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呢？！》七十五一

1、第 1 章

　　光承十二年，春深。
　　宫苑内的海棠开得正盛，侍女们捧着金丝檀木盘穿梭于朱红回廊间，为即将到来的世子十七岁生辰宴忙碌。锦缎华服，珍馐美馔，一应皆是太后亲定的规格。
　　在晋国，皇子公主众多，可真正让朝野上下都记挂在心的，却是那位长于深宫的南陵王世子——别温瑜。
　　说起这位世子，无人不道一声“命途多舛”。
　　十年前的北疆血夜，南陵王率亲兵死守潼城三日，身中七箭仍屹立城头，最终城破人亡，以身殉国。王妃为掩护百姓退入密道，亲自执剑守在洞口，直至流矢穿心。
　　消息传回京城那日，七岁的别温瑜正在御花园里扑蝴蝶，手里还攥着父亲临行前赠他的小木剑。
　　从此，这棵骤然失怙的幼苗被接入宫中，由太后亲自抚养。
　　谁知命运未曾怜他，临近生辰，别温瑜竟一病如山倒。
　　不是寻常的风寒发热，而是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虚弱。晨起时还好端端的人，午膳用到一半便冷汗涔涔，手抖得握不住筷。夜里更是辗转难眠，偶尔勉强入睡，又会时常惊醒，胸口闷痛得喘不过气。
　　太医院的院首、院判轮番请脉，汤药灌下去一碗又一碗，如石沉大海，连个回声都听不见。
　　皇帝听完禀报，摆手屏退太医，转向太后温声道：“朕近日忙于朝政，母后为瑜儿操心，实在辛苦。”
　　太后轻叹摇头：“辛苦倒说不上。只是今日是他的生辰，哀家总怕……这般操劳一整日，明日他又该起不来了。”
　　皇帝沉默片刻，道：“南陵王兄与王妃，皆是筋骨强健、叱咤风云之人。瑜儿是他们唯一的血脉，自幼在宫中虽不算壮硕，却也从未有大病。何以此次病得如此……蹊跷，来势汹汹，倒像是被什么东西魇住了似的。”
　　“许是春寒料峭，邪风入体？”太后道，“那孩子是在哀家膝下长大的，哀家疼他，不比那几个皇儿少。他如今这般……叫哀家怎么放得下心，日后又如何去见他那舍生取义的爹娘。”
　　南陵王的父亲，乃是安远帝的十四皇子睿王。当年睿王率兵镇守西陲，与邻国月氏族长之女，那位被誉为“草原明珠”的公主相识。二人不仅缔结婚盟，公主更凭借对地形的了如指掌，助睿王屡出奇兵，平定边患。然而，这份带着异族血统的赫赫战功，在注重华夷之辨的朝堂看来，既是利器，更是隐患。
　　及至先帝作为三皇子开启夺嫡之战，睿王因其特殊的月氏联姻，被所有争储势力默认为与九五之位无缘，反而得以超然物外，明哲保身。他身负异族血脉，对任何一位皇兄都构不成威胁，反而因其特殊的身份，成了各方都想拉拢、却又无人真正忌惮的棋子。而睿王的儿子，因混血带来的英俊容貌与骁勇天性，加之全无政治威胁，竟意外地得到了先帝的偏爱，成年后获封南陵王，并将那份来自母族的悍勇在战场上发挥得淋漓尽致。
　　他既不结党，也不站队，只一心经营他与王妃在西境的封地。也正因这份“无害”，加之先帝对那位飒爽王嫂的几分敬重，南陵王作为他们唯一的儿子，竟破格被先帝接入宫中抚养，在诸多猜忌与审视的目光中，得到了近乎皇子的待遇与偏爱。
　　于是乎，太后将对睿王夫妇的怜惜与对往昔的追忆，一并倾注到了这个身世特殊、父母双亡的孙儿别温瑜身上，偏疼得格外厉害。
　　皇帝的声音缓和下来，道：“母后放心，瑜儿是王兄留下的唯一骨血，朕与母后一样，必会护他周全。今日澜儿从蜀中归来，朕去瞧瞧他。总不好让他觉得弟弟过生辰，便冷落了他。”
　　“正是这个理儿。”太后颔首。
　　大皇子别澜年前往蜀中代父微服，如今春深，正是归期。
　　待皇帝离去后，太后静坐片刻，瞧着窗外日渐高起，蹙了蹙眉，唤来常嬷嬷问道：“都这个时辰了，世子怎得还没起身？”
　　常嬷嬷忙行了一礼，恭声回话：“回娘娘，世子爷许是身上还不爽利。奴婢这就亲自去瞧瞧。”
　　她说着便躬身退下，往别温瑜所居的宫殿行去。
　　殿外一片寂静，只偶尔见几个捧着生辰贺礼的小宫女轻手轻脚地走过，见了常嬷嬷纷纷行礼。常嬷嬷无暇他顾，径直入了院门，正巧遇见在廊下守着的小太监福安。
　　“世子还未起身？”常嬷嬷问道。
　　福安见是常嬷嬷，赶忙行了个礼，脸上堆着些许为难：“回嬷嬷的话，世子爷昨夜……睡得不安稳，快到四更天才勉强歇下。方才里头还没动静，奴才不敢惊扰。”
　　常嬷嬷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她是宫里的老人了，世子虽身子弱些，可自幼规矩极好，从未在生辰这般重要的日子贪睡误时。她不再多问，只摆了摆手示意福安退开，自己则放轻脚步，悄无声息地推开了寝殿的朱门。
　　殿内光线晦暗，窗棂紧闭，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未曾散尽的药味，织金锦帐层层垂落，将床榻遮得严严实实。
　　常嬷嬷行至榻边，隔着层叠的纱帐，柔声唤道：“世子爷，辰时已过了，太后娘娘和皇上都关切着您呢。”
