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5、证据 ...
-
“有地方了。”
奥兹律师皱紧眉头,他透过金丝眼镜目光锐利地扫过杰伊。巷口的光吝啬地勾勒出杰伊的轮廓,他的脸藏在阴影里,只有下巴的线条显得冷硬。
“这位是?”奥兹的声音带着谨慎的探究。
“杰伊.卡尔。”伊索简短地回答,“我父亲。入殓师。”最后三个字,带着几分重量。
奥兹显然不信任这个突然出现散发着墓穴气息的男人。他看向安妮,希望这位年轻的继承人能做出更明智的选择。“安妮小姐,我的提议依然有效。我的地方更隐蔽,仆人可靠,不会走漏风声。您现在的处境...”
安妮的目光却粘在门口那个沉默的身影上,又移回到伊索灰冷的眼睛。伊索微不可察地点头,眼底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这让她心里刚因律师的承诺而升起的一点安稳,被猝然压下去。
那是一种近乎盲目的信任,在经历过背叛和鲜血之后,投向另一种沉默力量的押注。她吸了口气,劣质烟草和汗馊味呛得她喉咙发痒。
“奥兹先生,”安妮的声音干涩,却很清晰。她挺直微驼的背,“我相信伊索的判断。也....相信那位卡尔先生。”她裹紧身上那件散发着霉味,几乎罩住全身的厚重棕色羊毛斗篷,帽檐下的蓝眼睛望向律师,“请您尽快行动。明天一早,我需要知道进展。”
奥兹律师深深看了安妮一眼,目光扫过伊索那张平静却透着不容置疑的脸。最终掠过门口阴影里的杰伊。他明白自己无法改变这两个年轻人的决定,或者说,无法改变伊索的决定。他抿紧嘴,从公文包里飞快地抽出一张名片和一张折叠的纸条,上面潦草地写满了字。
“好吧,”他的声音恢复了职业的冷静,“这是我的私人名片,还有银行保险柜凭证的副本。明天上午十点整,我会在斯温顿地方法院提交申请,冻结约翰.莱斯特名下所有可疑账户,并启动对温蒂夫人遗嘱执行情况的独立审计。”
奥兹律师压低声音,确保只有安妮和伊索能听见:“同时,我会联系我那位朋友,追查‘铅棍’吉姆和‘枪膛’马克的线索,特别是他们和约翰.莱斯特的交易记录。你们...”他停顿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请务必注意安全。有任何消息,派人到中央邮局留信给‘N.O.’明白吗?”
安妮用力点头,将名片和凭证紧紧攥在手心,粗糙的纸角硌着掌心。
奥兹不再多言,迅速收起《泰晤士报》利落地起身,他最后看了一眼角落里的三人。裹在破斗篷里的安妮,沉默如影的伊索,以及门口阴影里高大的杰伊,他微微颔首,挺直脊背,像个与酒馆格格不入的体面律师,穿过喧嚣的人群,消失在门外浓重的夜色里。
门在他身后关上,隔绝微光。酒馆的喧闹声浪似乎更响些,填满短暂的寂静。伊索也站了起来,动作干脆。他示意安妮跟上,自己率先走向门口的阴影。
安妮裹紧斗篷,将帽檐压得更低,快步跟上。经过门口时,她几乎能感觉到杰伊.卡尔投来的目光。
那目光冰冷,在她身上短暂停留,带着职业性的审视。没有好奇,没有询问,只有一片毫无波澜的沉寂,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而非活人。这让她后颈的汗毛竖起,她下意识屏住呼吸。
杰伊没再看安妮。伊索走到他身边时,他极轻微地点头,像确认某个信号,随即转身,沉默地迈步。他没有走向灯火通明可能布满眼线的大街,而是拐进一条更窄更脏的小巷。杰伊显然熟悉这片迷宫,领着他们在堆满腐烂木箱和废弃杂物的夹缝中穿行,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煤烟,污水和陈年积垢的气味,远处传来几声狗吠和醉汉模糊的咒骂。
安妮裹紧斗篷,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斗篷的厚重和帽檐的遮挡带来些许虚假的安全感,但每次拐弯,每个黑暗角落,都让她神经紧绷。她忍不住频频回头,总觉得有冰冷的目光粘在背上。伊索走在她的侧后方,保持一步距离,像个无声的影子,他灰色的眼睛在昏暗中警惕地扫视四周,清瘦的身体绷得笔直。
在一个堆满空酒桶的岔口,杰伊突然停下,抬手示意止步,安妮僵在原地,杰伊侧耳聆听。巷子深处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两个男人压低地交谈,话语间夹杂着‘工厂’、‘警察’、‘金发女人’的碎片。
安妮屏住呼吸,一股寒意爬上脊背。是约翰派来的新杀手?还是亨利的眼线?
