过的暴怒,像沉寂的火山轰然喷发,带着毁灭一切的力量。
      “何好”他几乎是咆哮出声,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怒和深入骨髓的恐惧,“你疯了”他丢开手中燃烧的账页,几个箭步冲过灼热的气浪,冲到门口,一把抓住何好的肩膀,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船呢?你明明可以走,为什么回来?为什么?”
      他的眼睛赤红如血,死死地盯着她,那眼神里有滔天的愤怒,有深不见底的恐惧,更有一种被彻底打乱计划、功亏一篑的绝望。
      “我不走”何好迎着他暴怒的目光,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坚定,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你想烧了这里,想毁了所有?可以,我陪你一起烧!”
      “你……”顾明璋被她眼中的决绝和疯狂震慑,一时语塞。
      他看着她狼狈却异常明亮坚定的眼睛,看着她裹着那件沾满污渍的、他亲手收拾的大衣,看着她明显肿胀的脚踝,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酸楚和绞痛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
      他豁出一切想要保全的人,竟然以如此惨烈的方式,重新回到了这必死的绝境。
      就在顾明璋心神剧震、被何好的出现冲击得几乎失神的瞬间。
      “砰!砰!砰!”
      沉重而狂暴的撞门声,如同地狱的鼓点,骤然从工厂那紧闭的、厚重的大铁门方向传来。
      那声音是如此巨大,如此急促,带着金属扭曲的刺耳呻吟,瞬间盖过了仓库内火焰燃烧的噼啪声。
      紧接着,是几声尖锐短促的日语咆哮,充满了暴戾和命令的意味,虽然听不清具体内容,但那穷凶极恶的语气,如同死神的宣告。
      “砰——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工厂那扇包着厚重铁皮的大门,在巨大的外力撞击下,轰然向内倒塌。
      烟尘弥漫中,一群穿着土黄色军服、端着上了刺刀的三八大盖的日本兵,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蜂拥而入。
      刺刀在阴沉的天空下闪烁着冰冷的寒光。
      为首一人,正是松本,他那双细长的眼睛,瞬间就锁定了仓库门口浓烟中那两个纠缠的身影。
      “顾桑”松本那带着古怪腔调的中文穿透喧嚣,充满了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和残忍,“真是令人感动啊,为了销毁这些宝贵的药品物资,连自己的女人都搭上了?可惜,太迟了。”
      日军士兵迅速散开,呈扇形包围过来,黑洞洞的枪口齐刷刷地对准了仓库门口的顾明璋和何好。刺刀的寒光连成一片死亡的网。
      仓库内的火势已经彻底失控。
      烈焰冲天而起,贪婪地吞噬着一切可燃之物,热浪灼人,浓烟滚滚,将半个仓库都变成了燃烧的炼狱。
      火光照亮了顾明璋沾满烟灰的脸,也照亮了何好苍白却异常平静的面容。
      前有豺狼,后有火海。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顾明璋抓着何好肩膀的手,缓缓地、极其用力地收紧。他看了一眼身后那吞噬一切的烈焰,又看了一眼步步紧逼、杀气腾腾的日军,最后,他的目光落回到何好的脸上。
      那目光复杂到了极点,有痛彻心扉的悔恨,有万般的不舍,有未竟的遗憾,最终,却沉淀为一种近乎平静的释然。
      在这烈焰与枪口构成的绝境之中,在这生命即将燃尽的最后时刻,顾明璋的嘴角,竟极其缓慢地、极其突兀地,向上弯起了一个极浅、极淡的弧度。
