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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让我烂在这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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惨白的晨光艰难地穿透ICU厚重的遮光帘,在病房冰冷的地板上投下几道稀薄的光带。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顽固地粘附在鼻腔深处。宋斯年靠在冰冷的金属椅背上,姿势和昨夜咒骂结束时并无二致。眼底的狂怒风暴看似平息,沉淀下来的却并非荒原,而是一片更加粘稠、更加混乱的泥沼——愤怒的余烬下,是深不见底的恐惧、被强行压抑的悔恨,以及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厘清的、如同藤蔓般缠绕的沉痛。他做不到释然,只能将这团混乱死死压在心底,用一层坚硬冰冷的壳包裹起来。
床头柜上,屏幕碎裂的手机震动起来。是他自己的助理,声音沙哑:“宋总,舆情炸了。遗书、自杀、赠产、您在场……所有矛头都指向您。需要立刻……”
“知道了。”宋斯年打断,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杂念的冰冷决绝。这决绝并非源于平静,而是他必须在这片混乱中抓住的、唯一能让他维持运转的锚点。“联系法务部和危机公关组,一小时内线上会议。通知虞即安工作室,负责人立刻上线。措辞,强硬。”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宋斯年将自己变成了一台精密而冷酷的战争机器。坐在这弥漫着死亡气息的病房里,对着手机屏幕的冷光,每一个指令都如同淬火的钢针:
“遗书内容,侵犯隐私,赠予意愿未经公证,无效。所有暗示胁迫、诱导自杀的言论,律师函立刻跟进,一个不漏。”
“工作室声明核心:虞即安先生因长期高强度工作及抑郁症困扰,不幸于家中发生意外,目前已脱离生命危险,正接受治疗。请尊重病人隐私,勿传播任何未经证实信息。重点强调‘意外’和‘隐私’。”
“关于我:相识多年的旧友。事发时恰在附近,故第一时间施救。其他皆为臆测,不予置评。赠产一事,纯属病人病中呓语,不作任何回应。”
“动用所有资源,压热搜,删源头贴。重点监控带节奏账号,证据链做扎实,准备起诉材料。”
“通知院方,安保等级提至最高。任何泄露病人信息的行为,追究到底。”
通话结束,病房重归死寂。宋斯年放下手机,目光不受控制地再次落回病床上那张苍白脆弱的脸上。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那被强行压下的混乱情绪又翻涌上来。他闭了闭眼,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再次拿起手机,动作近乎粗暴地划开外卖软件。指尖在琳琅满目的店铺间停顿,最终狠狠戳在一家顶级日料店的图标上。下单:两人份松茸土瓶蒸,鲑鱼籽军舰卷,玉子烧,熬得浓稠的白粥。
餐点送达,精致的漆器食盒在冰冷的病房里显得突兀又讽刺。宋斯年沉默地打开食盒,浓郁的香气短暂地冲撞着消毒水的味道。他将丰盛的早餐一一摆在自己面前的移动餐架上,目光扫过床上靠营养液维持的虞即安时,眼神复杂得像打翻的调色盘——有恨铁不成钢的愤怒,有铺张浪费的嘲讽,更深处,却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绝望。
他夹起一块温润的玉子烧,送入口中,咀嚼的动作有些机械。
“真他妈是糟蹋东西。”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压抑的、无处发泄的戾气,“一千八百块,喂空气。”他舀起一勺土瓶蒸里清澈鲜美的汤,“松茸,北海道当天空运的。你以前闻到味儿就挪不动步,现在呢?躺在这儿,当个活死人,连味儿都闻不着!”他喝了一口汤,鲜味在舌尖蔓延,却尝不出半分滋味,只觉得苦涩。
他自顾自地吃着,每一口都伴随着一句冰冷的、指向过去的控诉,仿佛这样就能将心底那团混乱的情绪钉死在过往的某个点上:
“鲑鱼籽,颗颗爆满。以前为了吃口新鲜的,你非得拉我周末飞去札幌,劳师动众,任性妄为!”他塞进一个军舰卷,用力咀嚼。
“白粥熬得还行。比你爸以前给你煮的那些能把锅底烧穿的速食面强百倍。”他端起白瓷碗,语气带着刻薄的讥诮,“哦,忘了,你妈大概连速食面都没给你煮过。” 这句话出口,带着一种冰冷的、指向智琉美的残酷。
“玉子烧甜度刚好。不像你,糖罐子成精,喝咖啡恨不得加半罐糖,齁死人不偿命。”他又夹起一块。
中午,米其林星级本帮菜。腌笃鲜,蟹粉狮子头,清炒河虾仁,白米饭。
“腌笃鲜,咸肉选料不行,汤不够厚。”宋斯年搅动着汤勺,挑剔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虞即安毫无血色的唇,“你以前挑嘴的劲儿呢?躺这儿倒省心了,饿死你算了!”
