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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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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迩果然如沈四所言,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骗了他的关切,骗了他的信任,最后带着那两个不知从哪里来的孩子,和别温瑜塞给他的银钱,消失得无影无踪。
别温瑜本该愤怒的。像沈四警告的那样,像个真正的江湖人般捶墙怒骂,发誓要将那骗子揪出来千刀万剐。
可转念一想。
钱是他自愿给的。
真心也是。
六安是他主动提要陪言迩去的。
言迩只是同意了他跟着。
更何况,那人早有家室。
他带着两个孩子踏遍千山,只为寻回挚爱的妻。
店小二端着热水进来时,见别温瑜站在空房中央,不由诧异:“这位客官,言公子天没亮就带着孩子走了,还特意嘱咐别吵醒您……”
“我知道。”别温瑜回过神来,从怀中取出一块碎银,“结账吧。”
半个月后,李口镇。
午后的日头正烈,镇口最大的醉仙楼里人声鼎沸。跑堂的吆喝声、碗碟碰撞声、猜拳行令声混杂着油烟香气从门帘里阵阵涌出。
一道风尘仆仆的身影牵着马缓缓经过。那人衣衫沾着尘土,发丝被汗水黏在额角,走过酒楼几步后却突然停住,慢慢倒了回来。
正是别温瑜。
他蹲下身,眯着眼仔细辨认钉在酒楼门柱上那块歪斜的木牌上的“招工”二字。
自那日从青云镇离开后,他便循着沈四给的地图往淮安去。当初光顾着沉浸在莫名的愁绪里不觉得,这半个月一路的吃住花销,才让他真切地意识到——手头确实有些紧了。
昨夜宿在荒庙,今晨连碗热粥都舍不得买,只就着凉水啃了半块干粮。
偏生那匹汗血宝马更是累赘。走不出几十步就要停下来啃草,见到水洼就挪不动蹄子,倒比这位娇生惯养的世子爷还难伺候。
别温瑜蹲在招工牌前,心里飞快地盘算起来。
从此处到淮安,若是大米饭争气些,至少还需五六日路程。沿途住宿哪怕挑最便宜的客栈,一晚少说也要三十文。一日两餐就算只吃素面馒头,也得二十文。再加上马匹的草料……
他暗暗叹了口气。当初从宫里带出来的银票虽数额不小,可大多都是百两面额,在这乡野小镇根本无处兑换。如今贴身藏着的碎银,满打满算也不过十余两。
跑堂的工钱,一日能有五十文吗?若真是这个数,那至少得做满半个月,才够这一路的开销。可淮安那边……沈四安排的引路人,会不会等不及?
正当他蹙眉沉思时,酒楼里突然传来店小二响亮的吆喝:“红烧肘子一份!客官您慢用!”
别温瑜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这半月来啃干粮喝凉水,此刻闻到这浓郁的肉香,才惊觉自己竟已许久未尝过荤腥。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磨破的袖口,又想起正在路边悠闲啃草的大米饭,终于咬了咬牙。
“半个月便半个月。”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总好过当真要沿路乞讨回京,那才真是把皇家的脸都丢尽了。”
别温瑜深吸一口气,正要起身进店询问,却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带笑的声音:“这位公子,可是在找活计?”
他回头一看,只见是个穿着绸缎褂子的胖掌柜,正笑眯眯地打量着他。
“正是。”别温瑜连忙拱手,“不知贵店招工有什么要求?”
掌柜的捋了捋胡须,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一圈:“看公子谈吐不凡,倒不像是寻常做工的人。不过既然诚心要找活计,我们后厨正缺个洗碗的,一日四十文,管两顿饭,公子可愿意?”
四十文。别温瑜在心里飞快地算了一笔账,虽然比预想的少,但管饭能省下不少开销。他正要答应,却听掌柜的又补充道:“只是这活儿辛苦,从早到晚没个歇息。看公子这细皮嫩肉的……”
“我能做。”别温瑜斩钉截铁道,“什么时候可以上工?”