　　帐内寂然无声。竟是连一丝微弱的呼吸也无。
　　常嬷嬷心口猛地一紧，也顾不得礼数，颤着手便掀开了床帐。只见锦被叠放整齐，软枕安然置于床头，榻上空空如也。
　　世子别温瑜，不见了。
　　常嬷嬷盯着那空荡荡的床榻，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来。她颤抖着伸手放在榻上，冰凉一片，显然人已离去多时。
　　“来人！快来人啊！”
　　福安连滚爬爬地冲进来，一见空床，顿时面如土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嬷嬷明鉴！昨夜确实是奴才亲眼看着世子歇下的，门窗都好好关着，这、这怎么可能……”
　　常嬷嬷已无心理会他的辩白，提起裙摆便疾步往慈宁宫去。她也顾不得通传，踉跄着掀开珠帘直入内殿：“娘娘，出大事了！”
　　她强压着喘息将所见禀明，又提及福安昨夜确曾伺候世子安寝。
　　“今日大殿下刚归京，陛下正欢喜着……奴婢不敢声张，可这事、这事瞒不了多久啊！”
　　正当时，珠帘外传来福安踉跄的脚步声。小太监跪倒在地，双手颤抖地高举着一封书信： “娘娘……奴才、奴才在世子枕下发现了这个！”
　　太后朝常嬷嬷略一颔首，常嬷嬷立即会意，快步上前接过福安手中那封信，恭敬地呈到太后面前。
　　雪浪笺上，只有寥寥数语。
　　“祖母大人膝下：宫苑十七载，如鸟在笼。今羽翼渐丰，欲观天地之阔。儿去寻仙问道，勿念。不肖孙 温瑜 叩首”
　　“寻仙问道……”太后将这四字在唇齿间碾了一遍，气极反笑，“好一个寻仙问道！哀家看他不是去寻仙，是成心要气死哀家！”
　　她猛地将信纸拍在案上。殿内宫人霎时跪倒一片，噤若寒蝉。
　　常嬷嬷连忙上前劝慰：“娘娘息怒！世子年轻，许是一时糊涂……”
　　“糊涂？”太后打断她，“他这哪是糊涂？这分明是处心积虑！装病、潜逃、留书……步步为营，真是好得很！”
　　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脑海中闪过那孩子平日温顺的模样，再对比眼下这捅破天的大胆行径，只觉一阵眩晕。片刻，她再睁开眼，道：“常嬷嬷，立刻去谈府，传谈阡入宫。要快，要隐秘。”
　　她目光扫过殿内跪着的众人，最后落在面无人色的福安身上： “在此事有个结果之前，今日在场之人，若有一字泄露……”
　　“奴婢遵旨！”
　　“奴才遵旨！”
　　众人伏地叩首，心惊胆战。
　　侍女领着人踏入慈宁宫时，殿内落针可闻。
　　来人一身月白锦袍，腰间悬着一枚羊脂玉佩。若是有见识的，便能认出那独特的莲花纹正是谈家嫡系才配使用的“九窍玲珑，莲渡八方”。
　　广袖外袍下，是同色的护腕，与月白锦衣融为一体，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劲瘦有力的小臂线条。分明是通身的素净月白，偏在腰间系了一条若有似无的冷艳色雪青绶带。
　　远观时，他宛若一幅工笔描摹的观音宝相。肤白胜雪，唇色淡樱，眉间自有一段悲悯平和的气度。外头兵荒马乱的动静，到了他身前三尺便自动消弭，倒像是给这位谈家大公子让出了一条无形的道。
　　待他走近，才看清那张脸。肤白如瓷，眉目如画，本该是宝相庄严的慈悲相，偏偏生了一双微微上扬的凤眼，眼尾染着若有似无的绯色。最妙是眼下正中的那颗小痣，恰点在泪堂之位，为这张本该无欲无求的面容，平添三分未眠般的倦意，七分说不清的邪气。
　　正是谈家嫡长子谈阡，年方廿三便执掌皇城司暗部，连武林盟主见了都要尊一声“谈公子”。
　　谈家，从来不只是寻常世家。
　　明面上，他们是诗礼传家的清贵门第，族中子弟或入翰林，或掌科道，门生故旧遍布朝野。暗地里，他们握着大晋朝最锋利的刀。其祖上随太祖皇帝马上取天下时，谈家先祖便统领“暗行御史”，专司那些不便宣之于口的差事。两百年来，这个家族始终站在皇权的阴影里。
　　到了这一代，谈家的权柄更是遍布朝野。从盐铁漕运的命脉，到边关往来的谍报，乃至江湖门派的势力版图，没有谈家触不到的阴影。而这位谈大公子，三岁习武已显天赋，七岁断案令刑部老吏惊叹，十五岁便替今上肃清了盘踞江南十余年的盐枭之乱，从此执掌皇城司暗部，成了谈家历代最年轻的掌权者。
　　其名号足以令朝堂侧目、江湖噤声。
　　“臣，参见太后。”谈阡从容拱手。
　　“免了这些虚礼。”太后强压着胸中翻涌的怒火，将那张素白信笺掷到他面前，“那孽障……他竟敢留书出走，说是要去求什么仙，问什么道！你给哀家去，把他抓回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谈阡依言拾起信笺，其上那寥寥数字，他目光一扫便已阅尽。
　　“太后，世子此行，恐怕并非为了餐风饮露，寻访仙踪。”
　　他语音微顿，似在斟酌，又似在欣赏太后即将爆发的怒意。
　　“依臣之见，他怕是……闯江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