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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回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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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返回苍山镇的路,依稀是当年从拱水村仓皇逃出的那条。
因楼晟病体未愈,精神萎顿,苗青臻不敢催促赶路,行程便放得极缓。
受了那场牢狱之灾的折磨,楼晟每日总要昏昏沉沉睡上许久,势必要将损耗的精力一点点补回来。
这日,他懵懵懂懂醒来,听苗青臻提起想顺路回拱水村看一眼,本打算独自去去就回,偏偏楼晟执意要跟着。
于是三人趁着夜色,踏上了乡间熟悉又陌生的小路。星空低垂,四野寂静,氛围安宁。
忽然,楼晟脚下不知踩到什么,猛地一滑,整个人重重摔倒在地,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呼。
苗青臻立刻快步上前,俯身将他扶起,声音里带着紧张:“摔到哪里了?没事吧?”
只见楼晟摊开手掌,借着微弱星光,能看到掌心被粗糙地面擦破了一大片,血迹混着尘土,迅速红肿起来。
他声音里带着点哭腔,透出前所未有的无助和脆弱,像是急需依靠和抚慰:“疼……”
一旁的阎三默默移开视线,抬头研究起天上的星斗。
这一下确实摔得不轻。
路边积雪未消,难免湿滑。
楼晟在狱中生的多处冻疮本就破损溃烂,发作时又痒又痛,苗青臻在沿途客栈用姜水给他仔细浸泡,又敷了药,才稍有好转。
几年前苗青臻刚捡到楼晟时,他也曾冻伤过,也是苗青臻用那些土方子一点点给他治好的。
自打出上京城,楼晟就变得格外黏人。每到新的环境,他总是下意识地四下扫视,眼睛时而瞪大,警惕地搜寻什么,带着不安。
有一晚,苗青臻夜里没点灯。楼晟半夜醒来想如厕,刚一动,苗青臻就察觉了,低声问他要去做什么。
楼晟语气里有一丝难以掩饰的不安,说想去茅房。苗青臻便起身带他去,黑暗中摸到他的手,才发现他手指紧紧攥成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直到这时,苗青臻才恍然意识到,他怕黑。
他知道楼晟这回是真受苦了。
从小城被押解回京,投入阴冷大牢。曾经那个名声显赫、医术精湛、被各方奉为上宾的楼大人,谁能想到会落得如此境地。
有时半夜惊醒,若一时摸不到身旁的苗青臻,他能瞬间吓出一身冷汗,然后死死抱住苗青臻的腰,声音发颤地喃喃:“我梦见……我被那些染了疫病的人杀了,脖子断了,血淌了一地,把整片雪地都染红了……我满脑子只想活着回来见你,我不能死……”
“我梦见你在海边抱着我,海风柔柔地吹着我们……可下一秒你就不见了,我怎么喊你都听不见,你就那么走了,不看我也不理我……”
“我想去找你,却发现自己站在大街上,周围全是人,可我怎么都找不到你……”
“大苗儿……我现在是不是还在梦里?他们都说我必死无疑了……可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
苗青臻借着窗外漏进的微光,看着楼晟苍白失色的脸和惊惶未定的眼神,一时分辨不清,这人究竟是魇住了,还是还在噩梦之中。
苗青臻握住他冰凉的手,低头便是一口,力道不轻,齿痕深深陷进皮肉里。
楼晟猝不及防,整个人都愣住了,眼睛睁得极大,一眨不眨地望着苗青臻,身体僵住,连呼吸都屏住了。
待苗青臻松开口,只见他手背上赫然留下了一圈清晰的牙印,微微肿起,泛着红,虽未破皮流血,但那两个半圆的痕迹中间凹陷极深,像是烙上去的印记。
苗青臻刚想开口问他,这下清醒了没有。
楼晟却猛地将手又递回他唇边,那双总是带着几分风流或算计的桃花眼此刻亮得惊人,漆黑的瞳仁深处仿佛燃着两簇幽暗的火焰,直勾勾地、不带任何杂念地望定苗青臻,声音嘶哑地恳求:“你再让我更痛一点……好不好?”
苗青臻眉心狠狠一跳,下意识想推开他:“……楼晟,你别这样。”
“求你了……”楼晟却不管不顾,整个人如同藤蔓般紧紧缠贴上来,手臂用力环住他的腰,脸深深埋进他的肩窝,身体不受控制地发着抖,声音带着浓重的、压抑的哭腔,破碎不堪,“让我更痛一点……求求你……”
他的脸颊紧贴着苗青臻肩头的布料,泪水迅速濡湿了一片,身体因无声的啜泣而剧烈颤抖。他死死搂住面前这具温暖的身躯,用尽全身力气抱着,仿佛要将自己揉碎再嵌进去,带着一种绝望的执拗,反复呜咽着那句:“让我痛一点……求你……”
只有更尖锐的疼痛,才能压过心底那片无边无际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恐慌和虚无。
苗青臻仿佛能透过他冰冷的皮肤,直接触碰到那颗在绝望深渊里下坠的心。
他手掌稳稳托住楼晟的下颚,迫使他抬起脸,低头望进他涣散的眼底:“不是梦。”
楼晟被他锢着,微微向后缩了一下,脑袋无力地倚在苗青臻的掌心。
他眼神飘忽,时而对上苗青臻的视线,时而又惶惶然垂下去,像是在小心翼翼地试探,又带着无法掩饰的恐惧和期盼,期盼着对方能给出一点真实的回应。
他声音含糊,带着哽咽:“你怎么证明?这就是梦……我这样梦到过好多次了……你是不是看我快要死了,才来安慰我的?”
