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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伏法 ...

  •   走出奥兹那间弥漫着旧羊皮纸和陈年雪茄气味的办公室,斯温顿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又沉了几分,几乎压上工厂锈蚀的铁皮棚顶。

      寒风刺骨,裹着煤烟与污水河的腥气,刀子般刮过安妮的脸颊。她下意识裹紧身上那件宽大的旧外套,布料浸透防腐剂的味道。

      门已关上,奥兹律师那剖析人性与罪恶的声音,却更清晰地缠上耳际。字字句句,如同冰冷的毒蛇,钻进脑海盘踞不去。

      “我会用‘剃刀’汤姆的口吻,把卡尔先生的记档备份一份,送到约翰.莱斯特手里。”

      “他会暴跳如雷。认定‘剃刀’汤姆在勒索他,用弗格森的死威胁他。他心里最清楚弗格森是怎么死的。”

      奥兹继续推演,冷静得像在挪动棋盘上的棋子,声音里渗着冰凉的嘲讽:“那200英镑旧钞,更是只有他和执行者才知道的致命细节。这份‘催款单’信息太具体也太致命。极度的愤怒和恐惧下,他很可能丧失理智,做出最直接也最愚蠢的反应。”

      “他会亲自去找‘剃刀’汤姆‘理论’,”那声音带着法律的寒光,为约翰.莱斯特的结局落下最后一笔,“或者更可能,用更激烈的手段‘了结’这新威胁。”

      “警察会在那里等他。当约翰.莱斯特,这位‘体面’的画家,大白天持刀闯入‘剃刀’汤姆在码头区那老鼠都嫌脏的老巢,试图‘解决’问题时,那场面...啧啧。”

      声音微妙地停顿,留下令人窒息的空白。

      一阵寒意刺入安妮的骨髓,比斯温顿刀锋般的寒风更甚。他们没有回杰伊那弥漫着消毒石灰与尸蜡气息的地下室。

      那地方太偏,像个等着人钻进去的闷罐子。奥兹提供一个临时的避风港,更靠近漩涡的心脏。

      法院后巷深处,一间他早年置下的狭小积尘的储藏室。

      唯一的窗户对着小巷尽头,一堵爬满枯藤的高墙堵死视线。光线昏沉,空气里浮动着陈年纸张的尘埃和朽木的叹息。一张行军床,一张摇晃的木桌,两把破椅子,挤在狭小的空间里,便是全部。

      接下来的两天,时间在煎熬中缓慢爬行。安妮蜷在行军床上,用颤抖的手,一遍遍在廉价草纸上练习,模仿码头苦力那种歪斜粗陋的字迹。每一笔落下,都像在父亲精心构筑的谎言堡垒上,凿下一块砖石。油灯昏黄的光晕在她脸上跳动,映出眼底交织的恐惧与决绝。

      伊索大部分时间沉默地坐在门边的椅子上,凝固如一尊灰石雕像。唯一的动作,是隔段时间便无声起身,透过门板上一条细微的缝隙,长久窥视外面死寂的小巷。

      他的耳朵微微翕动,捕捉着外面世界的微响,远处街市的嘈杂、近处老鼠在垃圾堆里的窸窣、风掠过墙头枯藤的低咽。

      杰伊只在深夜出现,带来一点食物和清水,他会简短告知奥兹那边的进展:冻结令的听证会已排期,独立审计的文件正在准备,一切按部就班,暗流涌动。关于“催款单”,他只说了一句:

      “东西,送过去了。”

      再无下文,这沉默本身,便是令人窒息的等待。

      伦敦西区,约翰.莱斯特那栋曾经浸透松节油与颜料气味,如今只余焦虑与金钱腐败气息的画室里,空气沉滞如铅。昂贵的波斯地毯上散落着揉皱的画稿,壁炉架上几件小巧的银器不翼而飞。

      约翰像一头困兽,在凌乱的画室里焦躁地踱步。昂贵的丝绸睡袍敞着怀,露出里面皱巴巴的衬衣。他原本精心打理的金色头发凌乱不堪,眼袋深重,那双曾闪烁艺术家狂热的蓝眼睛,此刻只剩下浑浊的恐慌与暴戾。

      “废物!一群废物!”他抓起一个半空的酒瓶,狠狠摔在墙上,琥珀色的液体与玻璃碎片四溅。

      “连个女人都抓不住!她怀着孕!能跑到哪里去?一万英镑!整整一万英镑的悬赏是喂狗的吗!”

