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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我绝不放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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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青臻凝视着楼晟那双不见半分玩笑的眼眸,那里面只有一片沉甸甸的、近乎破釜沉舟的认真。他喉结微动,声音干涩:“……你说真的?”
楼晟下颌线绷紧,重重地点头。
苗青臻倏然起身,只留下一句“你自己洗吧”,便转身绕过屏风,脚步声渐行渐远。
楼晟望着那空荡荡的门口,眸底翻涌的光彻底寂灭,只剩下深不见底的黯淡。
先帝驾崩的哀恸如同灰色幔帐,沉沉笼罩着整个上京城。
往日觥筹交错、喧嚣鼎沸的酒楼如今门庭冷落,连街边小贩守着摊位,吆喝声也不复往日大,秦楼楚馆的姑娘们也换上了素净的黑纱,不再倚门卖笑。
恪宁帝的谥号,恰如其分地总结了他的一生,早年算得上克己奉公,守着祖宗法度,无功无过地维系着王朝运转;晚年虽沉溺于长生虚妄,却也未曾酿成动摇国本的滔天大祸。
百姓们缅怀着旧时代的终结,同时对着那位年仅六岁、龙椅上尚且坐不稳的新君,充满未知的忧虑。
李渊和的结局是流放。目的地是西南那片瘴疠横行、毒虫滋生的蛮荒之地。能否活着抵达都是未知数。
他的岳家被官兵查抄,家产尽数充公,同样被判了流刑,树倒猢狲散。
押送出城那日,囚车行经街道,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百姓们围拢过来,窃窃私语声。
“九皇子平日里那样谦和一个人,怎会做出弑兄造反的事来?”
“天家的事,谁说得准呢?那把椅子只有一个,亲兄弟也得拼个你死我活啊。”
李渊和坐在马车里,保留了皇室子弟最后的体面,未上枷锁,只一身粗布素衣。头发散乱,面容枯槁,昔日的温润气度荡然无存。
马车在或惋惜、或好奇、或麻木的目光中缓缓前行,押送官员面色冷硬,目不斜视。
队伍渐次驶过街巷,终于融入城外官道的尘土之中。
行出十余里,前方忽见数人拦路。
为首一名男子身着墨色锦袍,身姿挺拔,气度不凡,正是楼晟。身旁随从上前,向押送官员打了个手势。
官员急忙下马,拱手行礼,语气恭敬带着疑惑:“下官奉命押送罪人流放,楼大人此番是……”
楼晟因护驾有功,新帝登基后便赐下爵位,如今权势正盛,无人敢怠慢。
他唇角牵起一抹极淡的弧度:“无意耽搁诸位公务,只是受故人所托,需与车里这位说两句话,片刻即好。”
几名押送官员交换了眼色,彼此心照不宣。为首者侧身让开一步,赔着笑道:“大人请便。”
马车简陋,连个遮挡的布帘都没有,只有粗陋的木栏将内外隔开。
李渊和静坐在颠簸的车厢里。
他抬起头,一个戴着玄色面具的人不知何时已立在车外,李渊和微微一怔。
车外的人抬手,指尖扣住面具边缘,缓缓将其取下。
面具下露出的,是那张李渊和熟悉到骨子里、又遥远得如同前尘旧梦的脸。
一时间,谁都没有开口,只余下风穿过田野的微响。
李渊几乎是立刻狼狈地别开了脸,低下头去。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酸涩的热意,他不想让对方看见自己此刻蓬头垢面、一身潦倒的囚徒模样。
“你这次选对了。”
苗青臻没有回应这句话,只是从怀中取出一个物件,透过木栏的缝隙递了过去。那是一块已经碎裂、又被仔细拼接黏合起来的玉章,断口处还留着清晰的痕迹。
“这个还给你,此去,一路平安。”
苗青臻自己也说不清为何非要来送这一程。
话已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便走,将李渊和独自留在那方狭小、颠簸的移动囚笼里。