杰伊的身体僵硬几秒,他极缓慢地后退一步,将安妮和伊索挡在自己身后更深的阴影里,同时指了指旁边一堆散发恶臭的垃圾杂物。没有言语,意思再清楚不过。
躲起来。
脚步声越来越近,昏光中晃动着两个模糊的身影。安妮蜷缩在散发腐烂气味的杂物堆后,指甲抠进掌心,牙齿咬住下唇,不敢发出一丝声响,她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猛烈跳动。
“妈的,那律师滑溜得很,‘老橡木桶’里没堵到人!”
“汽车厂那边也没动静...头儿说,必须把那女人翻出来,不能让她见到律师!”
“她能跑哪去?一个怀着身孕的女人..盯紧车站和码头准没错...”
声音和脚步声渐渐远去,消失在巷子另一头。
安妮浑身发软,几乎瘫倒,全靠冰冷的石墙支撑。冷汗浸透了里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杰伊这才从阴影里走出来,脸上毫无变化,仿佛刚才只是避开一场小雨。他示意继续前进。
接下来的路程更加压抑。穿出迷宫般的小巷,他们踏上了城郊一条坑洼的土路,路两旁是稀疏的枯树和低矮破败的石砖屋,最终,他们在一栋毫不起眼的低矮建筑前停下。它夹在两家灯火通明吵闹的廉价旅馆中间,像片被遗忘的阴影,深色砖石外墙布满污垢和水渍,临街只有一扇窄小厚重的铁皮门,门上没有招牌或标识,只有一枚小小的黄玫瑰徽记刻在门楣石上,昏暗光线下几乎难以辨认。
杰伊从外套内袋摸出一把沉重的黄铜钥匙,插入锁孔,锁芯转动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咔哒’一声轻响,门向内开了一条缝。一股混合着浓烈防腐药水、消毒石灰、类似陈旧皮革和甜腻油脂的气味扑面而来。
这气味猛烈地冲击安妮的感官。她再也忍不住,冲到屋旁石墙边干呕。胃里空空,只吐出酸涩的胆汁。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托着一小块颜色暗沉边缘粗糙的东西。
是伊索。
“姜,”他的声音平淡,“嚼一点,压味道。”
安妮抬头,看见伊索灰冷的眼睛在月光下毫无波动,只是陈述事实。她颤抖着接过干硬的姜片,犹豫一下,塞进嘴里。辛辣味瞬间冲上头顶,暂时盖过那令人作呕的陈腐油脂气息,却也刺激得她眼泪直流。
杰伊侧身示意伊索和安妮进去,自己最后闪身而入,迅速反手关紧门。沉重的落锁声隔绝外界。
门内是条狭窄向下延伸的石阶通道,墙壁裸露着粗糙石块,渗着湿冷的寒气。唯一光源来自通道深处悬挂的一盏煤油马灯,昏黄的光线在湿冷的石壁上晃动,投下巨大扭曲的影子。
空气比门外更阴冷,防腐剂和消毒水的气味更浓重。安妮下意识抱紧双臂,厚重斗篷也无法完全抵御地下寒意和那股森然气息。她跟着杰伊和伊索,小心踩着湿滑石阶向下,脚步声在封闭的空间里回响。
石阶尽头是个不算宽敞但异常整洁的地下室,地面是打磨过的冰冷石板,墙壁刷着惨白石灰,房间中央,一张宽大的石台占据主要位置,台面光洁得映出模糊人影。
靠墙一排深色木柜紧闭,浓烈药水味正是从里面散发出来。另一面墙边摆放着些安妮叫不出名字的金属器械和玻璃器皿,在煤油灯光下闪着冷硬的光。角落里,一个小炭炉散发微弱暖意,炉上铁皮水壶嘶嘶冒着细小白汽。炉边有张简陋木桌和两把椅子。
整个空间阴冷肃杀,却有种近乎苛刻的秩序。
这里就是杰伊.卡尔工作的核心。一个隐藏在城市喧嚣之下的处理死亡的场所。
