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人格]破茧》九岁久

16、谋划

　　“拿到它？” 杰伊的声音压得很低，他重复着安妮的话，喉咙里挤出一声短促的轻笑，那笑声里没有半点愉悦，只有满满的荒谬感和冰冷的质疑。

　　“你用什么方法拿到账本？‘剃刀’汤姆是那帮苏格兰场都觉得棘手的角色。靠什么拿到他的东西？”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像两把锥子，盯在安妮脸上，试图穿透她平静的表象。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被杰伊的质疑冻结。壁炉里最后一点余烬挣扎着发出微弱的红光，在安妮脸上投下跳跃的阴影，却无法温暖那双此刻亮得惊人的蓝色眼眸。

　　安妮没有立刻回答，她甚至没有看杰伊，她的目光落在桌面上那本封面磨损边角卷起的账簿上，那近乎苍白的手指拂过粗糙的封面，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温柔，又像毒蛇在猎物身上逡巡。

　　“我什么时候说过…” 她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飘落，却清晰地穿透凝固的空气，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冰冷的锋芒，“…要自己去拿？”

　　这句话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杰伊的脑中炸开。他脸上的质疑和担忧瞬间僵住，随即被混杂着震惊和难以置信的茫然所取代。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安妮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她拿起账簿，像举着一件决定性的证据，向前微微倾身，那双亮得惊人的蓝眼睛，如同两盏探照灯，牢牢锁定杰伊慌乱躲闪的视线。

　　“卡尔先生，”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冰冷压力，“你能不能…当我的证人？”

　　杰伊僵在原地，仿佛被无形的电流击中。

　　“去法庭上，” 安妮继续说着，语速不快，带着一丝冷酷。

　　“指证约翰,莱斯特杀掉他的债主。” 她清晰地吐出那个名字，如同在念诵一个诅咒，她的目光扫过手中的账簿，那眼神冰冷而坚决。

　　杰伊的目光缓慢地从安妮那张显得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冷酷的脸上移开。他的视线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最终落在自己养子伊索的脸上。

　　两张脸，在昏暗摇曳的油灯光线下，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相似性。并非五官的相似，而是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如同深冬冻土般的冷漠。

　　安妮的冷漠是燃烧的冰，带着复仇的炽热内核，而伊索的冷漠，则是纯粹的不带一丝温度的寒冰。

　　杰伊苦笑一声，这苦涩的滋味在他心底无声地翻涌，“法庭，不会认来自地下的证据。” 他清了清嗓子，试图找回一点力量，“让那个律师来，我亲自跟他谈这件事。”

　　“非常感谢您的慷慨，”安妮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一下，她带着一种无可挑剔的礼节性，微微颔额致谢，“我现在就给奥兹律师写信。”

　　“只写‘剃刀’汤姆的事。”

　　一个冰冷清晰的声音，打破短暂的沉寂。是伊索，他沉默地坐在角落的阴影里，目光没有看任何人，只是平视着前方空气的某一点。

　　“账簿要在法庭作为证据的话，就不能经你的手沾上关系。” 他的语速平稳，逻辑严密得可怕，“这会污染证据链，从而导致失效。”

　　安妮利落地起身，意味深长地看了杰伊一眼，她的裙摆拂过布满灰尘的地板，却没有发出过多声响。她走向房间另一侧那张堆满杂物的书桌，开始给奥兹写信，将这片弥漫着无形硝烟的场地彻底留给这对沉默的父子俩。

　　奥兹的律师事务所，在离汽车厂不远的一条狭窄却勉强维持着体面的街道上，空气里混杂着带着金属锈味的煤烟，阴沟里污水缓慢发酵的酸腐，以及机械运作时排出的废气，每一种气味都争先恐后地钻入鼻腔，宣告着在工业巨轮碾压下，这片区域的真实底色。

　　安妮裹紧杰伊那件深色旧外套，布料上陈旧药水的气味顽固地附着在她身上，宽大的帽檐压得极低，几乎遮住她整张脸，只留下一个紧绷的下颌线条，与偶尔从阴影中泄露出的一丝异常明亮的蓝。

