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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谎茧缠谶涡 ...

  •   何好是被冻醒的。
      沉甸甸的天鹅绒被褥像铅块般压在身上,却丝毫阻隔不了那无孔不入的冷气。那冷气仿佛有生命,丝丝缕缕钻入鼻腔,又顺着气管蜿蜒而下,冻得肺腑都缩紧了。空气里浮沉着陈旧檀木的沉闷香气,其间又缠绕着一缕挥之不去的、苦涩的药味,两种气息混合,如同无形的茧,将她紧紧包裹。
      意识在混沌中挣扎浮起,吊灯昏黄的光晕在视野里晃动,水晶缨子垂挂下来,折射出支离破碎、不断跳跃的重影,像一场怪诞迷离的梦魇深深地烙印进她的眼底。
      她缓缓坐起身,丝滑的被褥无声滑落。目光触及身上的衣物时,心脏猛地一沉——那件印着巨大凯蒂猫脑袋的、带着熟悉洗衣液香味的珊瑚绒睡衣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件冰凉顺滑、泛着哑光的藕色丝质寝衣,斜襟上缀着精巧的盘扣,陌生得刺眼。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从尾椎骨窜上,一圈又一圈,死死缠紧了她的心脏,额角传来阵阵尖锐的抽痛,她下意识抬手触碰,指尖传来的不是皮肤的温软,而是一片粗粝、紧绷的纱布,带着消毒药水特有的刺鼻气味。
      全都想起来了!
      不是噩梦,不是幻觉!懒人沙发,肯德基,历史书...所有属于“何好”的、二十一世纪的、安稳熟悉的一切,都像被一只无形巨手粗暴地抹去!只留下这个荒谬绝伦、冰冷刺骨的现实
      她,真的像那些狗血小说里写的一样,穿越了!还在街头被车撞了!
      “嗬……”一声短促而绝望的抽气从喉咙深处溢出。她颓然跌回那堆看似华贵却冰冷沉重的被褥里。眼眶又热又胀,酸涩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涌上,视野迅速模糊。不是委屈,不是疼痛,而是面对这颠覆现状的绝望。
      课本上那些曾经需要死记硬背的知识点,瞬间变成了悬在头顶、寒光闪闪的铡刀。
      她知道!她该死的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知道这片土地将承受怎样炼狱般的烈火与苦难!
      可这份“知道”,不是力量,而是最残忍的诅咒。她能做什么?她什么都做不了,连自己下一分钟、下一秒该如何呼吸都感到茫然!
      她被迫站在历史的铁砧上,眼睁睁看着那名为“命运”的巨锤即将落下,砸向她所知的所有血泪与悲鸣。这不再是旁观历史尘埃的唏嘘,而是被活生生投入了绞肉机般的时代漩涡中心。
      她甚至不敢去想那个叫“家”的地方,不敢想父母发现她失踪后的样子——那个世界,连同她按部就班、充满确定性的未来,都在那刺耳的刹车声和冰面的撞击中,碎得连一点渣滓都不剩了。
      无声的泪流尽了,何好逐渐冷静下来,十八年顺遂人生当中鲜少露面的韧性,在巨大的混乱废墟中,艰难地探出了一点芽。
      不能就这样死在这里,她要活下去,想办法回家。
      这个念头像一根微弱的火柴,在无边的黑暗中“嗤”地一声擦亮。
      她深吸一口气,开始一寸寸扫视这个房间。
      视线首先落在身下这张巨大的雕花木床上。深色的硬木,繁复的蟠龙纹路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异常沉重,却也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昂贵感。
      目光移动。床头柜是同样质地的硬木,靠墙立着一个巨大的、镶嵌着螺钿和彩绘玻璃的衣柜,角落里还有一张铺着锦缎桌旗的圆桌,上面放着一套白底蓝花的细瓷茶具,釉面光洁,图案精致。墙壁是深色的护墙板,挂着几幅她看不懂但笔触细腻的山水画。
      这个户主肯定是个有钱人,而且是很有钱、很有底蕴的那种。
      能在风雨飘摇的天津卫,尤其是在英租界,能拥有这样一处宅邸和用度的人家,绝非等闲。
      何好赤脚踩上冰冷刺骨的花砖地面,朝那扇紧闭的房门走去,门轴发出“吱呀”一声干涩的呻吟。
      走廊的光线昏昧,深红色天鹅绒地毯吸尽了足音,她刚迈出一步,就猝不及防地撞进一个带着寒气和淡淡消毒水味的怀抱。
      “唔!”额头不偏不倚正磕在对方胸前,坚硬的触感瞬间激得额角纱布下的伤口一阵尖锐抽痛,眼前金星乱冒。她痛得蹙紧眉头,脚下虚浮,踉跄着向后倒去。
      就在失衡的瞬间,一双有力的手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胳膊肘。那双手的温度偏低,带着室外侵入的寒气,但力道却异常温和、坚定,透过单薄寝衣的布料,她能感受到那手掌的宽厚与指节的修长,扶握的姿态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分寸感。
      惊魂甫定,何好下意识地抬眸望去。
      撞入眼帘的,是一张温润如玉的年轻面容。
      男人身形颀长挺拔,在昏暗的廊下显得格外轩昂。他穿着一身质料极其精良、剪裁完美的浅灰色法兰绒西装,最外罩着一件厚实的深驼色羊绒大衣,宽阔的翻领和宽阔的肩线上,还点缀着几粒未来得及融化的、晶莹的雪霰,如同寒星缀于玉山。
      他的脸型是标准的东方温玉轮廓,线条流畅,下颌的弧度并不锋利,反而透着一股内敛的端方。鼻梁高挺而笔直,为这份温润增添了几分清正之气。上面架着的一副纤巧的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双眸像是两块浸润在清泉中的墨玉。色泽是沉静的乌黑,质地温润内敛,敛尽了锋芒,只余下平和的光泽。
