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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回 承大醉师徒初赏月 遇新人昱明侃大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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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接上回,话说李高扬一时侥幸,入了那长弓门,还要与周胜仙一同接待新来的吉氏兄妹。
且说今晚,众人兴意难止,大快朵颐。
你道四人之中谁酒意最浓?自是胜仙。她夜里兴致高昂,反复拉人敬酒,喝得他人苦不堪言,章道浅只好夺了她的酒杯,道:“胜仙,你大醉了。”周胜仙哪里管这些,张牙舞爪地要夺回来,李高扬忙扯住她,哄道:“周师父,周师父,我还有几首诗不懂,快来给我讲讲。”
周胜仙皱眉,大骂:“你个小崽子,上课的时候怎么不问,非下课问我?”李高扬左手仍牵制她,右手却扇了自己两巴掌,赔笑道:“我的错,上课同新茈溜号了。”周胜仙反注意到:“哎?新茈呢?”章道浅笑道:“这丫头早溜了,你快去拽她回来,胜仙。”
他见李高扬虽面红耳赤,却双目清明,便嘱托道:“高扬,我饮酒贪睡,如今已扛不住了。胜仙还劳你照顾。你今夜在章家客房住下吧,地方你都知道。我先走了。”
话罢,自己便翩然离去,徒留李高扬和一个发了疯的周胜仙。
好在这李高扬是何等人物?当混混长大的,哪能被这点酒吓倒?只是酒上了脸,显得红扑扑罢了,底子还清醒着呢。他看看身旁端坐自酌的周师父,无奈叹了口气,蹲下来,盯着她说:“我们出去找新茈好不好?”
周胜仙摇摇头,说:“不要,她自己玩呢,我不去烦她。”
李高扬又说:“咱们出去赏月好不好?今晚的月亮很圆呢。”
周胜仙想了想,勉强点头。李高扬大喜,将她搀扶起来,两人晃晃悠悠地出了门。
出门后,周胜仙却不抬头望月,只是一路走,一路要唱歌。
李高扬忙用手捂住她的嘴,怕乐声传到外面去。周胜仙只好低低地哼起歌。她唱的歌,先前是豪迈大方,而后的小调轻柔婉约,但不论哪一首,在这浓浓深夜,都令李高扬不寒而栗,怕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盯上。他扯了扯笑,想说些别的打断她,于是问:“周……嗯,章,章先生和新茈,不是一对啊?”
周胜仙停止唱歌,问:“什么?”李高扬大声问:“章道浅和新茈,是什么关系?”周胜仙无奈地看了他一眼,说:“一对呗。是一对啊。哈哈。”此话说完,她又悠悠唱起歌。
“十年长,两茫茫,眷思量,难相忘。梦还乡,夜凉凉,旧时窗……”
夜里寒风袭人,枝叶窸窣,胜仙歌声催人发困,李高扬无聊至极,只好举头望月。他见月圆如盘,皎皎发亮,猛然忆起上次赏月还是五年前,彼时他还叫李清。
李清在中秋佳节之时,心不在焉地陪大人赏月。两人坐在台阶之上,受着股股凉风。他不知道这劳什子月亮哪里好看,自不能理解大人为何面露忧伤。为何中秋要看月亮?哪天不能看?这月亮不就一直挂在天上吗?
“不知人间风云更替,月亮遥遥看着凡尘种种,自己是否是亘古不变的呢?”大人突然开口,吓了李清一跳。
李清绞尽脑汁,说:“若是不变的,那咱们同古人见的岂非是一个月亮?”
大人笑笑,说:“也好,这变中竟有一处不变。”
李高扬怔怔想着,眼前之月与昔年之月交叠,但模糊的歌声却悄然消失。他一个激灵,扭头看去,发现周胜仙已静下来,默默抬头望月。
她亦发现了李高扬的凝视,扭头浅笑,恍如月中仙子。李高扬心跳快了一拍,忙扯出一个笑,说:“周师父,咱们回屋吧。”
周胜仙轻轻嗯了一声,李高扬这才松了一口气。孰料临到门前,她却突然止步不前。
李高扬不好意思推她进去,也羞于进女人的房间,是故开口问:“周师父,该睡觉啦。”
周胜仙似乎听见了,把胳膊抽出来,蓦然问:“高扬小子?”李高扬点头说:“是我,你喝醉了,对面就是你房间。我走了,你别在外面冻着。冻死了我不管。”周胜仙皱起眉,甩起脑袋,似乎在努力回想什么,又似乎想把不好的事情都甩走。李高扬本想抬腿就走,却不料周胜仙突然抓住他的手腕,说:“先别走,给你变个戏法。”
李高扬只好无奈停步,问:“什么戏法?”