      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奇异的、近乎梦呓般的飘忽,清晰地穿透了火焰的咆哮和日军的喧嚣,落入何好的耳中:
      “何好”
      “嗯?”何好仰着脸,望着他映着火光的眼睛,仿佛周遭的烈焰与枪口都已不复存在。
      “后来的中国”顾明璋的声音带着一种孩童般纯真的好奇,又带着一种深沉的、最后的渴望,“是什么样子?”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何好望着他眼中跳动的火焰,仿佛看到了那片土地上,他从未见过的未来。
      她的脸上,缓缓绽开一个无比明亮、无比温暖的笑容,那笑容纯净得不染一丝尘埃,仿佛能驱散眼前所有的黑暗和绝望。
      “到处都是光。”她的声音轻柔而坚定,像一片羽毛拂过心尖,又像一道惊雷劈开混沌,“很多很多的光。亮的,暖的。一切都在向远望,朝前走。”
      顾明璋笑了。
      这一次,他的笑容不再浅淡,不再苦涩,而是如同拨云见日般,明朗而纯粹。
      仿佛何好描述的那个充满光明的未来,已经真真切切地展现在他眼前。
      “真好。”他轻声说,带着无限的满足和向往。
      就在松本狞笑着举起手,即将下达抓捕或射杀命令的刹那
      顾明璋猛地抓住何好的手,不再是抓住肩膀,而是紧紧、紧紧地与她十指相扣,那力道大得惊人,仿佛要将彼此的生命都熔铸在一起。
      他拉着何好,义无反顾地、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身后那已经化为一片火海、温度高得足以熔化钢铁的仓库最深处冲去。
      “八嘎!拦住他们!”松本气急败坏的咆哮声被骤然爆发的巨大轰鸣瞬间吞没。
      轰——!
      仓库深处,堆积如山的磺胺粉剂、高度酒精以及尚未完全燃烧的煤油,在极致的高温下,终于达到了爆炸的临界点,一场惊天动地的殉爆,如同沉睡的火山骤然喷发。
      地动山摇。
      比太阳还要刺眼千百倍的炽白光芒瞬间吞噬了一切!巨大的火球裹挟着毁灭性的冲击波,以仓库为核心,轰然炸开。
      坚固的砖墙如同纸糊般被撕裂、粉碎。巨大的钢铁货架瞬间扭曲、熔化。堆积如山的药品、机器、原料,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刻化为最原始的能量和飞溅的碎片。
      爆炸的巨响震碎了附近所有建筑的玻璃,狂暴的气浪如同无形的巨锤,将包围上来的日军士兵像稻草人一样狠狠掀飞、撕碎。
      松本那张充满惊骇和难以置信的脸,瞬间被淹没在席卷而来的烈焰和冲击波之中。
      在爆炸核心那吞噬一切的光与热降临前的最后一瞬,何好和顾明璋十指紧扣的身影,如同扑火的飞蛾,被那极致的光芒彻底吞没。
      无数燃烧着的、尚未燃尽的仓库账册纸页,被爆炸的气浪高高抛起,如同漫天黑色的、燃烧的雪花,在焚天的烈焰背景中凄美地飘洒、飞舞。
      那些纸页上,隐约可见“磺胺001箱运抵冀中”、“阿司匹林002支援晋察冀”、“盘尼西林003绝密转运”的字迹,在火光中一闪即逝,随即化为灰烬,纷纷扬扬地落下。
      一场焚天的大火,熊熊燃烧,将顾氏药厂,连同它所承载的所有秘密、所有坚守、所有未及送出的希望与抗争,以及那两个紧紧相拥、十指紧扣的身影,彻底吞没,烧得片甲不留。
      火光映红了天津城西的半边天空,久久不熄,如同一座用生命和烈焰铸就的、永不屈服的丰碑。
      事后清理,确认顾家东家顾明璋及其身边一位身份不明的女子,连同日本商会会长松本健一及其带领的一队士兵,皆殁于那场惊天动地的殉爆与火海之中。
      消息传出,津门震动,有人扼腕叹息,有人暗中拍手,更有人从那冲天的火光中,读懂了无声的愤怒与宁为玉碎的决绝。
      然而,故事并未终结于这片焦土。
      在距离天津千里之遥的江南水乡苏州,“顾氏陈记药行”在爆炸发生数月后悄然矗立起来。主事者,是顾明璋的外祖,苏州陈家的当家人。