李渊和的手指触到那冰凉碎玉,指尖猛地一颤。他摩挲着玉面上那个清晰的“和”字,这是他当年盛怒之下亲手摔碎的信印,没想到,竟是被苗青臻一片片捡起,珍藏至今。
眼眶中的湿意再也蓄不住,汇聚成珠,滚落下来。这大抵是此生最后一面了。
终究是他,一次又一次地辜负了这个人。
“青臻,”他朝着那人身影,“楼晟对你……也许未必是良配。”
他们这样的人,心底藏着太多算计与权欲,大抵都配不上苗青臻那份赤诚。
押送的队伍重新动了起来,车轮碾过尘土,吱呀作响。
直到那抹背影彻底消失在视野尽头,再也望不见分毫,李渊和才猛地攥紧了掌心的碎玉,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剧烈地颤抖起来。
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砸落在残破的玉章上,晕开一片深色的水痕。
那些被他强行尘封、刻意遗忘的情感,此刻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深潭,汹涌地冲破所有堤防,疯狂溢散开来,啃噬着他的五脏六腑,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向来习惯将真实情感深深埋藏,不愿让任何人窥见他内心世界的丝毫缝隙。
将所有软弱的、热切的东西都死死遮掩,如同锁进一个永不开封的铁盒。
他一度以为,这样才能变得无坚不摧。
可自从遇到苗青臻,一切就都失控了。他开始清晰地感知到爱恋、恐惧、失落、悔恨、怨怼、愤怒……这些复杂而汹涌的情感一旦被唤醒,便再也收不回来。
它们让他焦虑难安,方寸大乱。
记忆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是苗青臻在他病中彻夜不眠,紧紧抱住他发烫的身体;是他独自生闷气时,那人笨拙地凑过来,用生硬的话语试图哄他开心;是他们一起挑灯夜读,一起在晨曦中练武,衣袂交错间眼神偶尔的碰撞……
他当年不知该如何面对这过于炽热的一切,甚至懦弱地选择了最不堪的方式逃避,他亲手推开了苗青臻,转身娶了别人。
那时他们都还年轻,眼底还有光。他曾握着苗青臻的手,许下过郑重的诺言:“以后我要让你握着我的信印,无论身处何地,都可以畅通无阻。”
可他终究食言了。
他曾经拥有过最珍贵的,如今还剩下什么呢?除了这残破的玉章,和这永无止境的流放路途。
青臻,这大概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我知道你身边的那个人未必是良配,因为我看到了你转身时眼底残留的迷茫,也感受到了你那份深藏的不安。
我们曾经并肩走过那么长的路,经历过那么多事,所有的美好,都是被我一手毁掉的。
或许,你早已不再信我任何一句话。但我仍不想见你为了一个不值得的人,付出所有,蹉跎岁月。你该有更好的生活,配得上这世间最圆满的幸福。
李渊和闭上眼,任泪水肆意流淌。
他想,如果当初不去争抢那本不属于他的皇位,不去在意那些虚妄的身份、地位,不去贪恋那无上的权势……
他会不会早已带着苗青臻去了自己的封地?只有他们两个人,远离上京城的一切纷扰,带着他们的孩子,他做个逍遥闲散的王爷,过着平静而富足的日子。那样的人生,该有多幸福。
这个梦,李渊和在无数个深夜和此刻,反复地、徒劳地做着。
记忆里的少年端坐马背,头顶是泼天绚烂的桃花,连绵成一片蒸霞般的粉色云海。
微风过处,枝条轻颤,清浅花香弥漫在四周,无数细碎花瓣挣脱枝头,在空中旋舞飘飞,如同被惊扰的蝶群。
一片花瓣恰好落在马前那十五六岁的苗青臻发间。
少年身姿已见修长挺拔,面容清秀,眉目如墨描画,一双眸子亮得惊人,澄澈分明。
李渊和仰头望向头顶纷繁的花枝,眼中闪着光。忽然,他瞧见一枝生得尤其秾丽的花簇,便伸手小心翼翼地折下,随即利落地翻身下马,将这枝桃花递到苗青臻面前。
“父皇允我明年开府了,”他声音里带着压不住的雀跃,“你跟着我,好不好?等我到了年纪,就向父皇请奏去封地。”
“就我们两个。”
苗青臻接过那枝桃花,眼底也有细碎的光在流转。
