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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你这些年让我好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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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这是府监新收押的犯人。这是他的身份文书,只是……有些奇怪,此人的来历几乎无可追溯,这些是他的罪行录、画押供状和详细供词。”
兰玥是刑部专司登记杀人重犯的官员。他幼时净身入宫,后来得了贵人青眼,被提拔到刑部任职,负责处理与登记各类犯罪案件,尤其是手上沾了人命的凶案。
他们这类人,没了那根东西,无妻无子,断了俗世牵挂,便被认为最适合担任此类官职,冷硬寡情,不易被私心左右。
兰玥起初只是平静地翻阅着那叠厚厚的卷宗,目光流转间带着惯常的漫不经心。
突然,一个名字猝不及防地撞入眼帘。他猛地一愣,身体不自觉地坐直,将那几张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纸在桌面上仔细铺开,目光死死锁住附在其中的通缉令画像。
他拿起笔,却并非为了批注,而是用笔尖点着那些墨字,一遍、两遍、三遍地仔细研读,神色从最初的随意逐渐变得凝重肃穆。
一旁侍立的下属官员见到兰玥这般情状,忍不住低声询问:“大人,这案子……是有什么出奇之处吗?”
他伸着脖子又多看了几眼,实在瞧不出任何特别。
这看起来就是一场再普通不过的凶杀案。
上京城的大名府监,每年收押的穷凶极恶之徒不下百数,有为仇、为财、为色,或因各种扭曲心性犯下累累血案的。与那些相比,眼前这桩案子脉络清晰得近乎单调。
根据如意堂陆家下人的一致指认和供词,苗青臻杀死掌柜陆景生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苗青臻本人也对所有指控供认不讳,坦白杀人是因陆景生平日欺行霸市、强压他辛苦采来的药材价钱,积怨已久。
那日路上狭路相逢,冲突骤起,他被彻底惹怒,杀心顿起,一箭射穿陆景生眉心,随后放火潜逃。
证据、动机、口供,环环相扣。
几乎无需等待最终宣判,依照律例,便可直接定为斩首之罪。
那侍官又低声喃喃了一句:“这分明……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凶杀案子。”
兰玥的心却直直沉了下去。
是啊,普通。
当初他们何尝不也是这样想,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暗卫而已,能有什么出奇。
他霍然起身,卷宗被他的动作带起一阵风,声音带着一抹决断:“我现在有要事需即刻处理。此案,先行搁置,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动那个人。”
侍官怔在原地,看着兰玥脚步匆匆、马不停蹄离去的背影,竟透出一股仿佛正有人命悬一线的沉重与急迫。
大名府监坐落于上京城西北角,高墙深院,内设刑场与重重牢房,看守监管极严,透着股生人勿近的肃杀。
楼晟踏入监牢内部,墙上不见一扇窗,唯有一扇门隔绝内外,光线晦暗,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杂着霉味、血污和绝望的难闻气味。
一间间狭小的牢房紧密排列,里面只有破旧不堪的草铺,拥挤而肮脏。
当引路的官兵停在一间牢房前,示意他到了时,楼晟的目光触及那个蜷缩在阴影深处的黑影,脸上那副强自镇定的假面,终于控制不住地裂开了一丝清晰的慌张。
“只有半柱香的时间。”官兵冷硬地提醒。
楼晟的手指猛地收紧,扣在冰冷粗糙的牢门木栏上,指节泛白:“苗青臻……他们有没有对你用刑?”