      这位白发苍苍却眼神矍铄的老人,手中紧握着外孙顾明璋在局势彻底恶化前辗转送达的密信与部分资金。
      信中寥寥数语,却重若千钧:恳请外祖依托陈家根基,经营药行,不求显赫,但求以商养义,暗中维系一条通往南方的血脉。
      陈老爷子老泪纵横,却无半分犹豫。
      他动用陈家人脉,避开日伪耳目,将顾明璋预先铺设的、通往宁波及南洋的隐秘商路悄然激活。
      苏州“顾氏陈记药行”表面经营着江南道地药材,与南洋客商做着寻常生意。樟木箱里码放整齐的苏绣、丝绸下,却巧妙地夹带着珍贵的急救药品和稀缺的医疗器材,结算的银票和南洋汇入的款项,在账面上流转一圈后,便如同涓涓细流,无声无息却源源不断地汇入了更深的暗渠。
      这些资金,严格遵循着顾明璋生前定下的铁律,一分一厘,皆用于抗战。
      它们化作边区医院里救命的盘尼西林,化作游击队员手中简陋却有效的止血散,化作潜伏在敌后的情报人员活动的经费,化作印着抗日救亡口号的传单纸张。
      顾明璋用生命焚毁了自己在北方的根基,断绝了药品落入敌手的可能。
      而在遥远的南方,以他外祖陈家的名义,一个新的、隐秘的支点已然成型。苏州顾氏陈记药行赚取的每一块银元,都承载着他的遗志,化作射向侵略者的无声子弹,化作支撑民族脊梁的微光。
      焦土之上,希望并未断绝。
      南方的药行在硝烟中延续着济世之责,更背负着复仇与光复的使命。
      当南洋的商船满载药材与银元再次驶入苏州河码头,陈老爷子站在药行二楼的轩窗后,望着粼粼波光,仿佛又看到了外孙那双沉静却燃烧着火焰的眼睛。
      他知道,顾明璋铺下的路,正有人坚定地走下去,直到春风终将吹度玉门关的那一天。
      ——
      何好猛地睁开眼。
      没有灼人的热浪,没有呛人的浓烟,没有震耳欲聋的爆炸轰鸣。
      只有一片刺目的、属于现代白炽灯的冷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
      她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像是被巨石压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撕裂般的疼痛。
      浑身的感官混乱不堪,皮肤上似乎还残留着那焚天烈焰舔舐过的灼痛感,鼻腔里仿佛还萦绕着药品燃烧的焦苦和煤油的刺鼻气味,耳膜深处似乎还回荡着松本气急败坏的咆哮和那毁天灭地的爆炸巨响。
      还有那只在最后时刻,带着滚烫的温度和不容置疑的决绝,与她十指相扣,死死交握的手。
      那触感如此真实,如此深刻,烙印在皮肤深处,仿佛此刻她的掌心还残留着他指腹的薄茧和他最后爆发的、几乎要捏碎她的力量。
      视线从模糊的眩光中艰难聚焦。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天花板上那盏她无比熟悉的、线条简洁的吸顶灯。
      然后是身下柔软的触感,是她书房里那张巨大的、包裹感极强的懒人沙发。窗外,是2025年杭州夜晚特有的、带着轻微光污染的深蓝色天幕,远处高楼林立的霓虹灯牌无声地闪烁。
      时间仿佛被硬生生地掰回了原点。
      她僵硬地转动脖颈,目光落在自己的膝盖上。
      那里摊放着一本厚重的、硬壳封面的书籍《中国近代史纲要》。
      书页正好翻开在某一章,清晰的印刷体标题刺痛了她的眼睛:第七章:烽火津门——日本侵华时期天津租界的畸形繁荣与抗争暗流
      旁边还放着一支用到一半的荧光笔,橘黄色的笔迹在几行字下面醒目地划过:
      “1937年七七事变后,日军迅速占领天津。之后日方通过其控制的‘天津日本居留民团’及‘日本商会’等机构,对天津华界及租界内重要民族工商业进行残酷掠夺与打压,以服务于其侵略战争”
      为什么,为什么要让她回来?
      为什么要让她带着所有清晰的、鲜活的、痛彻心扉的记忆回来?
      为什么只留给她一本冰冷的历史书,宣告她所经历的事情,所遇到的人早已成为故纸堆里一个模糊的符号?!