周胜仙说:“你瞧好吧!”说完,她认真地用左手握住了李高扬的右手手腕,然后用她的右手用力地打他的手掌,疼得李高扬直呼:“周师父,我往日得罪了你,你也多开恩呀,跟我计较什么啊。”周胜仙像没听见他的话似的,严谨细致地进行下面的步骤:
她左手依旧握着他的手腕,右手把李高扬的右手指肚挨个捏了一遍,接下来又用她的手环握住了李高扬的手,一寸寸往上移,直到手腕,再放下。最后,她故弄玄虚地用右手在李高扬的右手掌上作法。
“呼,呼……天灵灵,地灵灵,越女娘娘快显灵。”
“好了,成!”周胜仙宣布成功,同时松开了他的手腕。
李高扬顿时感到胳膊一阵酥麻,晃得他也不困了。但细细一想,就觉得好笑,这周师父装神弄鬼半天,其实要点只在于握住手腕,握了半天,手可不能麻吗?于是他笑着看周胜仙,说:“周师父简直是变戏法的奇才。我这手都不是凡手了。”周胜仙也觉得得意,笑着看李高扬,说:“就是呢。”
一阵无言。
李高扬顿了顿,接着说:“好了周师父,天太晚了,快回去睡吧,明天还要去招待人呢。”他把周胜仙强行推进门,又哐当把门关上,大声说:“好梦啊周师父。”
说完,他背贴着门,长呼一口气,抬头又看了眼明月。
夜更深,也更凉了,刚刚吃过酒带来的燥热在清风中更是完全散去,不留分毫。屋里响起周胜仙的脚步声,声音朝内,她应该快睡了。
李高扬抬腿要走,却想起新茈或许还没睡。
——她酒喝得不多,人应该还清醒,但是犯懒,推说脚步涣散,早早回了屋。
唉,他也应该早早去睡,明天还有一场大仗呢。但他又不可避免地想起今晚谈话中的一切。今天的脑袋,真是想了不少事。
他先想到章先生,刚刚饭桌上,他忍不住问他:章道浅可是先生真正的身份?章先生淡淡地笑,章道浅只是他假托的壳子。李高扬又追问他的真实姓名,章道浅却摇摇头,他的真实身份早被他忘了。他又追问周胜仙,周胜仙也摇头。他们笑得如此恬淡,李高扬却感到默默的恐怖。这群人是如此可悲。
这么想着,李高扬大步走去了客房,关上门,倒在床上,怀揣同情,没多久就睡着了。
次日,李高扬起得同往常一样早。他踏入院子时,这里正弥漫着淡淡的烟雾,植物叶子上还挂着露水。又是个阴沉的天哪。
他自己笑了笑,打算去厨房给章家的人做顿早饭。
“咚咚咚,”
来得这么早?李高扬闻声过去,缓缓地问:“门外是哪位?”