里面的人沉默着,像一块沉入深潭的石头,任凭楼晟如何低唤他的名字,苗青臻都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周围充斥着其他囚犯压抑的抽泣和远处官兵偶尔传来的、冷酷的笑骂,混杂在这令人窒息的空间里。
楼晟只觉得心头一股暴戾的躁郁翻涌而上,难以平息的怒气灼烧着他的理智,几乎想将那些制造噪音的生灵全部屠戮干净。
可当他眼角余光再次瞥见黑暗中那一角灰色的、单薄的衣料时,又强迫自己深吸了几口气,将翻腾的杀意死死压了下去。
他必须冷静。
楼晟将脸颊贴近冰冷的栏杆,朝着那片阴影伸出手,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和温缓:“我知道这里不好受,又冷又潮……你再忍耐几天,我一定会很快带你出去。这段时间,我会好好照顾小苗儿,你放心。”
“别怕,我一定会救你出来,无论……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你过来,让我看看你,好不好?就让我看一眼……” 他几乎是低声下气地恳求。
“……楼晟。”
终于,那片凝固的黑影动了一下,发出一点微弱的声响。
楼晟立刻贴得更紧,手努力向里伸着,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我在,我在这里……”
他想,苗青臻被打入这暗无天日的底牢,日夜困于这方寸之地,定然是怕极了,一直在等着自己来。
此刻,苗青臻最需要的人,就是他。
这几日,他反复在想,是不是自己错了,不该喂下那药。
以苗青臻的身手,若在清醒状态,绝不可能被如此轻易擒获。
可若那样,自己也定然抓不住他,以他那倔强决绝的性子,又在气头上,不知会躲到哪个天涯海角,让他再也寻不见。
但很快了,楼晟在心里告诉自己,很快就能救他出去。
与其顶着一个杀人犯的罪名东躲西藏,过着见不得光的日子,不如让“苗青臻”这个身份,彻底地“死”一次。
“你知道我认下所有罪名了吧……所以,是来见我最后一面的吗?”
苗青臻的声音在这黑暗凄厉的环境里响起,每一个字都耗费着他巨大的气力,透着身心俱疲的绝望。
短短几日,他似乎已对重获自由不抱任何希望,只剩下认命般的灰败。
楼晟静静地站着,那些话语仿佛带着刺,一字一句扎进他心里。他眼神有些茫然,嘴唇微张,一时无法理解苗青臻在说什么。
“这不就是你一开始打算好的吗?杀人的是我,和你没有半点关系……你可以撇得干干净净。”
楼晟的身体几不可察颤了一下,仿佛一直深埋心底、不见天日的隐秘,被猝不及防地彻底掀开。
明明身陷囹圄的是苗青臻,此刻看起来更显凄惶无助的,反倒像是他自己。
他想辩解,想说一开始或许有过那样的念头,但早就变了,他早就不那么想了。
过往的偏见如同沉重的桎梏,曾经蒙蔽了他的眼睛,让他觉得苗青臻狭隘死板,只是个可以随意利用后丢弃的乡野村夫,甚至对此人心存鄙夷。
可岁月流淌,有些情感在无声无息中沉淀、滋长,悄然改变着一切。
他发现这个人身上那些被尘土掩盖的闪光之处,像一枚幽暗处的宝石,散发着独特而坚韧的光芒。
心中的恶意早已消散,取而代之的,是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带着暖意的情感。
“你现在……是来确认的吗?” 苗青臻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死水般的平静,“我会如你所愿的。只有一件事……求你,将小苗儿送到我师傅那里,你万一以后容不下他。”
楼晟只觉得自己的灵魂仿佛在被无形的手撕裂,无尽的恐惧和绝望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而他只能僵立原地,动弹不得。
他原以为那些曾经的恶意藏得够深,不会被人察觉。
苗青臻现在却像是最老练的猎人,循着蛛丝马迹,一路将他逼至无可退避的绝境。
楼晟的思维陷入一片混乱,纷繁复杂,想要反驳,却哑口无言,最终只能沉默下去。
过往那些虚伪的表演,此刻在苗青臻毫不掩饰的直白下,显得如此苍白可笑,所有伪装都被撕得粉碎。
“我……不是……” 他徒劳地试图挤出几个字。
