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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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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时的别温瑜与沈四,正在破庙里狼狈地瑟瑟发抖。
昨夜二人睡得正香,谁料三更天突然暴雨倾盆,破庙屋顶的漏洞比筛子还密,愣是把两位少侠浇成了落汤鸡。
沈四只穿了件单薄青衫,此刻湿淋淋贴在身上,冻得嘴唇发紫。别温瑜那身粗布衣裳虽是乔装所用,到底是尚衣局特供,里外三层厚实得能防箭。小世子裹着“盔甲”尚且哆嗦,眼见沈四快要冻成青萝卜,忙把人往干草堆里拽。
二人哆哆嗦嗦试图生火,奈何柴湿风大,折腾半晌连个火星都没见着。沈四瘫在草堆里,有气无力地哼起即兴小调:
“小白菜啊~地里黄啊~”
“没人疼啊~透心凉啊~”
“火折子啊~它不燃啊~”
“俩傻子啊~要冻僵啊~”
那调子九曲十八弯,唱得别温瑜也跟着牙关打颤:“沈、沈兄,别唱了……再唱阎王爷都要派无常来请咱们去地府唱堂会了……”
沈四闻言非但没停,反而唱得更加百转千回:“无常哥啊~您慢些来~”
“捎捆柴啊~再带点炭~”
“最好再~捎碗面~”
“多加辣啊~多放蒜~”
别温瑜被他唱得饥寒交迫,胃里咕咕直叫,正想继续抗议,却见沈四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有了!”
只见他手脚麻利地拆了庙里唯一完整的门板,又掏出怀中火折子。三两下撬开地砖,搭起个简易灶台,把湿柴架在门板上烘烤。
“这可是城隍爷的饭碗,”别温瑜盯着被拆得七零八落的供桌目瞪口呆,“你也不怕遭雷劈?”
“雷公电母正忙着劈负心汉呢。”沈四道,“再说了,小爷我其实是齐天大圣转世,早偷看过生死簿。咱俩的阳寿都写着长命百岁,且死不了!”
说罢还朝破败的神像抛了个媚眼:“城隍老爷,借您门板一用,回头给您烧三斤高香!”
正说着,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巨响。
二人齐刷刷转头,只见破庙那扇摇摇欲坠、被沈四拆的只剩一半的大门终于不堪重负,“轰隆”一声砸在地上,溅起满地水花。
别温瑜吓得一把攥住沈四的衣袖:“齐天大圣,你这嘴是开过光吗?!”
沈四盯着那扇阵亡的大门,沉默片刻,道:“这扇门,三百年前就坏了。”
别温瑜当场愣住,眨了眨眼。待他反应过来这句话里藏着多大的恐怖故事时,只觉得眼前一黑,腿肚子发软,险些当场给这破庙再添一位枉死鬼。
沈四眼疾手快地扶住摇摇欲坠的别温瑜,憋着笑正色道:“温兄且慢!我还没说完。这门三百年前被雷劈坏后,是前朝工匠用糯米灰浆重新加固过的。按理说再撑三百年也不成问题。”
他弯腰捡起一块门板碎片,煞有介事地端详:“看来是前日那场地震震松了榫头,方才又被我拆了半边,这才……”
话没说完,破庙深处突然传来“咯吱”一声轻响。
两人同时僵住。
只见那尊布满蛛网的城隍像突然缓缓转向他们,掉漆的嘴角似乎在黑暗中微微上扬。
别温瑜牙齿打颤:“沈、沈兄……这也是……三百年前设计好的机关?”
沈四死死攥住别温瑜的胳膊,声音发飘:“这个……古籍上没记载啊……”
“跑吧。”
“跑什么?外头暴雨倾盆,生病可怕还是鬼可怕?”沈四紧闭双眼念念有词,“齐天大圣保佑,信男愿斋戒三日……不,三日太长,三顿也行!”
他闭着眼念念有词,浑然未觉身侧的别温瑜已渐渐止了颤抖,正望着神像后方怔怔出神。
只见神像后转出来一个青衫身影。来人怀里抱着个熟睡的奶娃娃,衣摆旁还亦步亦趋地跟着个鼻涕泡正冒的小豆丁,小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角。
月白风清,不似凡尘。
别温瑜望着那人的侧影,脑海中浮现出金光闪闪的两个字——仙君。
只见那仙君抬眸望来,眼底仿佛盛着将融未融的春雪。他腾出只手轻轻按住衣角边探头探脑的小豆丁,目光在瑟瑟发抖的沈四和目瞪口呆的别温瑜之间转了个来回。
“夜深雨急,借贵宝地暂避。惊扰二位了。”
沈四听见人声睁开眼,这才瞧清原是有人从庙后绕进来了。这城隍庙本就年久失修,原先好歹有个正门撑撑场面,偏生那门方才已被他亲手拆去生火。如今四下望去,但见八面来风,处处都是能迎客的“正门”。
“你哪位?”沈四挑眉问道。
仙君闻言微微蹙眉,先是低头确认怀里的奶娃娃未被惊醒,这才抬眼望来。
“在下言迩。路过此处,夜间山雨难行,孩子们口渴难耐,不知可否讨碗清水解渴?”