“鄙人吉晖柔,携兄长吉昱明会见老朋友章元章道浅先生。”
他将门打开,迎面是一个身量瘦长的红衣女子,二十多岁,面有病容,她旁边的男子三十岁上下,富态的脸上挂着笑,嘴上有两撇小胡子。
吉晖柔解释:“您好。原定是下午到虹桥县,路上有事,只好提前来拜访了。不知您是?”李高扬惊诧长弓门其余人不知道他,章道浅莫非之前没有写信说过吗?罢了,他既没说,我又何必自暴身份?他按下不满,笑道:“我是这宅子里的帮工,叫我小李就好。”
吉昱明上前一步,搓了搓手,亲切地说:“小李是吧,你们虹桥县可真邪乎,这个月份了,还冷得人打哆嗦。但我看,白天又得热起来吧。”李高扬一边引领他二人进来,一边说:“是啊,就一早一晚冷,您二位可得适应适应,我在此地适应二十年了,还是不习惯。不知两位准备待多久?”吉晖柔道:“还没定,大概几个月。”
正说着话,三人到了正堂,李高扬提出要去叫章道浅和周胜仙,被吉氏兄妹一致劝阻住了,李高扬退而求其次,让他二人在此地待着,他马上去做饭。却不料这两人对视一眼,由吉昱明笑着说:“我和妹子在这里也无聊,不如去厨房给你打下手。”
李高扬连忙说:“这怎么行,君子远庖厨,这粗活我来做就好。”
吉昱明说:“不要客气,你在这儿待得久,我们是新来的,新来的要多学着点。”
李高扬推脱:“您们是客人,我是下人,哪有客人来了帮下人的?章先生知道会教训我的。”
两人来回拉扯了三四趟,吉昱明大笑,最后吉晖柔一拍桌子,起身就走,边走边问厨房在哪。李高扬也收了和他玩笑的心,将这吉氏兄妹引向厨房。
到了厨房,李高扬立刻忙活起来,吉昱明和吉晖柔时不时帮衬。
这吉昱明是个碎嘴子,一直念念叨叨,好在李高扬也是能说会道之人,两人聊天也颇有趣,吉晖柔时不时加两句,三人处得很和谐。没多久功夫,就从章道浅聊到虹桥县的经济。
“我们虹桥,虽地方偏僻,但以前是与西边商贸的通道。”李高扬说。
“这是商道哪。”吉昱明打岔。
李高扬无奈笑道:“可不是,那经济也是繁荣得很。可田猪来后,对经济往来严加管控,对来往商家收重金,也就是过路费,久而久之,那些商户寻了别的道,虹桥的经济便也衰落了。这是近几年的事。”
吉晖柔点头,道:“旁的县都是田多城少,虹桥县却是镇子和农田差不多大。”
吉昱明问:“这田猪岂不是得不偿失?”
李高扬一边下面条,一边冷笑道:“那可不是。田猪的人贪图蝇头小利,哪里管得到这些?听说他们定期要换官,以前在虹桥管事的叫王什么,这两年新来了一个叫程光起的,遇上这烂摊子。”
吉昱明苦笑道:“真是烂账。”吉晖柔问:“那官府呢?”李高扬又冷笑道:“现在官府管事的,叫刘善,此人最是胆小,一切听田猪的,听了十几年。他以前的官,也大都胆小怕事,以至于田猪愈发难管……”
正说着,突然听见脚步声,李高扬立刻住嘴,再听了两瞬,发现是新茈,故而又扬起笑,大声说:“新茈,起得这么早啊。”
话音刚落,新茈站定在门口,双手紧握。吉昱明见了新茈,瞪大眼,上前一步,道:“是新茈啊,都长这么大了。”
新茈突然见老友,却并不激动,只是谨慎地微微一笑,点点头,算作打招呼。吉昱明又拍拍她的肩膀,道:“晖柔,你还记不记得,这丫头起床最早,回回给咱们报时。”新茈不语。
吉晖柔却扯开话题:“新茈,你来厨房找东西吃?”新茈点点头,对李高扬说:“面条少放盐,昨天早上放得太多了。”
李高扬扫了眼这三人,笑道:“好嘞大小姐。这里烟味重,难闻,你快出去等着吃饭吧。我给你盛好,不放葱花是不是?”新茈点点头,又谨慎地对吉昱明和吉晖柔笑了笑,说:“我回去喊他们俩。”说完,也不管吉昱明和吉晖柔的阻拦,转身走了。
听不到新茈的脚步声后,吉晖柔和吉昱明相视一笑。李高扬假装不经意地问:“小师母的名字是怎么回事?小的认识些字,但这‘茈’字却从没见过。我去朋友家查了字典,上面说茈是‘荸荠’,这是什么?”
吉晖柔笑道:“我们跟她认识了许多年,到今天也不知道。不过,你是北方的,不知道荸荠。此物又叫马蹄,可生吃也可熟吃,味道香甜又极易养活,南方人没有不知道的。”
李高扬的面已煮好,他一边盛面一边说:“原来如此,我第一次听说。只恨没机会去南方尝尝。”
他找了个周胜仙新买的托盘,在上面放了三碗,吉晖柔和吉昱明又一人端了两碗,三人出门去。孰料正走着,遇见了满脸困倦的章道浅。
眼见着章先生正用手搓着眼睛呢,一看见吉氏兄妹,却立刻瞪大眼睛,快走几步,惊喜道:“昱明,晖柔,你们来得这么早!”吉昱明也快走几步,与章道浅碰了拳,哈哈大笑:“老元,可不是想你了吗?”