杰伊径直走向角落木桌,拿起炉上水壶,往桌上两个粗陶杯里注入热水。水汽氤氲,带来一丝微弱热度。他把其中一杯推到桌子对面空着的位置前,自己端起另一杯,沉默地站着,目光落在伊索身上。
“坐。”这是他今晚说出的第一个字,声音低沉沙哑。
安妮小心挪过去,尽量不去看墙上那些工具。木椅发出声响。伊索则走到屋子另一头的铁皮炉子边,开始生火,动作熟练。
“这里安全吗?”安妮的声音在寂静的屋子里显得细小,带着惊惶,她环顾着这阴冷的环境,难以想象住这里如何安身。
他沉默片刻,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像石头砸在地上,“警察,嫌脏,嫌晦气。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过来搜。”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滚烫的水,目光扫过安妮苍白惊恐的脸,落在伊索忙碌的背影上,补充一句,带着近乎残酷的直白,“死人堆里,活人难找。”
安妮捧着温热的粗陶杯,指尖感到一点暖意。杰伊的话打碎了她对‘安全’的幻想。警察嫌脏?比起父亲算计、亨利贪婪,这弥漫尸蜡和消毒水味的‘脏’,反而成为最坚固的盾牌。她低头看杯口氤氲的热气,胃里辛辣姜片还在灼烧。
“哐当”一声轻响,伊索关上炉门,橘红火光透过缝隙跳跃,给冰冷地下室增添一丝微弱光源和暖意。他走到角落的水槽边。一个嵌在墙里的石盆,拧开生锈的水龙头,水流细小冰冷。
他用气味强烈的褐色肥皂仔细清洗双手,泡沫在昏暗光线下显得黏稠,水流冲过指缝,上面那密密麻麻的伤痕令人不敢细想。洗完后,他从木柜拿出一个扁铁盒,打开,里面是绷带和一小罐刺鼻的药膏。
他走到安妮面前蹲下,动作自然。没有询问,他直接伸手,托起安妮放在膝上的左手。那双纤细的手上沾满干涸泥点和暗褐色血痂,指关节处有她都没注意到的几道破皮的血痕。
安妮下意识地缩回手,指尖蜷缩。伊索动作顿住,抬起灰色的眼睛看她,目光平静,没有情绪。
安妮咬住下唇,最终没有动。伊索用一块粗糙的布蘸水,擦拭她手上的污垢,动作很轻带着点笨拙,显然是不擅长细致清理,但却细致专注。冰凉布擦过皮肤,激起微小战栗,碰到破皮处刺痛传来,安妮倒吸凉气。
伊索停手,打开药罐,指尖挖出一点刺鼻的褐色药膏,涂在安妮破皮的指关节上。药膏带来灼痛,安妮‘嘶’了一声,手掌往后缩。
“忍着。”伊索声音很低。涂上药膏,拿起绷带,动作略显生疏但仔细地缠绕在她受伤指关节上,最后打个结实小结。
处理完左手上的伤,他自然地换到另一只,清理着上面伤口,语气平淡地开口:“在北门废弃教堂的墓园,有一处新翻的土,没有墓碑。”
安妮愣了一下,意识到这不是对她说的。她看向正在喝水的杰伊。他放下杯子,脸上毫无波澜,仿佛听到一件寻常事。“难怪今晚巡逻警察少了,”声音低沉沙哑,吐字缓慢清晰,“原来不是在找莱斯特小姐。”他的目光第一次真正清晰地落在安妮身上,那目光不再仅是审视,而是一种穿透性观察。
“还有,”杰伊继续道,声音毫无起伏,“黑街的榜没撤。赏金却翻倍了。”他黑色的眼睛盯着安妮,“杀你。带上尸体作为证明。”
安妮身体瞬间绷紧。那短暂的安全感瞬间荡然无存。
赏金翻倍!带尸体证明!约翰是铁了心要她的命,还要用她的尸体换钱!
“他们...”安妮声音干涩,带着颤抖,“他们...怎么会这么快知道我在斯温顿?”她想到亨利,“是他!是亨利!他去找警察通气时,顺便给约翰报了信!”
