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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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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温瑜蹲在青石路牙上,对着手里半个凉透的肉包子发怔。
一刻钟前,他站在路边小摊前,看着摊主掀开蒸笼。雾气里挤挤挨挨的胖包子,个个比他拳头还大,油汪汪的褶子冒着热气,一看就是话本里画的“豪侠行囊必备”。他当即拍出块碎银,学着小贩隔壁刀客的模样豪气干云粗声道:“来三个!”
如今这“豪侠干粮”正用油腻的褶子嘲笑他。才啃了半个,宫里头十六年娇养出来的脾胃就开始闹腾。肉馅的油渍已经浸透了半边面皮,剩下半个可怜巴巴地耷拉着。
“御膳房的蟹黄汤包……”他无意识地喃喃,又被自己逗笑了。可不是嘛,宫里那些吹弹可破的细点,早把他的胃口养得比公主还娇气。
远处传来商贩的吆喝,混着孩童嬉闹的声音。别温瑜深吸一口气,恶狠狠咬向剩下的包子。
“嗷!”
一口咬到了自己的手指。
事实证明,肉包子不过是江湖给这位金枝玉叶的第一个下马威。
别温瑜揉着发胀的肚子在街角转了个弯,忽然眼前一亮。一个挂着“千里良驹”幡子的马摊前,几匹骏马正不耐烦地刨着蹄子。最中间那匹枣红马格外神骏,鬃毛如火焰般在风中飞扬,四蹄健硕,马鞍上还镶着几颗劣质的假宝石,在日光下闪闪发亮。
“这马……”他眼睛发亮,方才的挫败感一扫而空,他整了整衣襟,学着江湖人的架势朝马贩走去,“多少银子?”
那马贩是个精瘦的汉子,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见他这副模样,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客官好眼力,这可是正宗的西域汗血宝马,霍去病坐下那种龙媒的后裔,日行千里不在话下……”
别温瑜哪里懂得相马,只觉得这马威风凛凛,配得上自己即将开始的江湖生涯。他豪气地从包袱里摸出一张银票,面额大得让马贩的眼睛瞬间瞪圆了。
“这马,我要了!”
他利落地翻身上马,得益于宫中骑射师傅的严格教导,动作倒是颇为潇洒。枣红马长嘶一声,扬起前蹄,吓得他赶紧抓住缰绳。
“客官慢走!”马贩在身后高声喊道,声音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笑意,“这马性子烈,您可要小心驾驭……”
别温瑜哪里听得进这些,他一夹马腹,枣红马便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风在耳边呼啸,街景在眼前飞速倒退,他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豪情。
这才是江湖!这才是他别温瑜该过的日子!
出了城,别温瑜对着那张皱巴巴的地图在官道上行了约莫半个时辰,总算在道旁看见个迎风招展的茶幌子。
这是个再简陋不过的茶棚,四五张方桌,几条长凳,泥炉上坐着咕嘟冒泡的大铜壶。他牵着那匹汗血宝马走过去,学着旁人的样子将缰绳系在棚外的木桩上。
“掌柜的,来壶茶。”他挑了个靠里的位置坐下,将随身包袱小心翼翼地放在身侧。
卖茶的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丈,提着茶壶过来时,目光在他那匹宝马身上停留了一瞬,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那马鬃毛杂乱,蹄子肥大,分明是匹拉磨的驴子,偏偏鞍鞯上镶着几颗刺眼的假红宝。老丈嘴角动了动,终究没说什么,只默默斟了碗深褐色的茶汤。
别温瑜正口渴,端起碗便灌了一大口。下一刻,他整张脸都皱了起来。这茶又苦又涩,带着股烟熏火燎的味道,与他平日喝的贡品香茗简直是云泥之别。他强忍着才没失态地吐出来,硬生生咽了下去,喉间一片火烧火燎。
邻桌坐着几个歇脚的脚夫,正围着桌子高声谈笑。
“……听说城里出了大乱子!”一个络腮胡汉子抹了把汗,“南陵世子跑了!我方才出城时,守城的官兵把每个人都翻来覆去地盘查,连运泔水的车都没放过!”
别温瑜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将脸往茶碗后埋了埋,耳朵竖得老高。听到“盘查”二字,他心下先是一紧,随即又暗暗松了口气。幸好自己当机立断,出城得早。
“要说那位小世子,金尊玉贵的人物,怎地说跑就跑了?”一个年轻些的脚夫挠着头,很是不解。
络腮胡汉子嗤笑一声,压低了些嗓门:“深宅大院里的事,谁说得清?许是憋闷坏了?我瞧着,这些贵人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别温瑜听着,默默垂下眼睫,盯着碗中晃动的褐色茶汤,心中五味杂陈。他们羡慕他的金尊玉贵,又怎知那宫墙之内,连呼吸都需循着尺规?
正出神,邻桌的议论愈发激烈起来。
“要我说,这些贵人就是矫情!”一个满脸麻子的脚夫啐了一口,“锦衣玉食供着,前呼后拥伺候着,还有什么不满足?”
“你懂什么!”络腮胡汉子猛拍桌子,震得茶碗哐当作响,“那深宫大院里,连打个喷嚏都要讲究规矩。我表舅家的二小子在宫里当差,说是走路先迈哪只脚、一天上几回茅房都有讲究!多一趟不成,少一趟也不行!”