      此刻,这双眼眸正静静地、专注地落在她脸上,在这温润平和的表象之下,顾明璋不动声色地仔细打量着撞入怀中的女孩:
      她个子实在娇小,头顶的发旋堪堪只到他胸口的高度。一头蓬蓬的齐耳短发,几缕发丝因为刚才的碰撞和惊惶而微微翘起,更添几分稚气。一张小脸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白皙,此刻正仰望着他,圆睁的眸子带着哭过后的红肿,里盛满了未散的惊惶和疼痛带来的水光,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她身上那件略显宽大的寝衣,更衬得身形纤细,撞在他身上的力道轻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单薄,瘦弱,娇小,这是顾明璋对何好的第一印象。
      “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我……”何好嗓子发干,心脏快要跳出喉咙,是他把自己撞了吗?
      “哥!”一声清脆的呼唤打破了凝滞的空气。顾明珮像一阵风似的从走廊另一端跑来,脸上带着明显的担忧和好奇。
      “你醒了?太好了!吓死我了!”她挤到两人之间,自然而然地隔开了顾明璋的手,一把拉住何好的胳膊,上下打量,“你感觉怎么样?头还疼吗?你叫什么名字,你家住哪?”一连串的问题砸得何好头晕眼花。
      顾明璋收回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女孩手臂纤细的触感和瞬间的僵硬。他推了推眼镜,目光扫过何好苍白的脸和惊惶未定的眼神,没有插话。
      “我……”何好看着顾明珮殷切担忧的脸,思绪乱成了一团,不知道好如何作答。
      她要如何解释自己的身份来历,要是说自己从几十年之后穿越而来,肯定会被当成神经病的,或者……更糟!她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能暂时蒙混过关、争取喘息时间的借口!
      突然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她猛地抬手捂住额头,身体晃了晃,声音虚弱又茫然:“我……我不记得了,这是哪里?你们……是谁?”她眼神空洞地看向顾明珮,又转向顾明璋,充满了真实的恐惧和彻底的陌生。
      顾明珮倒吸一口凉气,捂住了嘴,眼圈瞬间红了:“天哪!你说什么,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她焦急地看向兄长。
      顾明璋的镜片在昏暗光线下微微反光,他沉默地注视着何好。
      何好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只能更加用力地表现出茫然和无助,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寝衣衣角,将这场表演发挥得淋漓尽致,心却悬在嗓子眼,祈祷着能够隐瞒过去。
      顾明璋本以为等她醒来,便能解开那个从天而降、材质奇特、内部结构精密的“铁盒子”之谜。那东西太过古怪,绝非寻常之物,他迫切想知道它的来历和用途。
      可眼前这个女孩……她看起来如此脆弱、无助,那双惊惶的眼睛里除了纯粹的恐惧,似乎真的找不到任何伪装的痕迹。难道……真的撞坏了脑子?失忆?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完全打乱了他预想的节奏,让他原本打算追问的话语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他需要时间重新判断。
      几秒钟的寂静长得像一个世纪。
      “头部受创,暂时性失忆并非罕见。”顾明璋终于开口,语调恢复了惯常的平稳,听不出情绪,“明珮,先扶她回房休息,让厨房送些清淡易克化的粥点。李医生稍后会再来复诊。”
      他并未追问任何关于身份或那个“奇怪铁板”的问题,仿佛那件事从未发生。
      顾明珮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何好,将她带回了房间。明珮让何好在床边坐下,自己则拖了把椅子坐到她对面,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何好,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好奇和关切。
      “我叫顾明珮,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一点点都想不起来吗?”明珮的声音清脆又带着点焦急,“那你总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吧。”
      何好低着头,声音细若蚊呐:“我……我叫何好。”这是她唯一敢暴露的、属于自己真实身份的信息。
      “何好?这个名字真好听!”明珮立刻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似乎为这小小的记忆而开心起来。然而这笑容没维持多久,她的小脸又垮了下来,带着后怕和一丝委屈:“哎呀,你不知道,昨天真是吓死我了!我正开着车呢,马上就要到了,你突然出现在路口,像是从天而降的一样,我根本就来不及反应,就那么直挺挺地撞上你了!你身上的衣服奇奇怪怪的,附件又有巡逻队,我当时吓得心脏都要停跳了!”
