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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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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温瑜循声望去,只见草棚最里的角落蜷着个青衫少年。
那人枕着个破旧包袱,睡得正香。一张清秀得过分的脸上沾着些许草屑,与周围那几个煞气隐隐的樵夫相比,他睡得毫无防备,甚至微微张着嘴,那阵不合时宜的呼噜声正是从他那里传来的。
那几个樵夫交换了个眼神,年长那位朝同伴使了个眼色。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立即起身,皮笑肉不笑地朝别温瑜逼近:“小兄弟既然要等人,不如先随我们去个凉快地方?”
别温瑜下意识后退,脊背抵上了粗糙的树干。他暗叫不好,心中开始搜肠刮肚。当初太傅们教骑射礼仪、君臣奏对,甚至怎么用袖子优雅地擦嘴都演练过无数遍,可有没有哪一页书、哪一堂课,教过他怎么在荒山野岭对付一群持刀悍匪啊?!
“吵死了。”
角落里的青衫少年懒洋洋地支起身子,揉了揉眼睛。
他打了个哈欠:“王大哥?开饭了?”
“开个屁!”壮汉没好气地啐了一口,“来了只肥羊,别在这儿碍事,滚里边睡去!”
青年似乎这时才注意到僵在一旁的别温瑜,以及他那匹气喘吁吁的宝马。他眨了眨眼,目光在别温瑜那张俊俏却难掩惊慌的脸上转了一圈,弯起嘴角,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
“王大哥,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他慢悠悠地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挡在了别温瑜和那几个樵夫之间,“这位小公子眉目清正,衣袂生风,一看就是迷路的读书人。咱们黑风寨什么时候开始欺负文弱书生了?”
“沈四,这里没你的事!”年长樵夫语气阴沉,手已经按上了腰后的短刀。
“怎么没我的事?”沈四笑吟吟的,“这位小公子可是我等的贵客。是吧,刘公子?我们约好在此碰面,一起去南边做笔大买卖的,你怎么才来?”
别温瑜被他问得一怔,但求生本能让他瞬间福至心灵,连忙点头:“是、是!在下来迟,让沈兄久等了!”
那几个樵夫面面相觑,显然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年长樵夫盯着沈四,眼神惊疑不定:“沈四,你认识他?”
“自然认识。”沈四答得理所当然,他踱步到大米饭旁,煞有介事地摸了摸马脖子,啧啧两声,“瞧瞧这神骏,这气派,一看就不是凡品。刘公子家学渊源,这次可是带着诚意来的。”
别温瑜心脏狂跳,只觉得这少年的举动处处透着古怪,但眼下也只得硬着头皮配合:“沈兄过奖,家父……家父确实嘱咐此行一切听凭沈兄安排。”
沈四满意地点头,转而看向那年长樵夫,笑容依旧温和:“王老大,这过路费……不如看在我的面子上,免了?”
王老大脸色变幻数次,目光在沈四从容的笑脸和别温瑜紧攥的缰绳之间来回扫视,最终冷哼一声,按在刀柄上的手缓缓松开:“既然是你的朋友,这次就算了。”他挥挥手,带着几个手下悻悻退开,在不远处冷眼盯着。
沈四亲热地揽住别温瑜的肩膀:“刘公子,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边走边谈?”
别温瑜被他半推半带着往山谷另一头走去,直到拐过一个弯,将那些不善的目光彻底甩在身后,他才猛地喘了口气,发现自己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
他挣脱开沈四的手臂,警惕地后退半步,拱手道:“多谢阁下出手相助。不知……不知阁下如何认得在下?”
沈四不急着回答,慢条斯理地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来看,里面竟是几块别温瑜在茶棚里见过的、老丈用来佐茶的桂花糖糕。
“我爷爷,”沈四将一块糖糕递过来,“就是官道边那个卖苦茶的老头儿,他老人家不放心你一个人走这白马坡,特意让我这个不成器的孙子抄近路跟过来看看。他说啊,有个眼神干净得像小鹿、花钱却大方得像肥羊的俊俏后生,牵着一匹……呃,特别神骏的宝马,怕是走不出十里地就得让人骗去挖矿。”
“老先生他……”别温瑜接过糖糕,喉头有些发紧。十六年来在宫中见惯了虚与委蛇,这般来自陌生人的善意让他心头暖流涌动,又夹杂着几分被看穿窘境的羞赧,“多谢老先生挂念,也……有劳沈兄了。”
“不劳不劳,”沈四混不在意的摆摆手,“我爷爷就是心软,见不得你这样的……咳,见你面善。”
他三两口吃完糖糕,拍了拍手上的碎屑。
别温瑜道:“是在下莽撞了。还未请教恩公尊姓大名?”
