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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何以为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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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为我呢?我想。
我经常思考这样无用的问题,它时常像静电一样出现在我的脑海,只是不分季节。走路时,吃饭时,娱乐时……,它自由自在地出现在任何时候,思绪和疑问比意识寄生的躯体本身更自由,诞生得毫无负担,只对这意识产生负担。你也无法隔绝它,它比静电更难缠,根植于你的心脑,伴随呼吸进出随意,形影不离。
很难说不厌烦它们,有时我被烦扰得希望我不是一个会进入思考的人,像即将昏睡时那种“放手”的感觉,任由灵魂游离融化于世间,只剩下肉身做喜怒哀乐,受有形无形全然支使。那样似乎才能解脱于这些令人烦恼折磨甚至于尴尬的思考。但也并不心甘情愿。“凭什么?”为什么我不容许我思考?是想不出答案,还是答案令人痛苦?难以断定。为什么我必须放弃思考才能得到安宁?这不应该。
我似乎也并不是我。我是社会关系的总和,我与他人的关系相近胜过和自己的关系——毕竟我的人格有一部分来自于环境与他人,这无法否认。在我认识我自己、意识到我自己之前,他人已先浇筑教导了一部分的我,不论利弊。那我是什么呢?我如此日夜诘问自己。我始终想不出答案。于是继续受这问题的烦扰,走着路,吃下饭,大声笑。脑中却并不解脱,大笑时一根锋利的琴弦从嘴角牵扯至心脏,没有紧绷,不会疼,也很难痛快。于是渐渐,难以流出眼泪,嬉笑时骤然失去笑的后劲,时常愤怒,又没有愤怒的由头和力气,……这样也是活着吗?为什么会活得如此失力呢?我始终不明白。如果我就这样平淡地吃饭喝水,娱乐偷懒,读书写作,就这样过下去,我能变成我吗?我似乎也不甘如此。你看,人这样矛盾,只是这样熬着。一直以来,我都以软弱的方式搏斗,如同等不来援军的守城将军,漫长的生存中,已经淡忘了一开始是为了什么,坚持几乎变成一种本能,而非是智慧或者情感的选择。我日夜见证自己的失温,难以置信。更加难以置信的是,我竟然在这没有尽头的失温中活了下来。人是如此坚韧的生物,倘若没有所谓“命运”搅局,于苦难中久久静置竟只是失去一部分知觉,智性不曾断绝。
情感。不知什么时候起,它悄然无声地隐去了。应该说,它已经很少与我直接接触。我们之间有了第三者,我再不能像从前一样丰富强烈地直接感受到它,它变得神秘且需要防备。在还能触摸到情感的时候,相当长时间里我都以为自己不再恨谁,后来我才知道,那其实是已经忘记不恨的感觉了。恨杀死人的理智,这毋庸置疑,也杀死人的情感,令人木然。起初,我并不明白这种可怕。我生来是情感充沛的那类人,时常能感受到自己对周围可珍重之人、可注目之物的关照和好奇,极早领悟到爱是复杂纯粹的,可以仅是“爱”,也可以包含怜惜、嫉妒、怨恨、珍视……但我仍然受它的蒙蔽,不断陷入不同类的情感漩涡。我和水萤交往两年以后,有一次她借某个帖子向我表白,说现在已经明白朋友是阶段性的,但不论如何,在我和她还是朋友的时间里,她信赖我、喜欢我。她是一个并不怎么剖白自己情感的人,我们之间的交往更多基于日常生活和过往创伤,很少向对方直白对于对方的感情。当时我却没有任何感受。我从来不是这样的人,我一直重视着他人对我的情感,尤其是我所喜爱的人。于是我惊异于自己的无动于衷。当时我还没有出现清晰的毛病,因此并不知道自己的异常源于何处,只是有些奇怪。我猜测自己难道已经因为经历过情感上的创伤而变得麻木、虚伪了吗?我厌恶那种人,所以我反复思考,尝试感知内心的情感,仍然无果。直到严重发病,我才意识到我的情感已经和我分家。一次偶然的夜谈,我鼓起勇气和水萤说了这件事,她并不受伤或者觉得怪异,当时我们已经知道发生在我身上的那些事,她说可以理解我。她问我喜欢她吗,我慢慢想着,回答她。
“我现在情感被隔离掉很多,很多时候我询问自己的感受,但是再也不像以前那样有回声了。”
“如果看到什么和你有关的东西会想到你,买不起也会想‘等赚了钱买给她’,会想和你说乱七八糟的事和偶尔涌现的情绪,会跟你透露我心里的洞口,会觉得你是我现实生活里的一道锚点,会觉得没有理由拒绝和你出去玩。这些是喜欢的话,”
“我想我很喜欢你。”
她说,如果这不是喜欢,那什么是喜欢。
原来我喜欢她却并不能自知。我清楚地感受到情感与我的隔阂。我很庆幸,她是这样包容我的人。她的人格魅力远远超过认识她的人所以为。
周日早上一位认识多年的朋友从学校里寄来一些书,我当天和他闲扯,聊起自己现在阅读总是一半看得懂,另一半莫名其妙完全理解不了意思,这还算程度轻的,前两年严重时几乎不能阅读。
“脑雾,我之前也有。通常出现在我思考过度的时候。”
他推荐我读里尔克的《秋日》。其实近两年我已经无法理解诗歌的语言了,只能知道它们美、独特,但无法触摸到。像情感之于我。
我们聊了一会儿。最后我说,还好,还剩一半看得懂。
早上七点二十分,水萤已经睡着了,天光淡淡重来,天气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