“……”倒、倒也不至于如此。
别温瑜嘴角狠狠一抽。
他好歹是个正儿八经的世子,虽说宫规森严,但人身自由……咳,基本的如厕自由还是有的。怎么从这汉子嘴里说出来,他活得像个被精准操控的提线木偶,连出恭都得卡着点奏乐?
最起码,总不至于连自己先迈左腿还是右腿都做不了主吧?呃,这么一想,好像每次去见太后,步伐大小和频率确实是被嬷嬷严格训练过的……
老丈又提着一壶滚水过来给别温瑜续茶,昏花的老眼在他细皮嫩肉的手上扫过,慢悠悠地开了口:“客官这马……瞧着倒是特别。”
别温瑜心头一跳,道:“西域良驹,自然特别。”
老丈呵呵一笑,倒也不争辩,只道:“前头三十里有个黑风寨,专劫过路客。客官若是要往南去,不妨绕道白马坡。”说罢,也不多言,提着壶晃晃悠悠地走了。
别温瑜一时拿不准这老丈是善意提醒,还是另有所图。正犹豫间,忽听官道上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尘土飞扬中,三骑快马疾驰而至。当先一人勒马停缰,目光扫过茶棚,最后定格在别温瑜身上。
那人眯起眼,翻身下马,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皇城司办案。小兄弟,你与我们正在寻的人年纪相仿,劳你走一趟了。”
茶棚里的脚夫们见状,纷纷缩到角落。卖茶的老丈依旧不紧不慢地擦着茶碗,仿佛对这一切视而不见。
别温瑜脑中一片空白。
这要是被抓回去,不就前功尽弃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直沉默的老丈道:“李都头,好久不见。”
那被称为李都头的男子一愣,转头看清老丈面容后,神色微变:“您老人家怎么……”
“我这小朋友昨日便暂住在我家了,断然不是你要找的人。”老丈慢条斯理地放下茶碗,“怎么,皇城司现在连这等小事也要管了?”
李都头面露迟疑,目光在别温瑜和老丈之间来回扫视,最终拱了拱手:“既然是您老作保,那在下告辞。”
三人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江湖话本里总说,这世间靠的是人脉,是背景。今日方知,连这荒郊野岭的卖茶老丈,都可能是位深藏不露的扫地高僧。
别温瑜惊魂未定,正要向老丈道谢,对方已经收起茶碗,淡淡地道:“客官喝完茶就快上路吧。记住,往白马坡走。”
别温瑜不敢耽搁,将碗中残茶一饮而尽,掏出碎银放在桌上,朝老丈深深一揖:“多谢老先生相助之恩。”
老丈只摆了摆手:“快走吧,日落前要赶到白马坡。”
别温瑜牵过那匹汗血宝马,翻身上马时才发现自己手心还在微微发抖。方才那一幕实在太过惊险,若不是老丈出手相助,此刻他怕是已在回京的路上了。
一路向南,别温瑜不敢再走官道,照着老丈指点的方向转入一条山间小路。这条路远比官道难行,路面坑洼不平,两旁林木渐密。他那匹宝马走得颇为吃力,呼哧带喘,时不时就要停下步子,狠狠喷几个响鼻。
“你……你不是西域良驹,霍去病坐下那种龙媒的后裔吗?”别温瑜俯身拍了拍马颈,很是困惑。
转念一想,这山路如此坎坷,便是人来走也得三步一歇。他心头泛起些许愧疚,道:“罢了,你跟着我浪迹江湖,风餐露宿的,往后便叫你‘大米饭’吧。”
约莫行了一个时辰,前方出现一条岔路。一条路继续向南,另一条则通往一处山谷,路旁立着块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写着“白马坡”三字。
别温瑜正犹豫间,忽听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他心头一紧,连忙催马转入山谷。行不多远,便见一处缓坡上搭着个简陋的草棚,棚前拴着几匹毛驴,几个樵夫打扮的人正在歇脚。
别温瑜能认出那些是驴而非马,实在是因为那对长耳太过显眼。与他这匹短耳汗血宝马相比,真是一目了然。
“这位小兄弟,可是要往南去?”一个年长的樵夫见他过来,主动开口问道。
别温瑜警惕地点头。
“前面山路被前几日的山洪冲毁了,要绕道得等多日。”樵夫指了指另一条小路,“从此处往西,有一条近路,一日便可出山。”
别温瑜想起老丈的叮嘱,正要婉拒,瞥见那几个樵夫腰间都别着短刀,手上的老茧位置也不似寻常樵夫。他心中警铃大作,面上不动声色:“多谢指点,不过我还要等人,暂且在此歇息片刻。”
说着,他牵着马往草棚走去,暗中观察四周。这一看更是心惊,草棚后的树林里,隐约可见几具森森白骨。
“既然如此,小兄弟请自便。”那年长樵夫笑了笑,眼神已然冷了下来。
别温瑜心知已入虎狼之穴,只得自认时运不济,正暗自焦急寻找脱身之策,忽听一旁传来一阵极不协调的、悠长的呼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