“狮子头,比你家那个年薪百万的米其林主厨差远了。”他用筷子戳开软嫩的肉馅,露出粉嫩的芯,“当年你生日宴,那主厨做的狮子头,你一个人干掉俩,撑得像个球,还得我架着你遛弯消食。麻烦透顶!” 他刻意强调了“主厨”,再次将智琉美用金钱堆砌的、冰冷疏离的亲子关系撕开一角。
“河虾仁新鲜。可惜,喂狗都比喂你有用。”他面无表情地吃着。
晚上,顶级粤菜。金汤花胶鸡,鲍汁扣鹅掌,清蒸东星斑,炖汤。
宋斯年慢条斯理地拆解着东星斑,动作优雅却透着一种冰冷的疏离感。
“东星斑,火候勉强。”他拨开雪白的鱼肉,“鱼眼睛,补脑?我看你脑子是没救了!”鱼眼珠被精准夹出,丢弃的动作带着嫌恶。
“花胶鸡汤腻得发慌。你这破胃,喝一口就得进医院。现在躺这儿,想受罪都没门儿。活该你躺在这儿!”他舀起浓稠的金汤,吹了吹,喝下去只觉得堵心。
“鹅掌?胶原蛋白?”他嗤笑一声,看着虞即安凹陷的脸颊,“补给谁看?你这张脸,跟停尸房的没两样!”他狠狠咬了一口肥厚的鹅掌,像是在啃噬自己的愤怒。
日复一日。
病房窗外的光线流转。宋斯年身上的血污早已换成了干净的家居服,胡茬剃净,但眼底深陷的疲惫和眉宇间那道挥之不去的刻痕,昭示着他内心的煎熬从未停止。他像个被设定好程序的囚徒:点餐,开饭,独自吞咽着两人份的奢华,然后对着那个无声无息的躯体,进行一场场充满怨毒、却又浸满了回忆碎片的单方面倾泻。
早餐的蟹黄汤包汤汁滚烫鲜美,他骂虞即安以前吃这个总烫得跳脚,笨得像猪!
午餐的东坡肉色泽红亮诱人,他骂虞即安以前为了上镜碰都不碰,现在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硌得慌!
晚餐的佛跳墙香气霸道奢华,他骂虞即安以前总嫌等得久,现在躺这儿,有的是时间等!等到死!
每一句刻薄的“糟蹋东西”、“任性妄为”、“活该躺在这儿”、“笨得像猪”,都是他筑起的、摇摇欲坠的堤坝,试图拦住内心那片名为“恐惧失去”的汹涌海啸。他吃得越慢,骂得越狠,点餐的规格越离谱,仿佛只有这种近乎自毁的奢侈和怨毒的宣泄,才能让他在这令人窒息的等待中,维持住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正常”。
一周过去。
网络上的滔天巨浪在宋氏铁腕和工作室滴水不漏的“意外”声明下,终于被强行压制成水面下的暗涌。热搜被新的娱乐八卦取代,媒体的长枪短炮转向了更热闹的战场。ICU病房外,智琉美派来的保镖如同出现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撤走,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仿佛从未出现过。一切都归于一种死水般的、令人压抑的平静。
这天傍晚,热气腾腾的鳗鱼饭送到。肥美的蒲烧鳗鱼盖在晶莹剔透的米饭上,浓郁的酱汁散发出诱人的焦香。宋斯年拆开一次性筷子,盯着那油亮诱人的色泽,沉默了很久。病房里只有仪器冰冷的“嘀嘀”声和他自己压抑的呼吸。
“鳗鱼饭……”他开口,声音比前几日更加沙哑低沉,像被砂纸磨过喉咙,带着一种浓得化不开的、被压抑到极致的复杂情绪,“你最喜欢的。以前每次落地霓虹,第一顿,必须、是这个。”
他夹起一块鳗鱼,酱汁饱满,滴落在雪白的米饭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快凉了。”他低声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床上的人发出最后的警告。
“再不吃……”他顿住了,后面的话卡在喉咙里,变成一声几不可闻的、沉重的叹息。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将那块鳗鱼缓缓塞进嘴里,用力地、缓慢地咀嚼着。昂贵的蒲烧鳗鱼本该鲜甜肥美,此刻在他嘴里,却尝不出任何味道,只剩下满口的苦涩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沉重的无力感。