　　她身旁，伊索紧挨着坐在硬木长椅上，那长椅冰冷坚硬，毫无舒适可言。他灰色的眼睛，如同藏在岩缝中的冷血动物，透过额前略显凌乱的发丝缝隙，警惕地扫视着门廊外偶尔走过被污浊空气扭曲的模糊人影。

　　杰伊则像一尊被遗忘在墓穴深处浸透防腐剂的石像，背对着他们，嵌在窗边狭窄的光影里。他高大的身躯微微佝偂，目光投向窗外街道上泛着油光的石板路。

　　终于，那扇沉重的橡木门无声地打开，奥兹的身影填满门口的光线，他依旧穿着那身熨帖得一丝不苟的黑色三件套，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如同打磨过的燧石。

　　然而，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如同细小的裂纹，深刻在他眼角的纹路里，透露出连日殚精竭虑的痕迹。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侧身示意他们进去。

　　办公室内部，是另一个截然不同却令人压抑的世界。空间狭窄而拥挤，厚重的橡木书柜几乎占据所有墙壁，书册层层叠叠，里面几乎塞满厚重的烫金的法典与卷宗。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复杂而沉重的气味。羊皮纸古老干燥的尘土味，旧书纸张缓慢氧化散发的微酸，以及优质雪茄残留带着苦味的冷冽余韵。

　　奥兹没有走向那张宽大的桃花心木办公桌，他径直走向壁炉旁一张蒙着深绿色天鹅绒的小圆桌，那天鹅绒的绿色深得像幽暗森林的苔藓，带着一种陈旧甚至有些发霉的奢华感。

　　奥兹没有多余的寒暄，他开门见山，话语精准地落在杰伊身上：“卡尔先生，您提供的信息，分量极重。”他说得毫无温度，更像是在陈述一件证物的物理属性，而非其蕴含的血腥真相。

　　话音未落，他从熨帖的黑色三件套内袋里，抽出一张折叠整齐边缘锋利的纸。他的动作小心翼翼，带着一种处理易碎证物般的庄重与谨慎，在深绿色天鹅绒桌面上将其缓缓展开。纸张发出轻微的窸窣声。

　　纸上呈现的内容，与杰伊那本浸透着地下世界气息的账簿上关于弗格森死亡的记录别无二致。然而，那曾经潦草的字迹，此刻已被奥兹那清晰流畅苟的律师体所取代，如同将一团污血擦拭干净，重新誊写在一份正式的尸检报告上。更关键的是，在记录的末尾，补充至关重要的一行，墨迹似乎比其他部分更浓一些：

　　关联线索：疑似与约翰.莱斯特先生存在高利贷债务关系（基于匿名委托特征指向性分析）。

　　他的金丝眼镜片反射着窗外灰蒙蒙微弱的天光，那光在他镜片上形成两点冰冷毫无生气的亮点。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围坐在桌边的三人，冷静地泼下一盆现实的冰水，“但法庭上，还不够。”

　　“匿名委托，” 他竖起一根修长的手指，像在列举罪状，“现金交易，” 第二根手指竖起，“中间人层层转手。” 第三根手指落下，语气里带着一丝对同行手段的洞悉与微讽，“一个精明老道只为佣金服务的辩护律师，会轻易将其撕碎，斥为臆测和污蔑。它甚至，无法作为直接证据呈堂。”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纸上，骨节分明的手指精准地点在那两行关于“东欧口音”和“青金石颜料”的描述。指尖触碰纸张的声音，在寂静中异常清晰。

　　“这些特征，指向性太模糊。”奥兹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理性分析，他微微摇头，仿佛已经预见了法庭上的交锋：“约翰.莱斯特完全可以矢口否认，甚至...会反咬一口，说这是针对他艺术声誉的恶意构陷。”

　　奥兹用他清晰冷静、毫无感情的法律语言，将那份看似‘极重’的证据，拆解成一堆在法庭上不堪一击的碎片。

　　“那具尸体本身呢？”