      身体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何好猛地从懒人沙发上挣扎着站起来,试图逃离这令人窒息的书页,逃离这宣告着残酷现实的白纸黑字。
      动作太过剧烈,膝盖上的《中国近代史纲要》被她带起,“啪嗒”一声重重摔落在地板上。书页散乱,露出了更多关于那个年代的、冰冷而宏观的叙述。
      就在她踉跄站定的瞬间,手腕上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冰层断裂的脆响
      “咔”。
      何好浑身一僵,难以置信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
      只见她纤细的左手腕上,那串在1940年的时空里,由顾明璋亲手为她系上、承载着平安长久相伴祈愿的银质隔珠与羊脂白玉平安扣手链,此刻毫无征兆地从中断裂!
      圆润珠子如同断了线的佛珠,噼里啪啦地滚落一地,在光洁的木地板上四散弹跳,发出沉闷又清脆的声响。
      而那枚温润光洁、象征着圆满平安的羊脂白玉平安扣,在失去丝线的牵引后,直直坠落!
      “叮!”
      一声清脆得令人心悸的玉碎声,在寂静的书房里骤然响起,刺破了何好沉重的呜咽。
      那枚小小的、凝聚了顾明璋所有温柔与牵挂的白玉平安扣,在触碰到坚硬地板的瞬间,竟生生摔成了两半。
      断口处是新鲜而狰狞的裂痕,在明亮的灯光下,反射着冰冷而刺眼的光泽。
      何好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立在原地,所有的声音都卡在了喉咙里。
      她瞪大眼睛,死死盯着地上那碎裂成两半的玉扣,仿佛看到了自己那颗同样被摔得粉碎的心。
      她就知道那不是梦。
      如果那一切只是她复习历史时太过投入而产生的黄粱一梦,那么此刻手腕上应该空空如也。
      这根手链,这枚平安扣,它们不应该存在,更不应该在她回到“现实”的这一刻,以如此惨烈的方式断裂、碎裂。
      这串手链,是唯一的、跨越了时空的信物。
      是顾明璋存在过的、爱过的、为她系上过的最真实、最滚烫的证明。
      “不”何好终于发出一声破碎的、近乎无声的哀鸣。
      她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抽走了所有支撑,双腿一软,重重地跪倒在那散落的檀木珠和碎裂的玉扣前。
      冰冷坚硬的地板硌着膝盖,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所有的感知都汇聚在心脏的位置,那里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反复揉捏,痛得她无法呼吸,痛得她浑身痉挛。
      她伸出颤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的双手,极其小心、极其缓慢地,将地上那两半还带着冰凉触感的碎玉,一点点捧起,合拢在掌心。
      温润的玉石此刻冰冷刺骨,那新鲜的、狰狞的裂痕,像一道深深的伤口,刻在她的掌心,也刻在她的灵魂深处。
      她将合拢的碎玉紧紧、紧紧地贴在剧烈起伏的、痛得快要炸开的胸口,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玉扣深处,那个早已在历史尘埃中逝去的灵魂最后残留的温度。
      滚烫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无声地砸落在她紧握着碎玉的手背上,溅落在冰冷的地板上,也砸落在那些散落的、承载过顾明璋指尖温度的珠子上。
      没有撕心裂肺的哭喊,只有压抑到极致的、如同灵魂被撕裂般的无声颤抖和汹涌的泪水。
      书房里死寂一片,只有窗外城市遥远的、模糊的喧嚣,以及那压抑不住的、细微的、心碎的声音。
      她回来了。带着一身在那个烽火年代烙下的、看不见却灼痛灵魂的伤,带着一串断裂的手链,和一颗摔成两半的平安扣。
      顾明璋不在了。
      他永远留在了1940年冬天那场焚天的烈火里,留在了冰冷的历史书页中,成为了一个历史的注脚。
      而她,被命运残酷地抛回了八十五年后的“安全”之地,却将永远活在那场大火灼烧的余温里,活在那份跨越了生死与时空、却再也无法触及的爱与痛之中。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第40章:魂归旧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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