      管家垂手立在门口,大气不敢出。

      自从安妮小姐失踪,黑市悬赏翻倍的消息传来,接着是尼古拉斯.奥兹律师在斯温顿法院提交的冻结账户和审计申请如晴天霹雳般炸响,宅邸就陷入这种末日般的死寂与狂暴。

      画室里,那尊缪斯女神石膏像已被推倒,昂贵的颜料管被挤空,油彩胡乱涂抹在墙上,像一片片凝固的暗红血污。

      “老爷。”

      管家声音发颤,“奥兹律师那边。还有威坪那边,弗格森先生的表弟,派人递话过来。”

      “弗格森?那个水老鼠?”约翰猛地转身,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管家,“他那个疯狗表弟?他说什么?”

      “他说,他说…”管家咽了口唾沫,声音更低,“生意就是生意,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他听说、听说您订了去马赛的船票?用的是‘史密斯’的名字。”

      管家的声音里浸满恐惧,“汤姆先生说,他不喜欢....不告而别的客人。他请您今天日落前,务必给个明确的交代...否则....”

      “否则怎样!”约翰咆哮,额角青筋暴跳。冰冷的恐惧如藤蔓般缠紧他的心脏。

      那该死的尼古拉斯.奥兹在法庭的行动已绞紧他的钱袋,而‘剃刀’汤姆的催命符又到了。

      他确实偷偷联系那个臭名昭著的蛇头,变卖亡妻的一条宝石项链才凑够那该死的船票钱,用的确是假名,但这消息怎么会这么快就钻进那疯子的耳朵!

      “否则…他说…他会亲自带着账本,还有一张写有预付金200镑的旧钞,序列号不连,还有您跟弗格森先生签下的借款合同…去和法官大人喝杯茶。”

      管家说完,几乎瘫软下去。

      约翰如遭雷击,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凌乱的画架上。朽木断裂的脆响中,画架轰然倒地。

      合同、旧钞。那个疯子全部知道了?

      难道他身边,有人嗅到血腥味,去向那疯子摇尾乞怜?

      冰冷的恐慌瞬间攫紧他,一旦那些东西曝光。买凶杀女、谋杀债主,任何一条都足以把他送上绞架。冷汗浸透他的衬衣。

      完了!彻底完了!

      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从楼下大厅传来,夹杂着女仆压抑惊恐的抽泣声。那脚步声沉重而缓慢,一步一步,如同踩在约翰濒临断裂的神经上。

      “谁!谁在下面!”约翰冲到画室门口,歇斯底里地嘶吼。

      上来报信的女仆面无人色,抖得如同深秋枝头最后一片枯叶:“不、不知道老爷...门口、门口被放了一个很大的柳条箱。搬、搬箱子的人放下就走了,样子…”女仆牙齿打颤,“很瘆人,像码头扛活的苦力。可那眼神又、又不像活人…”

      约翰一个箭步上前,铁钳般的手攥住女仆的手腕:“那家伙人呢!”

      女仆痛得抽气,拼命摇头,另一只手哆嗦着递出一张揉皱的廉价草纸:“走、走了老爷。可他留下了这个…”

      约翰一把夺过,目光扫过纸上潦草炭笔划出的几行字,瞳孔骤然缩紧,脸色瞬间褪尽血色,如同蒙上一层死灰。

      女仆颤抖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针,刺穿他最后的侥幸:

      “老爷,那人、那人还说。‘汤姆老大在码头区,恭候史密斯先生多时,欢迎您去跟他谈谈’。”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唯有约翰自己狂乱的心跳,擂鼓般撞击着耳膜,和那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

      他攥着纸条的手指收紧,粗黄的草纸在指间被揉碾,发出不堪重负的窸窣声。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得滚圆,仿佛要将无形的恐惧生吞活剥。

      “备车!” 约翰的声音仿佛从齿缝里生生挤出来,“去威坪码头区!”