　　杰伊低沉沙哑的声音，在寂静中突兀地摩擦响起，他背对着众人，那宽厚沉默的脊背像一堵拒绝沟通的石墙，面朝着窗外那片铅灰色仿佛要压垮屋顶的天空。

　　“弗格森的死，警察定案是意外。” 杰伊的声音里浸透着对官方结论的轻蔑，语气却斩钉截铁，带着对地下世界的确信，“但‘剃刀’汤姆接手他的地盘和账本。账本上，一定有约翰.莱斯特的名字。”

　　奥兹的目光转向杰伊那拒绝交流的背影。金丝眼镜片后的眼神锐利几分，带着审视与冰冷评估的意味。

　　“卡尔先生，您认为‘剃刀’汤姆会轻易交出那本要命的账本吗？” 奥兹抛出的反问，直指核心，“那是他敲骨吸髓的砝码，更是他随时可能被灭口的催命符。”

　　他微微前倾，身体在深绿色天鹅绒的映衬下显得更加瘦削而充满算计：“从他手里拿到账本，难度不亚于从伦敦塔里偷出王冠。”他顿了一下，充满法律人特有的冷酷转折意味，“即便我们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鲜血、金钱、甚至生命最终拿到它。它本身也是非法获取的赃物。”

　　他直视着杰伊背影的轮廓，一字一句，带着一种危险的警告，“在法庭上它毫无效力，甚至...会将我们所有人，拖入无法脱身的法律泥潭，比‘剃刀’汤姆的码头区更肮脏致命。”

　　窗外冰冷的铸铁雕花栏杆扭曲地映照着室内这令人绝望的僵局，奥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深绿色天鹅绒桌面上敲击着，发出轻微单调而持续的“笃笃”声，试图梳理这一团乱麻的死结。

　　“或许，我们该换个方向。”

　　安妮的声音突然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寂，她环视着桌边的人，那双冰蓝色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光芒，“既然‘剃刀’汤姆视那账本为他的命根子，视其上每一个名字，为待宰的羔羊，源源不断提供金钱的源泉...”

　　“那我们为什么不利用他的贪婪，”她停顿片刻，让这个黑暗的图景在众人脑海中成形，然后，抛出那个石破天惊的设想，“让约翰.莱斯特自己跳出来，去认领那份属于他的‘债务’？”

　　“您的意思是？”一直沉默如影的伊索，立刻捕捉到安妮话语中那危险的弦外之音。“设一个局，让‘剃刀’汤姆拉着约翰.莱斯特一起跳下去？”

　　“一个基于‘剃刀’汤姆行事逻辑的局。”奥兹身体微微前倾，深绿色天鹅绒的阴影加深他面部的轮廓。他的声音压得更低，顺着安妮点燃的思路，将那个危险的构想具体化。

　　“我们需要一份‘账本’。一份足够逼真，能骗过‘剃刀’汤姆那双对猎物气息异常敏锐的眼睛，更能精准刺中约翰.莱斯特最敏感神经的账本。”

　　“伪造？” 杰伊终于转过身，他眉头紧锁，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写满疑虑，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点着下巴，思考着这个暗藏杀机提议的可能性。

　　“不完全是，我们只需要其中关键的一页。一份...‘催款通知单’。”奥兹嘴角浮现一丝冰冷残酷的笑意，那笑意并未抵达镜片后的眼睛，反而增添几分令人心悸的算计。

　　他拿起桌上那张写满弗格森死亡记录的纸，指尖精准地点在‘弗格森’这个名字上，又滑向‘匿名委托特征’那几行字迹。

　　“内容就基于这个。时间、地点、人物特征。尤其是那‘东欧口音’和‘青金石颜料’的细节，”他刻意强调这些模糊但指向性极强的特征，声音带上一丝模仿□□口吻的威胁，“金额加上利息200英镑，逾期未付，后果自负。”

　　“落款，‘剃刀’汤姆。还要模仿汤姆手下那种粗野带着混混特意的威胁口气。”