吉晖柔立在一旁微笑,章道浅对上她的目光,问:“晖柔近来身体如何?”吉昱明笑着看晖柔:“唉,还是老样子,我这妹子……虹桥县可有好的大夫?”
李高扬道:“怕是没有呢。”章道浅注意到面条,道:“舟车劳顿,你们先去吃饭吧。吃过饭睡一觉。我去厨房再盛一碗。等会还要开课呢。”李高扬道:“有五碗呢,等会我再去盛一碗。咱们先去吃饭吧。”
章道浅苦笑:“你周师父……”吉昱明大笑:“胜仙怕是要睡到日上三更。”吉晖柔笑道:“可不能便宜了她,咱们大老远过来的。章先生先拿着,我去喊她。我们两人也不用睡,精神头足得很。我走了。”话罢,便将面条交给章道浅,自己问了房间,找周胜仙去了。
李高扬想起昨晚的周胜仙,不由得笑起来。章道浅问:“一大早这么开心?精神头不错。”李高扬笑而不语。几人到了膳厅,新茈已在那里等候。吉昱明故意问:“你不是去喊胜仙了,怎么没把她叫过来?”新茈撇撇嘴,见少了吉晖柔,已猜到了,“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章道浅摇头:“新茈愈发懒了。”
几人落座,却都没有动筷子,只谈笑着等周吉两人。没多久,吉晖柔便拉着睡眼惺忪,满脸不耐的周胜仙来了。章道浅笑道:“还是晖柔制得住你。”周胜仙不搭理他,拿起筷子就吃饭。其余人也动了筷子,吉昱明大讲路上的见闻和外面的大势。
“大梁开始乱了,这几年外边收成不好,早有动乱,又出了个王知微,很是厉害,带着一群民兵四处征战。西南的孟国也趁机造反……”
李高扬听得很认真。他在虹桥县活了二十年,只知道虹桥县属于西省,这天下叫大梁,其余就一概不知了,连皇上姓甚名谁也不知道。吉昱明说的话是如此陌生,让他感觉不到那是外面的世界,更像……更像是传奇故事。
吉昱明却突然停嘴,李高扬发问:“然后呢?”
吉昱明瞪着眼,问:“什么然后?”李高扬说:“孟国怎么乱的呀。”吉昱明摸摸胡须,得意地笑起来,说:“你可知道这孟国?”李高扬摇摇头。
吉昱明放下筷子,对着李高扬说:“要说这孟国,那可真是历史悠久。此地地形闭塞,少与外通,历朝历代,少有收服它的,直到前朝,才勉强将其化作一个省。但底下的人不愿意啊,还是自立为国,好在没出过什么叛乱,只自己待在一亩三分地,原本的土司当作自己的皇帝,中央也懒得管。但是,这孟国与中央时时互通有无,文化经济发展,逐渐有了不臣之心,也学着我们立了官制、学制。”
李高扬听蒙了,直直点头。吉昱明站起来,弹了他的脑袋,问:“你可知道孟国在哪?”李高扬醒了,忙问:“在哪?”吉昱明笑道:“你虹桥县东西北都是草原,南边是山,孟国就在山之南。”李高扬惊诧道:“这么近,我从没有听说过。”
正说着,章道浅已放下筷子,道:“看你二人如此投机,不如由高扬你来招待昱明和晖柔,他俩第一次来虹桥县,你是本地人,带他俩玩玩,你也正好听个痛快……”
“我也去。”周胜仙突然出声。
章道浅诧异地看着她,笑道:“我当你吃完饭得再回去睡觉。那也好,按之前的算,你和晖柔叙叙旧。学生快来了,只能新茈帮我张罗喽。”
吉晖柔闻言,想了想,问周胜仙:“我想去乡下看看,不知道要多久?”周胜仙用眼神示意李高扬作答。李高扬忙说:“坐马车半个多时辰。虹桥县很小的。”吉晖柔点头道:“那好,咱们今天就去村子里瞧瞧。”