“恐怕不是。”杰伊声音冰冷。他放下陶杯,发出轻微磕碰声。他走到墙边一个锁着的矮柜前开锁。柜子里整齐码放着登记簿,文件袋和一些零碎物品。他抽出一个封面无标记的硬皮本子,走回桌边,推到安妮面前。
本子翻开,纸张发黄发脆。上面是密密麻麻地工整冰冷的手写记录。
日期,时间,地点,人物(或尸体)简要描述,死因推断,接收人,处理方式...如同一本死亡流水账。
杰伊指节粗大的手点在其中一行记录上。
日期:昨日下午。
收件:无名男尸一具。
来源:东区老码头三号仓库后巷。
身份:成年男性,约三十岁。
致命伤:颈部锐器贯穿伤(第四类创口),疑似细长锥刺类武器。另:面部、胸腹多处防御性锐器划伤。死亡时间:约6-12小时。
特征:右手虎口陈旧性疤痕(类枪械磨蚀),左小臂内侧褪色纹身(模糊,疑似锚与锁链图样)。
衣物:廉价工装,沾染大量泥污及血迹。
处理:暂存冷柜(三号)。待警局认领通知(无亲属线索)。
安妮目光盯在‘右手虎口陈旧性疤痕(类枪械磨蚀)’上。她想到亨利是上午才被她...那这个人是?
“这是第三个杀手?”安妮声音发抖。
伊索声音响起:“应该是的。在我们到达斯温顿之前,就死了。”他看向杰伊,“谁送来的?”
“码头区,‘独眼’巴里的手下。”杰伊合上记录本,语气平淡地描述,“巴里专收‘湿货’,转手给需要的人。警察或者雇主。”他看安妮一眼,“尸体,有时比活人更会说话。”
“湿货是什么?”安妮问,“是从水里打捞上来的意思?”
伊索解释道:“是黑话,指来路不明或涉及凶案的尸体。”他手指点着下巴,垂眸思考,“难道是雇佣到不同立场的人导致的内斗?”
安妮却注意到另一点,她指着记录本上那行冰冷的描述,“这个纹身...锚和锁链...奥兹先生的朋友,能查到吗?这可能是线索!证明约翰买凶的线索!”
杰伊沉默几秒。他黑色的眼睛在昏暗灯光下,像两口深井。“纹身,”他缓缓开口,“‘海狼’的人。专做‘水路’的脏活。巴里经手,指向性...弱。”
他的意思是,这种□□纹身只能指向一个模糊的团伙,经由‘独眼’巴里这种中间人转手,很难直接追查到雇主约翰·莱斯特头上。
安妮的心直往下坠,唯一的物证,也断了?她靠着冰冷的石台,身体止不住地微微发抖。
“账本。”
一个低沉平静的声音打破沉默。是伊索。
安妮和杰伊同时看向他。
伊索目光落在安妮脸上,灰冷眼底凝聚着近乎执拗地专注。“你说过,”他看着安妮,清晰地复述她不久前在律师面前的话,“约翰.莱斯特,靠那笔信托活着。一年有五千镑的进账,却欠着大量的债务。”
安妮涣散的眼睛陡然聚焦。对!账本!
她站直身体,声音拔高:“对!账本!他挥霍无度,为了让自己的画出名,欠了一屁股债。信托的钱根本填不满他的窟窿,他一定挪用了,或者做了假账,只要找到他真实的账本....”
“账本在哪?”杰伊直接问道,声音无波,却切中要害。
安妮话语戛然而止。
是啊,账本在哪?在约翰的画室里?还是在他书房那个旧皮箱暗格里?
她不知道,她从未真正踏入过约翰那个充满颜料,松节油气味和金钱算计的核心。那点刚燃起的希望,又被这残酷的问题吹得摇摇欲坠。她颓然靠回石台,煤气灯的黄晕下,她的脸白得像一张揉皱的纸。
“他需要钱,”伊索声音响起,却像投入死水的石子,在阴冷的地下室里激起清晰的回响。“很多钱。他买凶,找了不止一批人。黑街的悬赏翻倍,五千镑远远不够。”他略作停顿,仿佛在脑中拨动算珠。
这冰冷的话语,像一把精准的镊子,将约翰.莱斯特行动背后那巨大的资金缺口,赤裸裸地夹出来。
安妮突然意识到,约翰为了置她于死地,竟动用远超他表面支付能力的资源。那么,钱从哪里来?除了挪用手头那点有限的信托金,他必然还有别的更隐蔽也更危险的财路。
“他在变卖母亲留下的东西?”安妮的声音发颤,混杂着痛楚与愤怒,“那些珠宝?还是...”