病房里,只剩下他独自咀嚼的、单调而压抑的声音,和生命维持仪器那永恒不变的、冰冷的滴答声。窗外,暮色如浓墨般沉重地泼洒下来,将这座冰冷的白色囚笼,连同里面两个被命运牢牢捆缚、在绝望与复杂情感中无声挣扎的灵魂,彻底吞噬。宋斯年看着虞即安毫无生气的脸,心底那团混乱的泥沼翻涌得更厉害了——没有释然,只有更深、更沉的、看不到出口的疲惫与痛苦。
暮色被更深沉的夜吞噬,病房沉入一片粘稠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只有仪器面板上幽幽的绿光和红色数字,在虞即安缓慢聚焦的视野里,晕开模糊而冰冷的光斑,如同冥河渡口的引魂灯。
意识像是从极寒的冰窟里挣扎着浮出水面,带着一种奇异的、死寂后的清醒。最先感知到的不是痛,而是一种冰冷的、尘埃落定般的平静。喉咙干得像枯井,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铁锈味,胸腔深处是闷钝的空洞。左手腕被厚厚的束缚包裹着,传来一种麻木的、被禁锢的钝感——那是他献祭的印记,是他留给这世界最后的、完美的句点。
他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如同蒙着薄霜的玻璃,模糊不清。惨白的天花板在视野里扭曲、晃动。然后,他听到了。
不是仪器的滴答。是压抑的、沉重的呼吸声。近在咫尺,带着一种……他不愿深究的、令人烦躁的疲惫。
虞即安极其缓慢地、用尽残存的所有力气,极其轻微地偏了一下头。骨头仿佛在锈蚀的关节里发出轻响。
视线艰难地聚焦。
在病床边的阴影里,坐着一个身影。
宋斯年。
深灰色的家居服裹着他清瘦的身形,却掩不住那份深入骨髓的、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光华的黯淡。他不再是镁光灯下那个完美得无懈可击的影帝。他背脊微弓,像被无形的枷锁牢牢捆缚,头深深埋在双手里,十指深深插入凌乱的黑发,指节用力到泛白。那个永远挺拔、永远冷静自持的宋斯年,此刻蜷缩在昏暗里,像一尊被遗弃的、蒙尘的石像。
虞即安的瞳孔里没有震动,没有怜悯,只有一片冰冷的、死水般的困惑和……
被冒犯的愤怒。
他为什么在这里?
他为什么是这副鬼样子?
遗书不是发了吗?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所有财产,干干净净,全部给他!那是他虞即安在这个世界上仅有的、或许还算值钱的东西了!是他能想到的、最体面、最彻底的告别!是他……最后的、最重的礼物!
他把自己这条烂命处理掉,把值钱的东西打包奉上,不是皆大欢喜吗?宋斯年不是早就厌烦他了吗?不是拉黑他、让他“勿扰”吗?他如他所愿,彻底消失,还附赠了如此丰厚的“遗产”,宋斯年难道不该松一口气?不该拿着那些钱去过他清净富足的日子?他有什么资格……坐在这里,摆出这副被全世界辜负的、疲惫不堪的受害者姿态?!
巨大的、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和被背叛的怒火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噬咬着虞即安刚刚复苏的心脏!
他精心策划的谢幕!他以为最完美的礼物!他以为终于能彻底摆脱这具腐烂皮囊、还给宋斯年一个清净的决绝!都被眼前这个……这个坐在阴影里、散发着沉重“痛苦”气息的男人,彻底玷污了!践踏了!
宋斯年凭什么不接受他的礼物?凭什么不让他安静地去死?凭什么要冲进来,把他从那个冰冷的、干净的、属于他自己的终结里,强行拖回这污浊的人间?!还把自己弄得这么……这么狼狈?!