章道浅吃过饭,放下筷子,道了别便快步离开,其余人继续吃饭,李高扬仍追问吉昱明。吉昱明想了想,说:“此外,有一条河,发源于你们南边的山,往北流向虹桥县,往南流向孟国,叫越女河,你可知道?”新茈难得搭话:“我知道,虹桥县好多越女庙呢,孟国也有。”李高扬道:“哦,越女,是,虹桥县多神,但最信越女,还曾想把县名改成越女县呢。”
吉昱明善意笑笑,道:“说起越女,你可知道,现在大梁的皇帝,那是个女的。”
李高扬惊诧道:“这怎能……”
吉昱明道:“这事说来也奇。大梁动乱并非朝夕,这女帝的两个哥哥都死在动乱中,嫡系里仅剩了她。朝中大臣曾想在旁系中寻,但旁系也只剩下了个老头。老头年轻时是生了不少孩子,但老的老,死的死,只余下一个他七十高龄才得的幼女。”
李高扬依旧皱着眉,道:“那再旁系呢?”周胜仙冷笑道:“说从旁系里找不出人,她再自称是越女授命,名已经正了,哪里需要再费功夫?说到底,这人厉害,别人除此之外,再难说出什么。”
李高扬慨叹:“倒真是奇了。”
几人又闲谈,此话不提。却说吃过饭后,李高扬先出门,找熟人王大租了辆马车,自己充当赶车师傅,到路边将马车停下,快步去敲章家的门。吉晖柔等人已收拾齐整,随他上了马车。
周胜仙心情好了许多,她重重地拍拍他的肩,笑道:“没想到你小子还会赶车。”李高扬笑而不语。
此时街上人已不少,李高扬在外面赶车,听见车内声音也如闹市闹腾,心中五味杂陈。突然,他见前面不少人拥挤,便将车停下,再仔细一看,发觉已到了县衙附近。
吉昱明见车停了,于是探头出来问:“小李,怎么不走了?”李高扬道:“前面有人堵着,咱们换条路吧。”周胜仙问:“能是什么事?”
李高扬模模糊糊,透过几株白蜡树,见那台阶上的人好似是鲁奇,于是跳下车,道:“诸位稍等片刻,我去前面看看。”周胜仙望着他的背影,无奈道:“好好好,别惹麻烦。”李高扬怕鲁奇遇见麻烦,是故跑过去,拉住一个人,问:“这是怎么了?”那人怒道:“还不是这狗官,刘家丢了东西要抓贼,非说我们家可能窝藏私犯,把我家老爷抓了进去。”
此话一听,李高扬顿时明白此为何事。你道是什么?原来这是本地官府的惯用路数,一家失窃,官府便以办案为由,将周边大户老爷都抓进牢里,说是审问调查,其实只是关着,等家人拿钱来赎。
李高扬看见了几个熟人,知道这次抓的是林家、孙家和杜家。
林家乃本地知名的望族,祖上中过功名,但意外被贬谪,只好来虹桥县定居。因也算勋贵且有官职,早年置办了许多土地,故后代子孙虽无功名,却也可靠收租子过活。后来他家又投资了些商铺、药房,一直富贵。
孙家以万合楼闻名。早年商路繁荣,来往之人形形色色,又常有国都大官造访,万合楼定价高,是众勋贵的必到之地。他又与县里做豆腐的、养猪的和乡下卖肉卖菜的成一伙,投资小饭馆,自成链条,垄断了虹桥县饮食之业。
杜家即杜苍梧家,与林家相仿,都是祖上做官,靠减租减息累了不少土地,一直传给子孙。
这三家虽都富贵,但府内毕竟无人在职,冤屈也无处伸张。家里人许是气恼,故派了家丁来大闹。
李高扬与几位熟人聊天,心中叹息,只恐这行径是徒劳无功。
台阶上的鲁奇如今是刑房的典吏,他是最下流的小吏,自然要被上司推出来收拾烂摊子。只见他手舞足蹈,竭力解释,却无人听从。李高扬向他招手。
鲁奇一眼望见他,露出一个憨笑。
李高扬见状,用手比划他二人儿童时自创的手势语言,鲁奇果然听懂了,面露难色,却还是后退几步,不理外头沸腾而懒惰的忠仆们,自己缩进门了。