掌柜的似是有些意外,随即笑道:“既然公子不嫌辛苦,现在就可以开始。不过……”他指了指别温瑜牵着的大米饭,“这家伙可不能留在店门口。”
别温瑜这才想起这个麻烦。大米饭再不像样,也是他用真金白银买来的,总不能随手扔了。正发愁时,掌柜的又道:“镇东头有个车马行,可以寄养马匹,一日五文钱。公子若是愿意,我叫个小伙计带你去。”
“多谢掌柜。”别温瑜由衷地道谢。
一刻钟后,别温瑜将大米饭寄养在车马行,跟着小伙计回到了醉仙楼。他被领到后院,只见堆积如山的碗碟旁,一个大木盆里满是油污的碗筷。
“这些都要在天黑前洗完。”负责厨房的帮工指了指墙角堆着的柴火,“洗完碗还得帮着劈柴,店里晚上生意好,柴火不够用。”
别温瑜看着那山一般的碗碟,深吸了一口气,挽起袖子蹲了下来。
他咬着牙,将一个个碗碟洗净擦干。从未干过粗活的手很快就磨出了水泡,腰也酸得直不起来。
“新来的?”旁边一个正在削土豆的老妇人看了他一眼,“看你这模样,是读书人吧?怎么沦落到这里洗碗?”
别温瑜苦笑着摇摇头:“迫不得已。”
老妇人叹了口气:“这世道,谁都不容易。你且忍着点,王掌柜人不错,至少不会克扣工钱。”
到了用饭的时候,别温瑜领到了一碗糙米饭和一小碟咸菜。他蹲在厨房后的石阶上,看着这与宫中天差地别的饭菜,忽然想起言迩和那两个孩子。
不知他们此刻在哪里,是否找到了栖身之所?
这个念头让他心里一紧,随即又自嘲地笑了笑。自己都沦落至此,竟还有心思牵挂那个骗子。
“快吃吧,吃完还要劈柴呢。”帮工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王掌柜确实是个厚道人。
别温瑜在后厨洗了几天碗,手上刚磨出的水泡还没消透,就碰上账房先生家里传来喜讯——孙子高中状元,老人家当即辞了工,要跟着儿子上京城享福去了。
账房空出个缺,王掌柜第一个私下找来别温瑜:“小兄弟,我瞧你谈吐不俗,可识字会算数?”
得知别温瑜不仅识字,还通晓算术,王掌柜当即拍板让他顶上账房的差事。一天六十文的工钱,比起在后院刷碗简直天壤之别,更重要的是,总算不必整日泡在油污里,双手也能少受些罪。
命运有时就是这样奇妙。
谁能想到,半个月前还在宫闱深处对着一方砚台发呆的南陵世子,此刻正坐在小镇的酒楼账房里,对着算盘与账本,为一文钱的出入反复核对着。
油腻的碗碟换成了泛黄的账册,冰冷刺骨的洗碗水变成了算珠清脆的碰撞声。那双曾经只会提笔作画、抚琴弈棋的手,如今在算盘上下翻飞,竟也显出几分与生俱来的伶俐。
王掌柜觉得自己捡到了宝。
这新来的年轻人不仅字写得漂亮,算账更是又快又准,以往老账房要耗上大半天的活儿,他个把时辰就能理得清清楚楚。更难得的是宠辱不惊,得了夸赞也不骄矜,依旧每日早早来到账房,将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
所以在别温瑜提出请辞的时候,王掌柜第一个不答应。
王掌柜将那封字迹工整的辞呈轻轻推回别温瑜面前,语气里带着长辈般的关切:“小兄弟,可是店里有人给你气受了?还是觉得工钱不合适?这些都好商量。”
别温瑜望着窗外车马扬起的尘土,眼前浮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瘦西湖的烟波,二十四桥的明月,还有那个青衣书生在茶棚里说起“春风十里扬州路”时含笑的眉眼。
“承蒙掌柜照顾。”他收回目光,将辞呈又往前推了半寸,“只是淮安的引路人等不得,江南的春光……也等不得。”
王掌柜盯着他看了半晌,笑出声来:“我早该看出来,你这通身的气派,本就不该困在这小镇酒楼里。”他伸手从柜台底下摸出个沉甸甸的荷包,“这是你应得的工钱,我再添上些盘缠。江湖路远,总要备些应急的银两。”
见别温瑜要推辞,他故意板起脸,道:“既然你去意已决,老夫也不便强留,但这心意你必须收下。”
他起身拍了拍别温瑜的肩头:“这世道不太平,你孤身上路,凡事多留个心眼。若是日后路过李口镇,记得来醉仙楼坐坐。”
别温瑜捏着那荷包,只觉得掌心发烫,简直要痛哭流涕。
王掌柜又道:“你独自去往淮安,可有引路人?”
别温瑜道:“淮安那边有接应的,倒是路上我独行……”
“那怎么成!”王掌柜惊得直摆手,“听说江南那边有血罗刹出没,能吃人呢!这样吧,你再留两日。正好咱城西的威远镖局最近接了个去江南的活计,路过淮安。你便随他们一道,也算有个照应。我跟他们刘镖头说一声,让你路上帮着算算账,就当是抵了护卫的费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