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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回 晖柔君巧解贼开花 胜仙子分裂长弓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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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李二人谈笑着走到正堂时,听到有人敲门。李高扬诧异道:“这么晚了,怎么还有人来?”新茈摇头。两人过去一问,竟是吉晖柔。打开门后,吉晖柔见两人神情诧异,主动解释道:“我们回来后,恰遇见章先生的弟子杜苍梧出门。我问了问,方知他是杜家的孩子,心中有了些想法,便追出去拦他。”
一边说着,一边走向正堂。章道浅见了三人,起身问吉晖柔:“晖柔,那杜家说了什么?”几人落座,吉晖柔继续讲:“我猜得不错,这杜家果然没钱了。他家号称有五百亩地,其实到杜老爷手上只剩了三百亩,他经营不善,给底下的减租减息,又少了一百亩。这几年外面乱,许多杜家宗族子弟回来,杜老爷不得不把地分给这些人,最后只余不到一百亩地。今年收成又差,租子还没上来,官府狮子大开口,一时间筹不出这么多现银。”
李高扬暗暗吃惊这吉晖柔竟将杜家的底摸得如此。
吉晖柔却继续说:“林家、孙家也是如此。林家主事人失踪,如今是寡妇当家。这妇人没有孩子,便从旁系抱养了一个男孩。林家的产业早在几年前便日渐衰败,皆因先前的林公子喜爱玩乐,败了祖宗基业。官府把这妇人抓进去,也真是丧尽天良!孙家本靠万合楼挣钱,但商路式微,万合楼生意不佳,几个合作的商户也寻了别处,所以也只是强撑面子。”
章道浅边喝茶边听,待吉晖柔说完,探身问:“你打算如何?”
吉晖柔笑道:“他们三家着急得不行,其余大户也都草木皆兵。我今天找了杜太老爷和孙夫人,他们恨不得把官府咬碎了。我想,何不先把这些大户组织起来,叫他们给官府交保护费。”
李高扬心里奇怪,章道浅却点了点头。
吉晖柔解释道:“官府不见钱,一定是不会收手的,但若是时不时来这么一出,再大的人家也受不了。几户人家官府不理,但若是虹桥县所有的富贵人家一起,还是要给官府钱,他能不收吗?收了钱后再做这一出,那便是不讲规矩了。”
章道浅问:“你要做这一出?”
吉晖柔道:“我同胜仙商量过了。这样叫他们信咱们,以后才方便叫田猪和官府墙倒众人推……”
众人突然听见周胜仙的笑声,不由得站起来。只见她从后院过来,身边带了个俊秀的少年。周胜仙笑道:“你们看看是谁?云鹤终于来了。”
那人背后仿佛不是如墨黑夜,而是夕阳晚霞。
宁云鹤依旧如初遇般孤傲,微微仰着头,双手负后。
他这样的云鹤该立在黄昏时分的山巅才对。
云鹤,呵,云鹤。
李高扬一直紧盯着宁云鹤,听身边的人欢迎他。新茈甚至快乐地跑过去对他说着什么。时间都过得好慢。几人乌泱泱地去了膳厅。吉晖柔好像问了一句“哥哥呢”,周胜仙说她打发吉昱明买酒去了。李高扬模模糊糊地想,地窖里不是有很多酒?为什么还要买?
落座以后,他仿佛听见有人喊他,却来自云端,听不真切,直到脑子挨了重击才反应过来,一抬头,是周胜仙无奈地看着他:“聋啦?喊你去端盘子。走吧。”
依旧是李高扬和周胜仙。
李高扬却没有主动开口说话。
又是冷月当空,月神给地面撒上一层银箔,周胜仙转过头,眼睛在银光中发亮。她问:“你怎么不说话?”李高扬回过神,反而问:“为什么又是你端盘子做饭?章先生难道不能吗?”