沈四打量着这一大两小的奇怪组合,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言公子这是……拖家带口闯江湖?”
言迩并不接话,只是温和地看着别温瑜手中的水囊。别温瑜连忙将水囊递过去,目光忍不住飘向那个打瞌睡的奶娃娃。孩子约莫一岁,脸蛋红扑扑的像只熟透的桃子。
言迩接过水囊,先小心地喂了醒着的孩子喝水,这才抬眼看向沈四:“世事难料,恰如这山中天气。这是我家老三,最近染了风寒。”说着又轻拍怀中婴孩,“老四倒是乖,就是夜里总要喝三次奶……拙荆是个江湖人,总念叨着仗剑天涯,我这是带孩子寻娘亲。”
“等等。”别温瑜抓住破绽,“老大老二呢?”
“已成家了。”言迩低头给老三擦鼻涕,发丝垂落遮住神情。
按这说法,眼前人起码该有三十五六,可那张脸分明是个二十出头的俊俏郎君。
别温瑜盯着言迩那张怎么看都不超过二十五岁的脸,笑了:“言公子好福气啊,三十多岁还能保养得这般俊俏。”
言迩面不改色,轻轻拍着怀里的奶娃娃:“家父早逝。我十六岁便当了家。老大老二懂事,早早自立门户……如今我二十有八,倒叫少侠见笑了。”
沈四笑出声:“二十八?那老三老四……”
“内子性子急。”言迩面不改色道,“说是不趁着年轻多生几个,日后……可惜我身子不好。江南水患那年,卖儿鬻女的不少。这两个,是去年在乱葬岗捡的。”
“……”
别温瑜盯着言迩平静的侧脸,觉得荒谬至极。这人说起生死大事,竟像是在讨论今日的天气。更荒谬的是,他居然……信了。
“所以……”别温瑜艰难地咽了咽口水,“这两个孩子不是你的?”
言迩轻轻拍着怀中又睡着的奶娃娃,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苦笑:“少侠觉得,什么样的人会带着两个捡来的孩子……”
“人贩子啊。”沈四脱口而出。
“……”言迩的目光缓缓移向别温瑜,那双桃花眼里似有千言万语在流转,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委屈与无奈,“少侠也觉得……我是人贩子?”
不是。
这话又不是我问的。
你看我做什么啊!
别温瑜干笑道:“哈……言公子这般光风霁月的人物,怎、怎么会是人贩子呢……”笑声在言迩的注视下越来越虚,最后变成了几声尴尬的咳嗽。
言迩垂眸,再抬眼时,眼眶微微泛红,声音也带上了几分沙哑:“少侠既知非我亲生……便该明白,带着他们,是拖累,更是责任。江南水患,饿殍遍野……我这点微末医术,救不了苍生,只能顺手捡回两条小命。”
他苦笑一声,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掠过别温瑜腰间鼓鼓的钱袋,又迅速移开:“不瞒少侠,如今盘缠将尽,连给老三抓副治风寒的药都……唉,若非山穷水尽,我又何至于向陌生人开口讨茶?”
沈四听得目瞪口呆,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藏铜板的内袋。
别温瑜心头一紧,那句“盘缠将尽”像根针,精准扎在了他同为落魄人的痛处。他想起太后宫中那只刚产崽的御猫,尚且有十几个宫女精心伺候。而眼前这两个失去怙恃的孩子,却只能跟着这个看似文弱的书生在荒山野岭颠沛流离……
言迩侧过头,用袖口极快地按了按眼角。动作快得像是掩饰,又刻意得让人无法忽视。
“言公子高义。”别温瑜解下钱袋,取出两张银票,又觉得不够,将整个钱袋都塞了过去,“这些你先拿着,给孩子看病要紧。”
沈四在一旁看得直瞪眼,想拦又找不到由头,终究没出声。
言迩推辞不过,终是收下。他将银票仔细收进怀中,却将钱袋里的碎银倒出一半递还:“这些足够了。江湖路远,少侠也要留些盘缠傍身。”
这般克己守礼的举动,更让别温瑜确信自己遇见了乱世中难得的真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