强烈的恶心感再次冲上喉咙!虞即安眼前发黑。不是因为身体,而是因为极致的愤怒和不解!他死死盯着阴影里那个蜷缩的身影,干裂的嘴唇几不可察地颤抖着,不是因为虚弱,而是因为一种想要嘶吼质问却发不出声音的狂怒!
“呃……”一声极其微弱、却饱含着浓烈怨毒和困惑的嘶气声,不受控制地从他喉咙深处挤出。他猛地闭上眼睛,用尽残存的力气将头狠狠扭向另一边,仿佛多看宋斯年一秒,都是对他完美谢幕计划的亵渎!身体在宽大的病号服下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冷或痛,而是因为那无处宣泄的、被强行“救赎”的滔天恨意!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走廊的光线泄进来,勾勒出一个年轻护士的身影。她手里拿着记录板,目光首先落在了床边那个蜷缩的身影上,眼神瞬间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关切和心疼。
“宋先生,”护士的声音放得又轻又柔,像怕惊扰一个易碎的梦,“您又守了一整夜?这样下去不行的,身体真的会垮掉。去休息室躺一会儿吧?哪怕一小时也好。这里有我们看着,您放心。”
宋斯年猛地抬起头,手迅速从发间放下,动作带着一种被惊扰后的僵硬和仓促。他脸上所有的沉重和痛苦在抬头的瞬间如同变魔术般消失殆尽,快得令人心惊。只剩下惯常的、带着距离感的平静,只是眼底密布的红血丝和眉宇间深刻的疲惫如同刻痕,无法抹去。
“不用,谢谢。”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但语调恢复了平稳,甚至还对护士扯出一个极淡的、近乎职业化的、无可挑剔的温和微笑,那笑容在昏暗的光线下,竟有一种破碎的美感,“我没事。他……有动静吗?”
护士被他那瞬间的“温和正常”和那个浅淡却极具杀伤力的笑容晃得心跳漏了一拍,脸颊微红,声音更柔了:“暂时还没有。不过体征都很平稳,宋先生您别太担心了。您看您脸色……真的很差。”语气里的心疼几乎要溢出来。
“我很好。”宋斯年打断她,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壁垒,“辛苦你们了。”
护士似乎还想劝说,但看着宋斯年那温和却坚不可摧的姿态,最终还是点点头,带着满眼的担忧和不舍,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关上了门。
病房重归昏暗。宋斯年脸上那点温和的笑意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只余下更深沉的死寂和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他抬手用力搓了搓脸,仿佛想抹去那沉重的面具,目光重新落回病床上那个“毫无知觉”的人身上,那眼神复杂得如同深渊。
虞即安在他抬头的瞬间就死死闭上了眼睛,只留下一条极其细微的缝隙,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为悸动,而是因为沸腾的怨毒!
他看到了!他看到了宋斯年那瞬间的变脸!看到了他对护士展现的、那种属于公众人物的、温和有礼的“正常”面具!那面具如此完美!如此收放自如!
宋斯年可以对一个陌生的护士温和微笑,可以轻易地戴上那副“我很好”的假面。唯独对他虞即安……唯独对他献上的这份最后的“礼物”……却要摆出那副被压垮的、沉重的、仿佛承受了天大痛苦的姿态!
虚伪!
恶心!
他虞即安用命献祭的礼物,在宋斯年眼里,就只配换来这令人作呕的“疲惫”和“痛苦”吗?宋斯年宁愿守着这具活死人,也不愿干干净净地收下他的遗产,然后彻底遗忘他吗?!