“当然……”
周胜仙下意识地回话,说着说着却停住了。后面的话,一直到拿起碟子,她才缓缓地,轻轻地补充上:“往后不会了。”
李高扬看向她的眼睛,心颤抖了下,扯出一个笑来。
他们端着菜到了膳厅。此时吉昱明已回来,他挪动身体,自觉地给每个人都倒上了酒。章道浅在帮忙布菜,李高扬就知道他是天下第一大伪君子。
他端着酒杯,默默观察座位。章道浅和周胜仙并列正座,吉晖柔和宁云鹤分别坐在二人旁边,吉昱明坐在吉晖柔旁,新茈又坐在宁云鹤旁,他李高扬坐在新茈旁,与吉昱明相逢了。
章道浅正谈到今天学堂里的事:“这群学生资质是差了些,跟外面的是比不了,只有杜苍梧和张仲山机灵些。”李高扬笑嘻嘻地问:“章老师,那我们家光美呢?”
章道浅笑道:“你可要好好教训他,上课不懂事,一个劲地往窗外看。”吉晖柔道:“杜家的小子,是专门请的先生启蒙,的确不能同别人比。”
李高扬又说:“那我们小山儿,可就是天生聪明了。他爷爷老张头年轻时虽读过书,却也比不过人家专门的先生。小山能长成今天这样,不易哪。章老师,我可是是山儿的小叔叔,你得多照顾他。当然,对光美那小子,您使劲打就行了。”
周胜仙笑道:“还有一点,这些学生不懂事,上课了老是偷看乔二姑娘。”宁云鹤问:“乔二姑娘?”李高扬道:“这不简单,谁看,就打谁手掌一下,法子虽粗野,但对我们虹桥县这小地方的孩子可管用极了。”新茈小声跟宁云鹤解释:“乔二姑娘出身凄苦,但我们见她天性聪慧,便邀了她来找章道浅念书。”
聊了几句,众人闷头吃菜。喝了几杯酒,吉昱明戳了戳李高扬,小声道:“小李,我没想到你竟是我天弓门的人,是我看走眼了。刚刚真是闹笑话了,我还跟道浅和胜仙说,那个小李机灵,何不收了他呢?”
李高扬看了看那两人,笑笑,问吉昱明:“我以为咱们长弓门收人,得得了你们这些元老的首肯呢。”吉昱明的表情变得微妙,却只拿起一杯酒,与李高扬对碰,谦虚地说:“我算什么元老。”
那边新茈与宁云鹤将脑袋凑在一起说小话,宁云鹤不知说了什么,逗得新茈肩膀颤抖,一直在笑。李高扬虽与吉昱明胡侃,见了此情形,不由得心生自卑。
他不由得酸道:“新茈倒是跟宁云鹤关系好。”吉昱明打了个哈欠,说:“嗯,孩子嘛。”李高扬又问:“她俩从小就认识?”吉昱明拍拍脸,道:“早就认识了,忘了是什么年头的事了。他俩脾气相投,平日里就喜欢凑一块,玩点自娱自乐的东西。”
李高扬见吉昱明一味端水,嘴里吐不出什么细节,便扯开话题:“吉大哥这是累了?”吉昱明笑道:“是呢,千里奔波,被晖柔拉着一路狂奔。今儿回来后,好不容易眯了会,又被胜仙拉起来买酒。”李高扬道:“真是辛劳大哥了。令妹看着倒是精神,为人办事也很爽利,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吉昱明看了眼安静吃菜的吉晖柔,胖脸上的笑意柔了柔,轻声道:“是呢,我这个妹妹,心气高,有大志向。只恨从娘胎里带了病,苦了她了。”李高扬明明夸他妹妹精神,他却又扯上病不病的了。好在吉昱明又道:“她倔,虽性子柔顺,却事事都要争第一,再大的苦也能忍,强撑着身体。唉,不知未来可怎么办呢。”
恰逢此时,吉晖柔问:“今日可是要谈什么正事?我这心口又有些发紧,若有事情不如现在说了,我好早些回去休息。”宁云鹤正和新茈胡闹,听了这话,抬起头来,说:“晖柔这话一出,我们怎么还敢有事情?”
场面顿时哑然,李高扬却在内心发笑。这个宁云鹤,真不会说话,这话堵得吉晖柔该说什么?其余人又该接什么?