“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他语无伦次地重复着,像是抓着最后一根稻草,“我要回家……苗青臻和小苗儿还在等我……我不能死……”
楼晟是真的怕了。他平生行事乖张狠绝,仿佛无所畏惧。
苗青臻伸出双手,轻柔却坚定地捧住他的脸,目光里沉淀着深不见底的爱怜与疼惜。
他指腹缓缓抚过楼晟冰凉颤抖的脸颊,用温热的触感传递着真实。然后,他低下头,嘴唇如羽毛拂过般,轻轻地、珍重地印在楼晟汗湿的额头上。
“你不是说,在梦里我总不理你吗?”苗青臻的声音低哑,“我现在亲你了。”
楼晟像是被这点温暖烫到,眼睫剧烈一颤,手指无意识地揪住苗青臻的衣襟,仰起脸,用目光怯生生地指了指自己的嘴唇,声音细若蚊呐:“这里……也要。”
苗青臻没有犹豫,再次俯身,将自己的唇轻轻覆了上去。
这个吻不带任何侵略性,甚至算不上热烈,只有无尽的怜惜与抚慰。
楼晟感觉到那两片唇瓣异常柔软,温暖,像春日最轻柔的羽毛,小心翼翼地贴着他冰冷的唇。
没有什么力道,却仿佛带着千钧重量,深深牵动了他每一根濒临断裂的神经。
楼晟的手掌轻轻地搭在苗青臻的肩膀上,两个人原本在非常温柔的接吻,唇齿相依,仿佛忘记了整个世界,突然间,楼晟突然加大了力道,让这个吻变得更加激烈和狂热。
他的一只手臂紧紧地搂住苗青臻的腰,用力地抱着。
“……等等,你身体还没好全。”
楼晟的呼吸急促:“求求你,求求你……”
苗青臻骨架生得并不算宽阔,却匀称地覆着一层紧实肌理,线条流畅而分明,在朦胧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内敛的张力,无声散发着令人心折的魅力。
两人依偎着,指尖抚过彼此的温度,无声的触碰比言语更能慰藉惊魂。
这般温存地过了一夜,楼晟脑中那些混乱惊惶的迷雾才渐渐散去,神智清明起来。
他们回到了当初那间小木屋的废墟。
木屋早已在那场大火中焚毁殆尽,几年风雨过去,残迹几乎被草木覆盖。
清冷的月光穿过竹林缝隙,在地面投下破碎斑驳的光影。
竹枝与杂草的间隙里,偶尔还能瞥见几块焦黑的木屑或滚落的石块。
四周弥漫着静谧与安宁。苗青臻站在这里,仿佛还能看见当年自己一砖一瓦、亲手搭建起这个家的情景。
楼晟看着他沉默的侧脸,心下不免发虚,声音也低了几分:“……我们走吧。”
回去的路上,楼晟手指轻轻抚过苗青臻的脸颊,语气带着后怕的认真:“你说过不怪我的。那时候……我从来没想过拿小苗儿的性命当玩笑,我就算拼死,也会护住他。”
他下唇被自己咬破的地方结了点暗红的痂,衬得那张苍白的面容莫名生出几分惊心动魄的冶艳。
苗青臻目光落在那伤口上,轻声问:“疼吗?”
他叹了口气:“这些事都过去了,你以后……别再那样了。”
楼晟眼眶泛红,含着泪重重地点头。
随即,他又急忙保证,声音带着未散的哽咽:“我以后都听你的话,你让我往东,我决不往西。”
楼晟抬起湿漉漉的眼睛,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期盼:“你可要……好好待我。”
苗青臻伸手,用指腹替他擦去眼角的泪痕,点了点头。
楼晟这才闭上眼,将脸深深埋进他温热的颈窝里,他蹭了蹭苗青臻的皮肤,声音闷闷的,委屈地小声嘀咕:“我嘴巴……可疼了,你再给我吹吹。”
前方,阎三勒住缰绳,马车缓缓停在一家他们曾经落脚过的客栈门前。
苗青臻还记得,上一次住在这里时,他正打算与楼晟分道扬镳,而楼晟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肯与他分开。
阎三坐在车厢外驾着马,渐渐地脱掉了厚棉袄,看着两旁的风景,只觉得越来越熟悉了。
他伸了伸懒腰,想,这里没有上京城繁华,却是他梦中之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