      黄昏时分,威坪码头区。

      一辆漆皮锃亮的马车,碾过坑洼的石板路。它与周遭歪斜的桅杆,堆积如山且沾满鱼鳞污渍的货箱格格不入,如同天鹅误入腐臭的泥沼。

      咸腥腐烂的海风,裹挟着鱼内脏的恶臭和劣质烟草的辛辣,像一张黏腻的网,紧紧贴在这片空间。

      当马车驶过一条狭窄散发着尿臊味的巷子时,它高大的阴影缓缓扫过一处歪斜欲倒的破败棚屋。若有目光能穿透那棚屋木板间的缝隙,便会发现有两双眼睛正盯着这辆驶向那栋占地最广的仓库的马车。

      “他来了。” 伊索的声音平淡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个早已注定的结局。

      “可惜我们不能靠近仓库,” 安妮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带着一种被压抑近乎颤抖的渴望,指甲抠进棚屋朽烂的木缝里,“我真想亲眼看着他的下场。”

      安妮转过头,目光不由地瞥向棚屋深处那片更浓重的阴影,那个精瘦如铁条的男人,正坐在一个沾满暗红污渍的货箱上。

      他低垂着头,兜帽的阴影遮住上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冷硬的下颌。他手中,一柄弧度诡异的弯刀正被一块肮脏的布反复擦拭,刀锋在昏暗中偶尔闪过幽冷的寒光。

      货箱旁,几具尸体以一种怪异的姿势堆叠着,形成一座散发着浓烈铁锈腥气的小丘。

      旁边,一个打翻的鱼篓倾泻出银白色的死鱼,覆盖在尸体边缘。这浓烈的鱼腥味像一层伪装,试图掩盖棚屋内那更为原始粘稠的新鲜血液的甜腥气息。

      两种气味在污浊的空气中交织发酵,令人窒息。

      “这人...是你父亲的朋友吗?” 安妮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她冰凉的手指,像受惊的小动物,紧紧揪住伊索的衣角,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

      他们是被杰伊带到这座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棚屋的。一进来,那堆叠的尸体和货箱上沉默擦拭弯刀的身影,便像冰冷的铁钳扼住他们的呼吸。

      兜帽下未知的面容,以及空气中弥漫着的杀戮气息,让他们像被无形的大手压在原地,从进来那一刻起,二人便瑟缩在这个角落,连大气都不敢喘。

      “我不清楚父亲生意上的伙伴。” 伊索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棚屋深处那浓郁的血腥味吞噬,他藏在阴影的手悄无声息地滑向安妮。

      一把短柄的解剖刀被塞进安妮冰凉的手心,他干燥的嘴唇几乎贴上安妮的耳廓,呼出的气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拿着,防身。”

      安妮的手指握紧那枚金属。刀柄上残留着伊索掌心微弱的温度,这微不足道的暖意,却像投入死水的一颗石子,在她心底漾开一圈的涟漪,她的嘴角,向上牵动勾出一抹苍白而短暂的浅笑。

      “谢谢。”

      伊索没有回应。他头转向棚屋那布满裂缝的木板墙,他的眼睛贴向一道稍宽的缝隙,穿透棚屋内污浊的空气和弥漫的腥臭,投向外面那条被黄昏浸染空旷得如同被遗弃坟场的港口码头。

      夕阳,那轮悬垂于海平线上的巨大溃烂伤口,正汩汩地流淌出黏稠的橘红色血浆,将整片不祥的码头区浸泡其中。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光晕里,那栋占地最广的仓库,从内部爆发出刺目的火光,浓烟如同挣脱束缚的黑色巨蟒,翻滚着冲向血色的天空。

      几点黑影从火场中窜出,打头的是约翰·莱斯特,那身考究的西装上,几道血痕如泼墨般刺眼。他脸上挂着癫狂的笑意,刺耳的笑声在空旷的码头上回荡,带着股令人心悸的疯劲。

      后面紧追着几个便衣,手里挥舞着警棍,徒劳地嘶喊着“停下!”巷子深处,几个木箱忽地一动,几个工人打扮的壮汉从掩体中跳出来扑向约翰,他却像条滑溜的泥鳅,几下便从人缝里钻了出去。

      一直坐在在货箱上的精瘦男人动了,身影快得只余一道模糊的轨迹,眨眼间,他已如鬼魅般挡在约翰.莱斯特面前。

      约翰刹住脚步,将手中那柄沾血的刀直指男人,嘶声咆哮:“滚开!不然宰了你!”

