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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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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拱殿中,皇帝正与别澜共进晚膳。
“此去蜀中,孩儿见识了许多的民生民情。”
大皇子别澜生的一副得天独厚的好相貌。他继承了皇帝深邃的轮廓,眉骨挺拔,鼻梁如峰,下颌线条利落刚毅,尽显天家威仪。然而奇妙的是,这般棱角分明的面容却不显冷硬。或许因着他那双总是含笑的温润眼眸,眼尾天然带着柔和的弧度。又或许因着他微微上扬的唇角,即便不笑时也自带三分暖意。两种特质在他脸上完美交融,恰似一块经年温养的美玉,外具石之坚毅,内含玉之温润。
皇帝静听别澜禀报蜀中见闻,眼底泛起欣慰之色。
他膝下共有四子二女,可自幼养在身边、被他寄予厚望的,唯别澜一人。此番命其代父微服私访,其中期许不言而喻。
思绪及此,他心头一顿。记岔了。别温瑜那孩子……也算是在他身边长大的。
想到那个今日该过生辰却不见踪影的少年,皇帝正欲开口,别澜先一步道:“父皇,孩儿回京已有一日,今日恰逢瑜儿生辰。怎的皇祖母宫中……”
以太后对别温瑜的疼爱,今日慈宁宫本该是宫苑中最热闹的地方,绝不该是这般讳莫如深的沉寂。
“你皇祖母,今日身子有些乏,早早便歇下了。瑜儿近日染了风寒,在自个儿宫里将养着,怕过了病气给你,便没让人声张。” 皇帝道,“那孩子自幼体弱,你也是知道的。待他好些,你们兄弟再聚不迟。”
别澜闻言,面露关切:“原来如此。那孩儿明日便去探望……”
“不必急于一时。”皇帝温和地打断他,“让他好生静养才是正理。你且与朕细细说说,蜀中盐政的积弊,依你之见,根源究竟在何处?”
别澜敏锐地察觉到父皇不愿深谈,便从善如流地敛起担忧,将思绪重新拉回政务,条分缕析地陈述起来。
待一番奏对毕,皇帝见夜色已深,又与别澜闲话几句家常,便允他跪安了。
别澜行至半途,那份萦绕心头的疑虑终究占了上风。慈宁宫的沉寂、父皇的讳莫如深,还有瑜儿那孩子素来活泼的性子,怎会在生辰之日甘愿静养?
他脚步一转,朝着别温瑜所居的逐春殿走去。
逐春殿外夜色浓重,朱门紧闭,连檐下的宫灯都未点亮。这般冷清,哪里像有主子在养病的模样?
他正欲上前叩门,殿侧小径上已然转出一人。
月白广袖锦袍随风轻摆,腰间挂着那枚“莲渡八方”的羊脂玉佩。不是谈阡又是谁?
谈阡显然也看见了他,步履从容地上前道:“见过端王殿下。”
别澜目光扫过他来的方向,又落回他波澜不惊的脸上,心头疑云更甚:“谈大人深夜入宫,可是有要事?”
谈阡道:“奉太后懿旨,来为世子送些调理的药材。殿下也是来探望世子的?”
谈家手握江湖脉络,若瑜儿真染疑难杂症,确需谈阡寻药。可那孩子素来畏生人如虎,单独面见这活阎王,怕是要吓得不轻。
思及此,别澜顺势道:“听闻瑜儿染恙,顺路来看看。谈大人既未入殿,本王便与你同往。”
谈阡唇角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那笑意如蜻蜓点水,未及眼底便已消散。
“殿下关怀,世子若知必定感怀。只是太医嘱咐世子需静养,不宜过多打扰。殿下若执意探望,还请稍候片刻,容臣先禀过太后。”
这话在情在理。
“只是太后此刻想必已然安寝,”谈阡适时补充,“殿下若欲探视,何不明日再来?”
别澜眉峰微蹙,目光再次掠过那扇紧闭的宫门。他心知若此刻与谈阡争执,惊动了里头那位小祖宗,回头又该红着眼眶掉金豆子了。
“也罢。正好本王回府将给瑜儿的礼物取来,想来他见了新奇物件,病也能好得快些。”
“礼物?”谈阡捕捉到这个词。
别澜来了兴致:“是从蜀中为他寻得的一卷前朝名将兵书残卷。让谈大人见笑了,瑜儿这孩子心性单纯,自幼便爱黏着本王讨要这些。”
谈阡唇角的笑意深了些许,道:“前朝兵书残卷,世子定然会喜欢。只是此刻,世子怕是并无心情品读兵书。”
别澜蹙眉:“此言何意?”