李渊和只觉得心脏猛地撞击着胸腔,擂鼓一般。他鼓起勇气,上前一步,指尖轻轻拂去对方发间的落花,然后,带着几分试探,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伸手握住了那只骨节分明的手。
苗青臻抬起头,望进他的眼睛。
“我一直都想跟你说……”李渊和的声音有些发紧,但他还是坚持说了下去,“我喜欢你,从当初教习官带你走进演武场的时候,就喜欢上了。”
他至今记得那个午后,教习官领着一个身形清瘦、面容干净的少年来到皇子们的训练场,说是来做弓箭演练。
那少年神情专注,拉开弓弦的姿态标准又流畅,身姿舒展漂亮,仿佛天生就与那把弓契合。
当时皇兄皇妹们正在场上追逐笑闹,李渊和试着拉了拉手中的弓,颇觉吃力。
可当那清秀少年的身影映入眼帘时,他不由自主停下了动作,目光追随着对方,再难移开。连身边侍从连声呼唤,他都充耳不闻。
皇子们被叫回来观摩,看着那男孩一丝不苟地讲解开弓要领。李渊和望着他,连平日里箭术稀松、吊儿郎当的二皇兄都拉得有模有样,还夸张地嚷嚷谁说老九样样出众的。
李渊和的动作却总是故意出错。
每当这时,苗青臻便会走过来,耐心地纠正他的姿势。
李渊和略显不自然地低声道谢,苗青臻便冲他微微一笑,温声道:“无妨,九殿下只是尚不熟练。”
他们牵着马,慢慢走在桃林深处。风吹叶响,粉色花瓣漫天飞舞,织就一幅流动的画卷。两个少年的身影渐行渐远,最终融入这片绚烂景致之中。
李渊和便怀揣着这个未完的美梦,最终死在了前往西南之地的流放途中。
回程的马车上,苗青臻始终沉默。
楼晟忽然叫停了车驾,说要带他去游湖。
秋日的太液湖,湖水澄澈宁静。
夏日的浮萍与荷花早已凋零,只剩些枯叶漂在水面。岸边的树木叶片黄瘦,枝头却缀满了红艳的果实与斑斓的秋叶,风过处,沙沙作响。
他们登上一艘木制游船,船底平整宽阔,首尾优雅上翘。
船内设着宽大的桌案与座椅,船夫手持长竿,沿着湖岸轻盈撑行,船身破开平滑如镜的湖面,荡开圈圈涟漪。
游船缓缓驶向湖心,偶尔有几只野鸭从船边掠过,发出“嘎嘎”的鸣叫。
驶入湖心时,四周景色愈发开阔壮丽,湖面如一块巨大的明镜,清晰地倒映着远处的高塔与山峦轮廓。
楼晟替苗青臻斟了一杯热茶,嘴里絮絮叨叨,说着要捉只野鸭回去给他炖汤补身。
苗青臻淡淡瞥了他一眼。
楼晟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起身走到船头,弯腰从湖面上捞起几片飘落的枫叶,用帕子仔细擦干水珠。他选了几片形状色泽俱佳的叶子,手指灵巧地翻折编织,不多时,竟编出了一只扁平的、惟妙惟肖的叶子鸭子。
他捏着这只“鸭子”,凑到苗青臻手边,模仿着野鸭的叫声,笨拙地逗他开心。
苗青臻看着那憨态可掬的叶编鸭子,嘴角终于克制不住地,牵起一丝极淡的笑意。
楼晟眼睛瞬间亮了,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惊喜:“你笑了!你终于笑了!”
苗青臻闻言一怔,面上那点微末的笑意僵住。他意识到,自己确实很久未在楼晟面前展露过任何好脸色。
楼晟却是个得寸进尺的,见他神色松动,立刻握着那只叶子鸭子又往他手边凑,作势要继续逗弄。苗青臻偏过头,避开他的视线,同时收回了手。
楼晟动作一顿,有些失落地扁了扁嘴,委屈地用手指戳了戳掌心里那只孤零零的叶子鸭子。
船靠岸后,楼晟又殷切地伸手想去扶苗青臻下船。苗青臻却看也没看那只手,手脚利落地自行跃下船头,站稳便走。
楼晟盯着他那毫不留恋的背影,暗暗磨了磨后槽牙。
回到府中,苗青臻前脚刚踏进门槛,楼晟后脚就缠了上去。正欲开口,却见一个不速之客立在院中。
金明公主站在那儿,看着两个男子一前一后纠缠着进来,一个面容清冷无波,一个气质尊贵却陪着小心、近乎无赖地往上贴。
她的眼睛迅速蒙上一层水汽,深深吸了一口气,猛地冲上前,指着楼晟。
“你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夫人!你说谎!”她的声音带着颤抖和指控,“你喜欢男人,对不对?”