“来不及。”伊索摇头,干脆地否定。“变卖贵重物品需要时间,而那些他找来的杀手动作很快。”
“借贷?高利贷?”安妮想到更可怕的可能,声音几乎被恐惧扼住。
杰伊一直沉默地听着。此刻,他那张石刻般的脸上掠过一丝若有所思。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陶杯冰凉的杯沿,黑色的眼睛微微眯起,仿佛在记忆的尘埃里翻找着什么。
“或许,”杰伊的声音比刚才更沉,带着一种属于职业的笃定,“不是借来的。”
“死人,不会讨债。”杰伊的目光扫过房间中央那张冰冷的石台,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自然法则。
安妮瞬间明白他的暗示,一股寒气直透骨髓。难道约翰不仅买凶杀她,还杀了债主?用死亡来抹平债务?这太疯狂了!然而,在体验过约翰为遗产能做出何等丧心病狂之事后,这似乎是真会发生的事!
杰伊放下杯子,杯底在石面上磕出“嗒”的一声轻响,“找账本难。找债主,”他的目光落在安妮脸上,带着一种洞穿皮肉的锐利,“或许会容易些。尤其是...死了的债主。”
地下室陷入了更深的死寂。炉子上的水壶终于发出尖锐的嘶鸣,滚沸的水汽喷涌出来,在阴冷的空气中翻腾。
那尖锐的嘶鸣撕扯着凝滞的空气,翻腾的水汽模糊杰伊那张石刻般的脸,也模糊安妮眼中翻涌的惊骇。
死了的债主?这冰冷的推论,像一把淬毒的冰锥,彻底刺穿她对约翰最后那点可悲的残存幻想。原来,为了钱,为了那虚幻的缪斯,他的脚下早已铺满尸骸。而她,不过是他血腥祭坛上最新的一件祭品。
“怎么找?”安妮声音苦涩,裹厚斗篷的身体发抖,“死去的债主..我们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杰伊没有回答。他的视线穿透蒸腾的水汽,落在伊索身上。那目光里没有询问,只有无声的指令,仿佛在确认少年是否已理解这其中的冰冷的逻辑。
伊索灰冷的眸子在昏黄光线下亮起,他极其轻微地点头,转过身走向那排靠墙散发着浓烈防腐剂气味的深色木柜。
柜门开启,一股药水的刺鼻气息涌出。他踮起脚,从最上层一个不起眼的格子里,取下一个用油布包裹的硬物。
他走回桌边,将油布包裹放在冰冷的石台上,一层层揭开,昏黄的煤油灯光下,露出一本厚重的账簿。深棕色封面边缘已磨损起毛,没有任何烫金标题,只在右下角压印着一朵不起眼的黄玫瑰。
“这是?”安妮惊疑地盯着那本陌生的账簿。
伊索没有回答,他专注地翻开账簿,厚实的纸张泛着黄,上面是密密麻麻极其工整的数字和简略备注,日期跨度很大条目繁多。那字迹冰冷精确,与杰伊死亡记录本上的如出一辙。
“这是我的记档,”杰伊的声音从水汽后传来,低沉而清晰,“所有经手的委托,费用,耗材,特殊处理项的往来。”他特意加重最后两个字。
安妮瞬间明白,这不是寻常的家用账本。这是杰伊.卡尔作为入殓师,处理那些‘特殊’尸体,包括昨日那无名杀手这类来路不明的‘湿货’的收支记录。每一行冰冷的数字背后,都可能蛰伏着一个讳莫如深的死亡委托,一个需要被彻底‘处理’掉的秘密。
伊索修长的手指在发黄的纸页上快速地滑动翻找,目光扫过一行行数字和简略的备注。地下室陷入一片死寂,唯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炉上水壶渐渐平息的微弱嘶嘶,以及安妮自己那擂鼓般撞击着胸腔的心跳。
时间在冰冷的等待中缓慢爬行。安妮的视线紧盯在伊索的手指上,每一次停顿都让她的心悬到喉头,全身的感官都绷紧在那本泛黄的账簿上。
终于,伊索的手指停在账簿靠后的一页。他微微侧身,将账簿转向安妮,苍白的指尖精准地点在其中一行记录上。
日期:半月前。
条目:特殊处理委托(匿名)。
接收:成年男尸一具(身份:据称为艾略特·弗格森)。
状况:意外溺水(泰晤士河下游,威坪段)。
要求:快速无痕火化。不立档,不留灰。
费用:预付金:200镑(旧钞,序列号不连)。
尾款:300镑(交付后三日,老橡木桶酒馆后巷,现金)。
备注:委托人:男性,声音刻意压低带点东欧口音,左手小指沾青金石颜料。
交款人:非委托人,码头工人打扮。
“艾略特·弗格森?”