“什么恩公不恩公的,”沈四道,“叫我沈四就好。这黑风寨一带我最熟,既然爷爷开了口,我就送你平安出山。”
二人沿着山径前行,沈四在前引路,总能在岔路口准确选择最安全的路。别温瑜牵着马跟在他身后,忍不住问道:“沈兄既然对此地如此熟悉,为何会与那些匪徒……”
“混在一起?”沈四接话,“这黑风寨方圆五十里,三教九流都要打点。我时常来往送信,与他们打个照面总比结仇强。”
别温瑜若有所悟。这江湖法则,确实与宫墙内非友即敌的规矩大不相同。
二人沿着山径又走出一段。日头西斜,林间光影渐次昏黄,别温瑜自幼在宫中娇养惯了,饮食向来是少食多餐、精致讲究,今日只在清晨啃了半个冷硬的肉包,方才又勉强咽下一块糖糕。此刻跋涉半日,早已饥肠辘辘,腹中空鸣阵阵,连牵马的力道都弱了几分。
沈四走在前面,眼风扫过后方,见他一手无意识地按着小腹,步履也渐渐迟缓,便缓下步子,抬手指向前方一处隐约可见的檐角:“再往前不远有座旧城隍庙,虽破败些,倒也干净。咱们去那儿歇个脚,我包袱里还有些烙饼和肉干。不急赶路,夜里的山路不好走。”
别温瑜心头一暖,应了一声,不再客套:“那便有劳沈兄了。”
天色彻底暗下来的时候,二人终于抵达那座荒废的城隍庙。
沈四轻车熟路地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庙内蛛网密布,神像斑驳,却意外地干净。正中一片空地显然常有人打扫,角落里还堆着些干草。
沈四从怀中取出火折子点亮供桌上半截残烛,随意指指铺着干草的角落,自己则利落地卸下包袱:“坐。条件简陋,将就着填饱肚子。”
他取出油纸包好的烙饼,又变戏法似的摸出个葫芦:“清水就饼,委屈公子了。”
别温瑜接过温热的烙饼,忽然想起什么,从自己包袱里取出个精巧的锡罐:“这是……我带的蜜饯。”
沈四眼睛一亮,随即又眯眼笑起来:“果然是个小公子。”也不推辞,拈了枚蜜枣放入口中。
别温瑜小口咬着烙饼,这干硬的饼子远不如宫中膳□□致,他却觉得比以往任何一顿珍馐都来得实在。他偷偷抬眼看向对面的沈四,只见对方姿态闲适地靠在干草堆上,一口饼子一口清水,吃得颇为自在。
“沈兄,”别温瑜终于忍不住开口,“你……你常这样风餐露宿吗?”
沈四咽下口中的食物,道:“是啊,送信的人,哪有挑地方的资格?山神庙、破窑洞,能遮风避雨就是好地方。我没什么大志向,不过是混口饭吃。这江湖嘛,有人求名,有人求利,我求个自在,顺便……看看热闹。自然比不得你们这些读书人讲究。”
别温瑜张了张嘴,那句“我不是读书人”在舌尖转了一圈,又咽了回去。
“其实……这样也挺好。”
“哦?”沈四挑眉,似乎对这个回答很感兴趣。
“无拘无束,天地为家。”别温瑜道,“不必守那些繁文缛节,不用在意他人眼光,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沈四闻言笑了:“小公子,你这是只看见贼吃肉,没看见贼挨打啊。这自由是要付出代价的。风餐露宿、饥一顿饱一顿都是常事,还要时刻提防豺狼虎豹。”
别温瑜沉默片刻,认真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但我还是觉得,值得。”
“说说你吧,”沈四也沉默片刻,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为什么要一个人跑出来?看你的打扮谈吐,家里应该非富即贵,何必出来受这个罪?”
别温瑜道:“笼中鸟,也想看看外面的天空。哪怕只能飞一天,也好过在金丝笼里关一辈子。”
沈四了然地笑了笑,没有追问,只是举起手中的水葫芦:“那就为你这只出笼的鸟儿,干一杯。”
别温瑜也笑了,拿起自己的水囊与他轻轻一碰:“多谢。”
二人就着清水吃完了简单的晚餐。沈四熟练地将干草铺开,弄成两个简易的床铺:“今晚就在这里将就一下吧,明天一早我送你出山。对了,尚未请教……呃,阁下如何称呼?”
电光石火间,无数个名字在别温瑜脑海中翻涌。话本里的侠客名号听起来固然威风,却未免刻意。若随口胡诌个“张三李四”,又显得太过敷衍,对不起这份患难之情。
他目光不经意扫过跳动的烛火,忽然福至心灵。
“我姓温。”他道,“单名一个羽字。温羽。”
温羽,愿能如鸟生双翼,从此海阔天空,振翅入苍穹。
沈四闻言,从善如流地抱拳:“原来是温羽公子。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