孰料,一瞬安静后,众人竟都笑了,玩笑似的对吉晖柔说:“你也是,在云鹤面前发牢骚。”
李高扬心生郁闷,后悔没见宁云鹤吃瘪,孰料他又道:“什么意思?我怎么了?”
吉晖柔笑道:“没什么,宁少侠怎么能有事?”
宁云鹤冷笑:“哦?这又是在笑我了?”
吉昱明道:“哪里哪里,大家喜欢笑罢了。怎么,还能不叫大家笑?”
宁云鹤说:“哦?是笑吗……”
“咚咚咚。”
章道浅大声拍了三下桌子,众人顿时静下来,扭头望向正座,发现周章二人神色俱是冷冷的。周胜仙将手中酒杯一放,杯中之酒四溅。她面上勉强温和了些,对吉晖柔点头,道:“今日的确有话要说。一是庆贺咱们长弓门新老汇聚一堂,尤其是晖柔和昱明大老远赶过来,二是要聊聊后续咱们在虹桥县的计划。依我看哪,咱们在此地没有营生——毕竟章先生是无私地教学生,但任务长久,故而要找到快速生财的办……”
“晖柔,咱们的账怎么样?”章道浅咳嗽了两声打断周胜仙,微笑着对吉晖柔说。
李高扬眼看着周胜仙的嘴角又下去,吉晖柔也瞥了眼胜仙,弱弱笑道:“账面难看,的确快入不敷出了。”周胜仙冷哼一声,继续说:“何以生财?咱们后续要买兵器,故要生大财,依我看,只能劫富济贫了。”她说完这话,看了眼章道浅,见他只是握紧了手中的酒杯,于是又继续:“我想好了,叫吉昱明、新茈、李高扬三人去劫,晖柔做她的事,宁云鹤去乡下练兵,章先生继续教学,我辅助章先生。”
章道浅站起来,扫了眼桌面。
李高扬从没见过章道浅动怒,见他此刻阴沉不定,以为他是要掀桌子了,不由得心生期待。孰料这章道浅只来了一句:“既吃得差不多了,晖柔、云鹤,还有胜仙,跟我去书房。”
这三人一听,倒也自觉起立,一行人走了,只剩下李高扬、吉昱明、新茈三人。
面对着吃剩的菜,吉昱明仍乐呵,还能继续夹菜,一口菜一口酒。新茈默默发呆。李高扬模仿着吉昱明,笑着问他:“吉大哥,您说他们会打起来吗?”吉昱明瞥了眼他,故意夸张地说:“会,当然会,他们都是武林高手。可怜我家晖柔,还生着病,跟了这群豺狼虎豹。”
李高扬被他一噎,竟不知再从何说起。吉昱明见他闭了嘴,反而笑嘻嘻地凑过去,道:“你要是好奇,不如和新茈蹲书房门口,等他们打起来好进去劝架。”李高扬推脱道:“这不好吧。”
吉昱明道:“哪里不好?去,你俩快去,留我一个人在这里不醉不休。”
新茈默默站起来,吉昱明见她要跑,于是大声问:“小新茈,你要去哪啊?天黑路滑的,叫这个高扬小弟陪着你吧。”李高扬被他说得发窘,也站起来,随着新茈走出去。却见新茈停在书房门口,渐渐蹲下来。李高扬道:“蹲久了头晕,我去给你拿块布,你垫下面坐着。”新茈回过神,忙道:“你别去。不能坐,等会被发现了怎么跑?”李高扬笑笑,陪她一起蹲下。
门内的争吵声清晰传来,李高扬如愿听到章道浅发火。
“好,按你的来,长弓门成什么了?我告诉你周胜仙,你是流氓,土匪,强盗,你唯独不是大侠。对,对,你还是田猪,还是官府。呵,你说要你建什么大同会?你说要你管虹桥县?我现在就告诉你,你迟早变成下一个田猪!”