谈阡向前缓行半步,拉近彼此的距离。声音带着一种分享秘密般的蛊惑,又裹挟着不易察觉的恶意:“因为世子殿下,此刻根本不在宫中。”
“谈阡,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臣自然知晓。”谈阡道,“殿下留书一封,说是‘寻仙问道’去了。太后震怒,陛下亦知,此刻皇城司暗部已倾巢而出。殿下那份厚礼,恐怕要等世子被请回宫后,才能亲手交予他了。”
寻仙问道?留书出走?皇城司倾巢而出?
别澜脑中嗡鸣,甚至无暇质问谈阡为何此刻才吐露真相,一连串担忧已脱口而出:“他……他走的时候,身边带没带吃的?他脾胃弱,吃不得冷硬之物,宫外那些粗劣吃食,他的肠胃怎么受得了?他有没有至少带上两匣子蜜饯?会不会饿着?身上带够银钱了吗?”
这话问得全然不合时宜,甚至有些蠢。
谈阡显然也未曾料到会是此问,凤眸中掠过一丝真正的错愕。
片刻的凝滞后,谈阡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古怪:“据宫中回报,世子……只带了些银票。”
只带了银票。
别澜眼前几乎能浮现出那孩子捏着银票,对着凉透的肉包子或是粗粝的烙饼发愁,甚至饿得偷偷揉肚子的模样。
“你们就任由他……一个人跑出去?”
谈阡道:“太后已命臣全力追回。殿下应当明白,此事关系天家颜面,不宜声张。”
“颜面?”别澜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罕见的讥诮,“所以你们就封锁消息,连我都想瞒过去?若瑜儿在外面有丝毫闪失,谈阡,这责任你担得起吗?皇城司暗部倾巢而出?呵,他们是去抓他,还是去护他?”
他此刻也反应过来了:“谈阡,你是否以为瑜儿同你一般皮糙肉厚?你当年能孤身闯荡江湖,他却不行!他才十七!你为何不早说?为何偏要等到此刻才肯透露?!”
“殿下责备的是。”谈阡道,“但正因世子年方十七,受不得半点委屈,才更不能纵容。”
“你……”
“殿下可知,”谈阡截断他的话,“此刻漕帮内斗见血,边关十二寨正在易主,转意剑与血罗刹正要拼个你死我活。这些,才是皇城司平日盯防的要紧处。而今为了寻回世子,三百暗卫尽数南调,七成暗桩被迫静默。殿下此刻该问的,不是臣为何不早说,而是世子若再不归来,那些空门大开的边防要冲,该用多少人命去填?”
“当年南陵王血洒边关时,你怎不言这些大局?”别澜寸步不让,“如今他唯一的骨肉生死未卜,你皇城司暗卫九百,余下六百莫非都喂了狗?至于边关十二寨,从开国嚷易主至今还在易主,这等陈年旧戏也值得拿出来搪塞?休要顾左右而言他!让本王猜猜太后原话:‘传谈阡来见哀家,要快!那孽障竟敢留书出走,你给哀家去把他抓回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一字不差。
谈阡见糊弄不过这护弟心切的兄长,索性袖手笑了:“端王殿下明察秋毫。”
别澜对他这满嘴虚言的做派实在头痛:“你,将世子的行进路线原原本本告知本王。还有,太后既命你亲往,你为何还在此耽搁?”
谈阡面上掠过一丝堪称委屈的神色。他原以为那位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估计连只炸毛公鸡都打不过的小世子,派两队暗卫去追已是杀鸡用牛刀。谁料半路杀出个齐老先生搅局,更离谱的是,那败家小骗子竟花了二百两雪花银,买了头只会嗯啊叫的倔驴!早知如此,他该亲自去集市摆摊卖驴,还能顺手把逃家的小狐狸拎回窝。
他干脆利落地行了一礼,道:“端王殿下安好端王殿下说得对端王殿下若无别的要事臣这就去追世子了臣告退。”
别澜刚张开嘴,就见那道月白身影已闪出三丈开外,眨眼功夫便消失在宫墙拐角。
“……”
别澜举着还没来得及放下的手,对着空荡荡的宫道憋了半晌,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好你个谈阡,跑的比瑜儿还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