安妮喃喃念出这个陌生的名字。但她的目光像钉子般铆在‘预付金:200镑(旧钞,序列号不连)’和‘委托人:男性,带点东欧口音,左手小指沾青金石颜料’这两行字上。血液在耳膜里轰鸣,一个模糊而狰狞的轮廓在她脑中成形。
杰伊低沉沙哑的声音打破寂静。他不知何时站在近旁,黑色的眼睛扫过那记录,“弗格森,威坪码头区放债的,名声很臭。专吃‘绝户’,‘烂账’,心黑手毒。半个月前淹死了,警察定案是醉酒失足。”他的语气平淡无波,凿碎‘意外’的表象。
安妮瞳孔收缩,目光再次转向‘带点东欧口音,左手小指沾青金石颜料’这一条特征上面。约翰是左撇子,画画时左手小拇指总沾颜料。旧钞,序列号不连,是约翰从前某个混迹黑街的朋友教他的伎俩,专门用来规避追查。
时间,半个月前。正是她发现自己怀孕,约翰与亨利在画室爆发激烈争吵的时候,也正是他开始频繁抱怨画商压价,资金周转捉襟见肘的时候。
所有散落的碎片,在这一刻被这本来自地下的冰冷账簿,严丝合缝地缝合在一起。
约翰.莱斯特,为了填补他挥霍无度和买凶杀女所撕开的巨大资金窟窿,向臭名昭著的高利贷贩子艾略特.弗格森借下巨款。而当弗格森化作更凶恶的索命债主时,约翰选择最‘彻底’的解决之道。
制造一场‘意外溺水’后,通过杰伊.卡尔这样的‘专业人士’,让弗格森的尸骸连同那本索命的账本,一同化为灰烬,彻底消失!
“是他、真的是他。”安妮的声音在颤抖,裹挟着难以置信的惊骇。
她一直知晓约翰的冷酷自私,却从未敢想他能卑劣狠毒至此。为了钱杀人灭口,如同蹍死一只蚂蚁般干脆利落。
“账本,”伊索的声音响起,将安妮从惊骇的漩涡中拽回冰冷的现实。他苍白的手指戳在记录上“不立档,不留灰”那行字,灰冷的眼底掠过一丝锐利的光,他的平淡声音,却像解剖刀般精准。
“弗格森的账本,他们不会烧。约翰.莱斯特花钱让我父亲处理尸体,是为了抹掉一个会给他带来麻烦的人。但像弗格森这种放高利贷的,命根子就是那些记着债的账本。债主死了,账本却成为向其他欠债人,甚至他们家人追索,勒索的凭据。接手弗格森‘遗产’的豺狼,必定会攥住那些账本,像攥着自己的命。”
杰伊微微颔首,证实伊索冰冷地推断:“弗格森死了。但他的地盘和账本,归了‘剃刀’汤姆。弗格森的表弟更疯,连伦敦警察都不愿沾上的角色。”他的描述简洁,却勾勒出一个比弗格森更凶残的新债主形象。
希望在冰冷绝望的废墟中扭曲探出。弗格森死了,但账本还在。在更疯狂的‘剃刀’汤姆手里。账本上,必然清晰记录约翰.莱斯特那笔肮脏的谋杀巨额债务,这比杀手尸体更直接无法抵赖的铁证。
“拿到它!”安妮猛地抬头。帽檐下的蓝眼睛,里面的恐惧迷茫被燃烧绝取代。她看向杰伊,又看向伊索,声音斩钉截铁:“拿到‘剃刀’汤姆手里的账本!我要亲眼看着约翰.莱斯特,用他自己签下的名字,送进监狱最深的黑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