周胜仙骂得亦是难听。
“放屁!我的一套不行,你的呢?怀柔怀柔,怀柔有用我就是猪。你怀柔一辈子也没用,章道浅,你就在虹桥等死吧,老死的!你能成什么事?你以为你有一千年叫你等啊?人家可不等你呢!成了的事成了再说,照你的,下辈子也成不了。”
“刚成长弓门的时候你说的是什么?你立的誓呢周胜仙?你这么快就忘了吗?你起你的义,让虹桥县像外面一样大乱吗?百姓苦,但你的劳什子计划,叫他们更苦。”
“哪能不苦?是苦一时好还是苦一辈子好?章道浅,你整日就会装疯卖傻,嘴上应的好好的,实际什么也不做。你懦弱!你不敢罢了。我敢!我敢背一辈子骂名,我不想苟且偷生。我问你,这大厦眼看着就要倾倒了,你是要救一人舍百人,还是舍百人救一人?苦了这一辈,后面就活啦,后面就活啦!”
“你说活就活?你说你要起义,好,我姑且算你成功,但成功后呢?你要保存长弓门,你还要立大同会,你怎么这么天真?自古起义,不过为首的重新变成了作恶的。你周胜仙是好人,难道能保证后辈都好?”
“我有没有同你讲过大同会,你怎么就不往心里去……”
吉晖柔和宁云鹤时不时劝一句。
门口两人并排蹲着,仰头望向被乌云遮住的皎月,李高扬微微侧头,能看见新茈的发丝在风中飘扬。他感恩里面的争吵,让他能和新茈靠得这样近,想她之所想,感她之所感。
时间静静过了很久,李高扬的眼前渐渐模糊了,他的回忆飘向很久之前的远方,那天在厨房里,周胜仙给他讲《江湖行》,大概是这么件事吧。他避重就轻地答着,他说无论如何,百姓一定会苦,做英雄的何必自悲呢?周胜仙如何作答的?
“是,英雄不自悲,但百姓未必苦。”
周胜仙的心里是这样想的,她并未从嘴里说出,但李高扬此刻听到了。他还听见里面脚步声变了,刚想提醒新茈,新茈却已站起来了。两人跑回了膳厅,吉昱明靠在座椅上,已喝得半醉,几乎要睡着了。
四人进来,周胜仙的面色尤为难看,她走到主位的地方,说:“既然我们长弓门一向讲求公平,那我们七人举手,愿意跟章道浅的举右手,跟我的举左手。”
李高扬下意识地先看了章道浅一眼:他走到周胜仙身旁,冷冷笑着。一时间,众人犹疑,无人举手。周胜仙拧起眉,道:“举啊,愣着干什么?”
吉昱明打了个酒嗝,晃晃脑袋,笑笑,说:“胜仙,你们就商量出了这?别是玩笑吧。”周胜仙摇头,冷笑道:“不是玩笑。快举吧,我数十个数。”但依旧无人动弹。章道浅叹了口气,道:“快些吧,天色已晚,晖柔还要休息呢。”
“十。”周胜仙不耐烦地数起来。
几人面面相觑。
“九。”
“八。”
只见宁云鹤缓缓举起了右手。周胜仙见状,扯出一个笑,“云鹤,你举错了吧。章先生是右手,我是左手。”宁云鹤避而不看她。
周胜仙面色惨白。
“五。”这是章道浅数的。
吉晖柔缓缓将右手举起,吉昱明见状,也想举右手,却因吉晖柔一个眼神停住。
“四。”周胜仙和章道浅竟同时说了。
吉昱明将左手举起。
新茈环视四周,皱着眉头想了很久,将右手举了起来。
只剩李高扬未举手。
他这一票并不关键,周胜仙已大势已去,他无论选择谁都不会影响什么。
章道浅既胜了这一局,那一定要投他才对。跟胜者站队。
但不知为何,李高扬突然想起刚刚周胜仙说的“往后再不会了”。他又想起了越女河畔的鲁奇,满心大志的鲁奇,自信扬扬地说要变法。变法?
鲁奇和周胜仙的身影交替出现……
那一刻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于是,在章道浅随口说下“一”时,李高扬举起了左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