“这场戏,你还没唱够吗?” 苗青臻打断了他,声音里没有波澜,只有彻底的疲惫。
楼晟终于看到,苗青臻在牢房的黑暗中缓缓抬起头,微弱的光线落在他苍白消瘦的脸上,短短几日,他竟已憔悴得脱了形,眼神如同一池深寂的死水,冰冷,陌生。
这时,官兵前来催促,时间到了。
楼晟几乎是踉跄着转身,落荒而逃。
苗青臻如今恨透了他,也不信他。
或许是因为苗青臻不吵不闹,异常配合地画押认罪,狱中并未有人刻意刁难他。
案子结得异常迅速。
判决下达,斩立决。
苗青臻拖着沉重的锁链走出牢房。
如意堂陆家大掌柜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利剑,死死钉在他身上,那眼神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为子偿命。
而站在一旁,伸手指认他的人,赫然是当初苗青臻在街上无意撞到的那个瘦弱男子,陆六。
此人昔日依附陆景生,鞍前马后,为虎作伥,吃得脑满肠肥,脸上堆满褶子。
陆景生死后,他身边那些得力的奴仆、车夫、厨子,都受了牵连,被当众审判,剥衣受刑,乱棍之下哀嚎遍野。那日大雪将至,天地晦暗,陆六被一床破席草草裹了扔在路边,后腿残了一截,侥幸被康屠夫所救,才捡回一条命。
如今他身形消瘦,轮廓只剩从前一半,将对陆景生之死的恐惧与怨恨,全数转移到了苗青臻身上。那日无意中撞见,便连夜跑回陆家报信。
高台之上,监察御史夏侯仁神情冷峻,拍下惊堂木的声音如同九天雷罚,不容置疑。
三日后,午时行刑。
苗青臻回到牢房里,他缓缓地将脸埋在膝盖中,他闭上眼睛,仿佛可以看到刽子手的手中握有满含血腥气息的长刀,在阳光的映照下,仿佛是一条锋利的银蛇。
如果他死了,他的孩子该怎么办?他师傅还会开恩将孩子带走吗?楼晟会苛待他吗?
然而,锁链被打开的声音,犹如打破了他的恶梦。
苗青臻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脸,目光循着脚步声望去,凝视着那个弯腰钻进这狭小囚笼的身影。
当昏黄的光线勾勒出那张熟悉到刻骨的面容时,他骤然睁大了眼睛,瞳孔深处有什么东西狠狠震颤了一下。
那人一言不发,直接蹲下身,扣住他脚腕上那副沉重冰凉的铁链,只听一声清脆的金属咬合松脱的响动,束缚骤然解除。
“你让我这些年好找。”
斩首的行刑时间,大多选在清晨或正午,日头最盛、市井最繁忙的时辰,用以昭示律法威严,达到警示与震慑人心的效果。
此刻,夜色尚未完全褪尽,天空还浸染在一片阴霾的暗蓝之中,像化不开的浓墨。
一条僻静的深巷里,静静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
阎三焦灼不安地搓着手,目光死死盯着巷口的方向,天际已隐隐透出灰白,每一分等待都仿佛被无形的手拉得漫长无比。
终于,一阵急促的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声音由远及近。
车厢内,一直闭目凝神的楼晟猛地睁开眼睛。只见另一辆板车飞快驶来,将一个头上套着麻袋、身形与苗青臻相似的人粗暴地扔进马车,随即毫不停留地迅速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
楼晟立刻将那个还在微微挣扎的人紧紧抱在怀里,那人的脑袋无力地颠动着。他一手用力环住那清瘦的身体,将他的头按在自己剧烈起伏的胸前,眼眶瞬间红了,声音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狂乱与嘶哑,反复喃喃:“我说过的……我说了我一定会救你出来……我一定会救你的……”
然而,当他的掌心清晰地触摸到怀中人肩胛骨的形状与高度时,楼晟所有的动作猛地僵住。
他瞳孔骤然收缩,几乎是粗暴地、用尽全力扯开了那个肮脏的麻袋,随即揪住那人的头发向后一拉。
一张完全陌生的、布满惊恐泪水的脸,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
那一刻,楼晟眼中所有狂喜、庆幸和微弱的光,如同被狂风席卷的沙堡,轰然塌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