      何好安静地听着,努力消化着明珮描述的“从天而降”的场景,心中一片茫然。原来她是这样出现的?听起来确实很可疑。
      不过她总算是知道了自己出现在这间房间里的前因后果。
      明珮似乎完全不需要她的回应,自顾自地打开了话匣子,思绪跳跃得飞快:“……昨天本来是要去参加林家宴会的!可热闹了!我特地穿了新裙子呢!”她撅起嘴,满脸的遗憾,“可惜了昨天没让林载承看到”
      “不过,林媛今天早上特意打电话来问呢,说他等了我一晚上,都没怎么跳舞!”说到“林载承”这个名字时,明珮的语调明显轻快起来,脸颊也飞起两朵淡淡的红晕,眼睛里闪烁着少女特有的羞涩和甜蜜,仿佛那些惊吓和遗憾都被这个消息冲淡了。
      何好听着明珮的絮叨,心中却警铃大作。她身上穿的现代衣服在这些人眼里是“奇奇怪怪”的,那她的手机呢?那个最关键的、能证明她来历的东西!它在哪里?是被撞飞了,还是被他们捡到了?如果被捡到了,他们会不会已经起疑?她必须弄清楚!
      趁着明珮停顿的间隙,何好眉头紧蹙,露出极其痛苦和努力回忆的神情,声音带着浓浓的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明珮,你撞到我的时候,我身上……有没有什么东西?能证明我是谁的东西?或者别的能证明我身份的”
      明珮眨巴着大眼睛,很认真地想了想:“东西?哦!有啊!”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你摔倒了之后,我把你扶上车,从你身上掉下来一个黑乎乎、扁扁的小铁盒子!样子可怪了,我从没见过那样的东西!”
      何好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呼吸都屏住了,但脸上依旧维持着茫然和虚弱。
      “不过,”明珮的语气带上了点小小的遗憾和抱怨,“那个盒子被我哥拿走了!他看了一眼,立刻就收起来了。我好奇想看看,他都不让碰!神神秘秘的!不就是个模样奇特的怀表嘛,有什么好稀奇的。”
      明珮学着顾明璋那种沉稳的语调,努力模仿道:“‘这不是寻常之物,像个极其精确的计时怀表,但构造前所未见。’”她耸耸肩,“我哥就爱研究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计时……怀表?”何好喃喃重复,眼神空洞,仿佛对这个词毫无概念。她心中却是巨浪翻涌!手机果然被拿走了!看样子还研究过!
      而且显然顾明璋已经看出这东西不寻常,只是暂时将它误认作某种精密计时器!这比完全被忽视更糟!这意味着顾明璋的注意力从未离开过这个“异物”,也意味着她的“失忆”必须演得更加天衣无缝,否则一旦引起他更深的探究,后果不堪设想!她必须更加小心。
      “何好妹妹,你怎么会突然跑到街上去,你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吗”明珮终于又把话题绕了回来,关切地问,但语气里并没有多少真正的怀疑,更像是出于本能的关心。
      何好深吸一口气,抬起头,努力让眼神显得更加空洞无助,轻轻摇了摇头,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虚弱:“……想不起来,头好痛……一片空白。”她再次捂住了额角,这个动作似乎成了她逃避追问的护身符。
      明珮见状,立刻紧张起来:“哎呀,别想了别想了!你先躺着,我去催催厨房的粥!”她像只轻盈的蝴蝶,风风火火地站起来,裙摆带起一阵微风,“你好好休息,有什么事就叫佣人,或者叫我!我就在隔壁!”她一边说着,一边快步走了出去,留下何好一个人在安静的房间里。
      门被轻轻带上。何好紧绷的身体才缓缓松懈下来,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的呼吸声。窗外雪光映进来,在墙壁上投下模糊的光影。
      明珮的絮叨犹在耳边,那些关于宴会、林载承的少女心事,像另一个世界的回响。何好抱紧了自己的膝盖,将脸埋在臂弯里。伪装失忆只是权宜之计,她能瞒多久?那个被看到的“铁盒子”— 她的手机现在又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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