　　他对文书风格的要求，精准得令人发指，并继续补充，考虑着每一个可能暴露伪造的细节。

　　“纸张，不能是新的。要那种在地下钱庄，当铺柜台，或者某个醉鬼口袋里揉搓过无数次的廉价劣质纸，带着汗渍，酒渍或若有若无的霉味。墨水也不能太均匀，最好是用那种快没水的劣质钢笔写的，有些地方洇开，有些地方发虚。折痕要旧，要那种反复打开，又像丢弃垃圾一样随手塞进口袋留下的有污损的折痕。”

　　奥兹的每一个要求，都不是在伪造一份‘账单’，而是在精心制造一件足以致命的犯罪道具，一件能完美融入‘剃刀’汤姆那黑暗世界的‘真实’物品。

　　“然后呢？如何确保它能送到约翰.莱斯特手里。”伊索直指计划最核心，也最脆弱的环节，“并且让他相信这是真的‘剃刀’汤姆的催命符？”

　　“这就需要一点‘意外’的助力了。约翰.莱斯特此刻，必定像热锅上的蚂蚁。”奥兹的目光变得幽深，他竖起一根手指，“黑街悬赏的翻倍，”第二根手指竖起，“我在法院提交了冻结账户的申请，警察在查他的账，”第三根手指竖起，他意味深长看了安妮一眼，“他急需找到你，肯定对所有异常都极为敏感。”

　　奥兹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所有这个时候，我们找一个绝对可靠，并且能与莱斯特家某个仆人‘不经意’搭上话的人。让这封伪造的‘催款单’，以一种极其偶然看似完全不受我们控制的方式，‘意外’地落到莱斯特面前会怎样呢？”

　　他的目光转向安妮，带着无声的询问。

　　谁能成为这‘意外’的完美推手？

　　这位脱胎换骨的小姐，蓝眼睛迅速闪过锐利的光芒。她没有片刻犹豫，迅速在记忆中检索着莱斯特宅邸那庞大仆从体系中的每一个位置。

　　仅仅沉思片刻，她抬起头，帽檐下那张曾经怯懦，如今却写满决断的脸上，浮现出自信甚至带着一丝冷酷算计的笑容：“在我家宅邸的后门，有个收泔水的老实巴交的老头，他的女儿帕梅拉正好识字，也是负责为约翰采买颜料的女仆。”

　　安妮的嘴角那抹算计的笑容加深，她加重语气，剖析帕梅拉的野心和弱点：“她一直对约翰献殷勤，希望能让她弟弟来我们家讨个活计。如果她知道，约翰最近对任何带‘汤姆’字眼的东西都异常紧张，她一定会邀功一样，把这东西上交给她‘亲爱的老爷’。”

　　奥兹立刻追问，目光如炬：“那谁，让这名识字不安分的女佣，‘知道’这件事呢？”

　　安妮几乎不假思索。一个矮胖总是系着干净围裙、脸上带着慈祥笑容的老妇人形象浮现在她眼前。

　　“南茜嬷嬷。” 她吐出这个名字，语气中带着一种笃定的信任。

　　奥兹镜片后的目光闪动了一下，带着一丝询问：“她是谁？可靠吗？”

　　“她是贴身照顾我的嬷嬷，也是女佣任免的管事，她最清楚如何让一个消息，悄无声息地钻进某个特定人的耳朵里，还让她以为是自己的‘小聪明’发现的。”安妮解释道，也暗示南茜嬷嬷对安妮的忠诚，以及她在仆人中根深蒂固的权威和影响力。

　　计划落定，空气仿佛瞬间凝固。奥兹的声音恢复在法庭上的那种绝对冷静，但内容却比任何威胁更令人心寒，“安妮小姐，计划一旦启动，就无法停止。它将成为一辆失控碾碎一切障碍的马车。”

　　他停顿片刻，抛出那冰冷的警告：“如果你在这过程中发生意外，我会立刻终止上诉。并按照温蒂夫人遗嘱中的最后保险条款，将名下的所有遗产，全部作为慈善捐献，分文不留。”

　　安妮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她瞬间便稳住，脊背挺得笔直，下颌微微抬起，她面向奥兹，郑重地躬身，行了一个标准无可挑剔的半礼。

　　当她直起身时，脸上再无一丝波澜，只有一片冰封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