楼晟眉头瞬间拧紧,视线扫向不远处的管家,声音沉了下去:“谁放她进来的?”
管家躬身,面露难色:“殿下……拦不住啊。”
苗青臻淡淡地看了金明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随即转身,径直朝内院走去。
楼晟的目光紧紧追随着他的背影,直到那身影彻底消失在廊庑转角,才收回视线,眉头紧锁地看向金明,神色间已是一片冷然。
入夜,苗青臻正准备熄了烛火,窗棂上又传来了熟悉的、小心翼翼的叩响。
他推开窗,楼晟站在窗外,脸上竟带着苗青臻主动开窗的惊讶。
“我们……出去聊聊?”
两人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
夜色宁静,月光不算明亮,却足够柔和地勾勒出彼此的轮廓。
“今天金明公主……”
楼晟连忙道:“我跟她没什么,他哥前些日子没了,我就是让人照顾了一下她,以后不会再放她进来了。”
“你娶妻吧,你之前不是说过你喜欢女子吗?”
楼晟的脸色变得苍白,仿佛被击中了重击:“你什么意思?”
他以为今日他们关系缓和了一些,原来只是恍惚一场美梦。
苗青臻淡淡地道:“我会和小苗儿回苍山镇,你以后官越做越大,到时候所有人都会知道你娶了个男人,会笑话你的,你也可以有自己的孩子,那个孩子大概是跟我们没有缘分吧,如果你以后想要看我们,我不会拦着你的。”
楼晟的表情变得不可置信,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巴微微张开,似乎在试图说什么,但却发不出声音来。
等他终于缓过神来,楼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说道:“你认真的?”
苗青臻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紧接着,在他的注视下,楼晟的手伸向怀中,动作却异常决绝,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力道,掏出了一个素白瓷瓶。
他甚至没有半分迟疑,拔开塞子,仰头便将瓶中药丸尽数倒入口中,喉结剧烈滚动,强行咽下。
那药味极其苦涩辛辣,气味刺鼻,瞬间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苗青臻瞳孔骤缩,脸上掠过明显的惊诧,下意识上前一步。
而楼晟已经支撑不住,身体一晃,重重跌倒在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苗青臻立刻俯身去扶他,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你吃了什么?!”
他伸手想去检查,手腕却被楼晟猛地攥住,那力道大得惊人,五指如同铁箍。
楼晟仰着头,因药力冲击而泛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嘴角扯出一抹近乎偏执的笑,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芝、行、散。”
他喘了口气,语气带着一种疯狂的快意:“我告诉你,苗青臻,你休想摆脱我!”
苗青臻脸色一变,立刻伸手去掰他的下颌,指尖用力,想迫使他将药呕出来。
如此大剂量的芝行散吞服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他当初给李渊和吃都是循序渐进的。
可楼晟死死捂着嘴,抗拒着他的动作,只是固执地、甚至带着点诡异满足地紧盯着他慌乱的神情,声音因压抑着呕吐感而显得沙哑断续。
“我告诉你……苗青臻,我跟李渊和不一样……” 他喘息着,眼底翻涌着浓稠的、近乎狰狞的执念,“我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放开你……”
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试图压下喉间翻涌的不适,目光却片刻不离苗青臻的脸,像是要将他此刻的每一分反应都刻进骨子里。
“就算是我还没爱上你的时候……我都从来没想过要放开你。”
因为早在那个时候,早在自己都尚未明晰心意的遥远过往,他就已经从这个人身上,清晰地窥见了“幸福”两个人。
他抓住了,就绝不会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