见鲁奇关门,李高扬连忙跑回马车,简单向周胜仙说了官府的事,孰料吉晖柔一听,道:“你们约好在后门见?不如我们也去看看。”吉昱明闻言,直接跳下马车,伸出手想扶着吉晖柔下来。吉晖柔看了眼周胜仙,见她点头,便也下了马车。
四人步行去了后门。因为无人站岗,所以后门常年关闭,门板破旧。
李高扬敲了三声,鲁奇果然将门打开。他一见李高扬就摆出愁眉苦脸的样子。李高扬直接问:“是谁叫你出去见那些家丁的?”鲁奇引领着四人,回头道:“是杨典史。唉。”李高扬冷笑,问:“钱也是他要贪的喽?”鲁奇道:“他肚子没这么大。县长、县丞和主簿,自然都要分一杯羹。毕竟,人家都是朝廷命官。”李高扬点头,道:“所以挑了这三只肥羊。”
转眼间,几人到了鲁奇办公之所,李高扬大体扫视一遍,问:“怎么只有你在?”鲁奇拿起茶壶,给四人都倒上了水,叹气道:“诸位快坐吧。这刑房常理说,有司吏一名,典吏两名,咱们衙门可好,收了四名典吏。”
李高扬看出来了,他续上话:“但只有你每天都来。”鲁奇点头,也落了座。李高扬问:“那个杨典史又是什么畜生?”鲁奇道:“他叫杨逸群,曾是个秀才,在县衙里已呆了三十多年。”
正说着话,门外突然响起脚步声,李高扬听这步声虚浮,猜测来者乃年长多病之人,怕是杨逸群,于是给鲁奇打了个眼色。
鲁奇连忙站起来。
此时门被推开,露出一张瘦长脸,他长眉上挑,精明厉害却满脸菜色,鲁奇道:“杨典史好。”
杨逸群手里挂了一串佛珠,来回转动。他的小眼很快就将屋里扫了一圈,露出思索又轻视的神情。这位老大人走路慢悠悠,落后了青年人几十年,终于,他移到鲁奇旁边,坐在他身旁。
杨逸群温和地笑着,问:“朋友啊。”
鲁奇紧张地点头,突然想起来礼仪,于是为杨逸群倒了一杯水,很恭敬地递过去。
杨逸群接过水,吹了吹,并不着急喝,反而平淡问:“不是叫你在门口守着,怎么进来了?”
鲁奇愣了愣,随即憨笑道:“这家丁从太阳还没出就过来闹,也不进来,只在门口堵着,不住地说话,想必也累了。抓进去的是他们的主子,又不是他们,奴才哪能这么忠心?见我进来,也懒得发难吧。”
杨逸群喝了口茶,也不看他,只说:“你倒是聪明。”
李高扬在此地觉得尴尬,却又不知道如何解决这事端。
倒是吉晖柔开口问:“不知典史想要多少钱?”杨逸群看了她一眼便收回眼神,看着茶,问鲁奇:“这是谁啊?”鲁奇道:“表姐,不懂事。”
杨逸群嗯了声,便不再说话。
吉晖柔却又开口,道:“怕是要价太高了。”
杨逸群面上露出笑容,微微侧过头,问:“你再说一遍?”
吉晖柔微笑道:“贼开花的事屡见不鲜,从前怎没这么大的架势?想必是这三家没钱了,不得已才出的下策。”
杨逸群放下茶杯,道:“好一个小姑娘,想得未免太多了吧。”
吉晖柔继续说:“这几年天灾人祸不断,乡下收成恐怕不好。街上许多摆摊的叫卖,白米每石一两银子,小麦每石二两银子,可真骇人听闻。先生也是柴米油盐里过来的,想必知道,前些年收成好,即使国都,白米也不过半两银子每石。来的这几家,林家、杜家和孙家,都是早有田地,依土地过活,粮食欠收,他们的日子一定不好过。”
杨逸群不说话了。他颤巍巍站起来,打了个哈欠,活动几步,无奈笑笑,双手叉腰,面对窗户,望这方正院落里的天。
其余人听他不说话,也缄默不语。
末了,杨逸群看够了风景,揣摩够了用词,转过身来,面向吉晖柔,看样子打算继续走几步,却蓦地晕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