      男人对眼前的威胁置若罔闻,他抬手,铁钳般扣住约翰握刀的手腕,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裂脆响,约翰爆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嚎,刀子‘当啷’一声砸落在石地上。

      未等那痛嚎的余音散尽,男人反手一记掌刀,劈在约翰的颈侧,那高大的身躯随即像一截被伐倒的朽木,直挺挺地砸向地面。

      四周的警察们,无一人敢上前。他们只是远远地围着,手中的警棍微微颤抖,将那倒地的约翰和精瘦的男人困在中央。

      “够了!”一个别着金扣子的警官厉声喝道,“上去,把嫌疑人约翰·莱斯特铐走!”

      周围的便衣得了令,这才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他们侧着身子,像避开瘟神般绕过那精瘦的男人,扶起瘫软的约翰.莱斯特,给他戴上手铐。

      这时,奥兹律师的身影从警察身后走出来。他与那金扣警官简短地寒暄两句,目光随即投向精瘦男人,微微颔首。

      男人像是收到无声的指令。手腕一翻,那柄弯刀便悄无声息地滑入鞘中,发出一声细微的轻吟,他身形一晃,鬼魅般融入浓重的阴影,再无踪迹。

      安妮正要起身,衣袖却被伊索轻轻扯住。她疑惑地望向他,只见他微微摇头,唇间无声地吐出几个字:“法庭…证据…”

      一道微光突然刺破迷雾。是了,她是原告。此刻出去,奥兹律师的心血便付诸东流,那精心织就的网,也将瞬间崩散。

      “调查的事,就劳烦诸位了,”门外传来奥兹律师的声音,清晰而克制,“只盼在法庭上,能为安妮小姐讨回公道。”

      “真相总会水落石出,”警察的回应带着职业的笃定,“不会让无辜者蒙冤。”

      安妮压下唇边那抹几欲浮现的冷笑,对警察的承诺不置可否。

      奥兹律师与那警察又寒暄了几句,待人彻底离开,才转身踏入身后的棚屋。

      “安妮小姐?”

      奥兹律师的声音在屋内激起微弱的回响。

      “我在,奥兹律师。”安妮收回心神应道。

      她的目光掠过律师的肩膀,那个消失的男人如同影子般再度出现,手中攥着一叠纸页泛黄的账本。

      “东西拿到了,”精瘦的男人开口,带着事务性的冷漠,“尾款,请按时结清。”

      话音未落,他已转身,身影迅速融入门外那片更浓重的阴影里,将这间弥漫着血腥气的空屋彻底留给他们。

      “他就是您常提起的那位朋友?”安妮问道,目光仍追随着门外残留的阴影。

      “不,”奥兹律师回答得干脆,“经人引荐罢了。”

      “我父亲呢?”伊索突然插话。

      “去警局了,”奥兹律师转向他,声音平稳,“收敛受害者的遗体。事关安妮小姐的案子,总得有份专业的鉴定报告,我才放心。”他说话时,身影在棚屋低矮的门框里投下一道清晰的轮廓。

      “他会付出代价吗?”

      安妮的声音在死寂的棚屋里显得格外清晰,灰石坡上那座新起的土堆浮现在她眼前。

      “会的,”奥兹沉声应道,右手握拳按在胸口,“他再无翻身之日。伦敦,容不下一个买凶杀害亲生女儿的画匠。”

      安妮先是一声短促的嗤笑,随即这笑声如同决堤般汹涌而出。她笑得弯下腰,肩膀剧烈地耸动,仿佛要将这十八载积压的苦涩,尽数从笑声中倾泻干净。

      笑声渐歇。她直起身,用力抹去眼角沁出的泪,对着奥兹律师,行了一个半礼。

      “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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