巨大的荒谬感和被彻底否定的愤怒,如同毒藤般死死缠绕住虞即安的心脏。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强行拖回舞台的小丑,看着他精心准备的告别演出,被唯一的观众用最“痛苦”的表情彻底毁了!这比死亡本身,更让他感到万劫不复的屈辱和恨意。
他紧紧闭着眼睛,身体在无法控制的颤抖中,被那冰冷刺骨的自我唾弃和对宋斯年“虚伪痛苦”的滔天怨恨,彻底淹没。仪器规律的滴答声,此刻听来,如同对他失败献祭的无情嘲笑。暮色被更深沉的夜吞噬,病房沉入一片粘稠的、令人窒息的黑暗。仪器面板幽绿与猩红的光点在虞即安死寂的视野里浮动,如同冥府不怀好意的窥视。他闭着眼,感官却异常敏锐,像潜伏在黑暗中的蛇,冰冷地“观察”着这间囚笼,观察着那个他恨不得其立刻消失、却又被其存在牢牢钉在原地的男人——宋斯年。
清晨,熹微的光线刚勉强穿透厚重的窗帘,宋斯年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就亮了。虞即安闭着眼,却能清晰地听到那轻微的震动和宋斯年起身时衣料摩擦的窸窣声。他没有立刻睁眼,只是将呼吸调整得更加微弱、均匀,如同真正的活死人。
没过多久,病房门被轻轻叩响,随后是餐车滚轮细微的声响。浓郁的香气霸道地侵入冰冷的消毒水味——顶级日料的清鲜,米其林粤菜的醇厚,本帮菜的浓油赤酱……每一天,每一餐,宋斯年点的都是最顶级的餐厅,最昂贵的菜色,分量,永远是两人份。
虞即安听着宋斯年沉默地打开食盒,听着碗碟轻微的碰撞声。然后,那冰冷刻薄、带着无尽怨念的“审判”开始了。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地钻进虞即安的耳朵,像冰锥凿进他试图封闭的意识。
“松茸?空运的?呵,你现在跟块木头有什么区别?闻得到吗?浪费!”
“白粥熬得倒还行。比你妈当年心血来潮给你煮的那锅能把勺子立住的‘爱心粥’强点。至少毒不死人。”
“鲑鱼籽?以前为了这口鲜,非拉着我飞札幌。劳民伤财,任性妄为!”宋斯年独自咀嚼着,每一口都伴随着一句对过去的清算,对“浪费”的控诉,对“任性”的指责。那些话像鞭子,抽打在虞即安自以为已经死寂的灵魂上。他感到的不是羞愧,而是暴怒!他留下的财产,足够宋斯年吃一百辈子这样的饭!他“死”了,把一切都给他了,宋斯年凭什么还要在这里,吃着他用“遗产”买的饭,然后咒骂他?!这算什么?最后的羞辱吗?他精心准备的“礼物”,在宋斯年眼里,难道只配换来这种喋喋不休的怨毒和铺张浪费的“悼念”?!
查房时间。病房门被推开,光线涌入。虞即安立刻将“昏迷”状态调整到最完美,连眼睫都纹丝不动。
“宋先生,早。”是那个声音最温柔的护士,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切,“您……又是一夜没怎么合眼吧?黑眼圈好重。”
“早。”宋斯年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沙哑,但下一秒,那声音就奇异地被注入了温度,变得温和、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安抚人心的力量,“没事,习惯了。他……体征还好吗?”
虞即安不用睁眼,也能想象出宋斯年此刻的表情——眉宇间的疲惫或许还在,但那双深邃的眼睛一定褪去了阴霾,正温和地、甚至带着点礼貌性笑意地看着护士。那是属于“影帝宋斯年”的面具,属于公众人物的温和疏离。
“体征很平稳,宋先生您别太担心了。”护士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心疼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倾慕,“倒是您,脸色真的很差。去休息室躺一会儿吧?我们都在呢,有事一定第一时间叫您。”
“真的不用,谢谢关心。”宋斯年的声音温和依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壁垒,“辛苦你们了。他……麻烦你们多费心。”
脚步声远去,门关上。病房里那点虚假的“温和”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消散。虞即安清晰地听到一声沉重的、仿佛卸下千斤重担的叹息,然后是身体重新陷入椅子的轻微声响。空气重新被冰冷的疲惫和死寂填满。
这瞬间的变脸,这收放自如的“温和”,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虞即安的心脏!
虚伪!
恶心!
他对一个陌生的护士,能轻易戴上这副温和有礼、令人心折的面具!能轻易地获得对方的关切和倾慕!唯独对他虞即安……对他用生命献上的最后“礼物”……却吝啬到连一丝真正的温和都不愿给予,只剩下疲惫、怨毒和这令人作呕的、独处时的沉重!
巨大的荒谬感和被彻底否定的愤怒,如同冰冷的岩浆,在他胸腔里沸腾、灼烧!宋斯年宁愿对全世界展现温和,也不愿对他这个“死人”施舍半分!他连接受他“死亡礼物”的资格,都不配拥有吗?!这比遗书被无视更让他感到万箭穿心般的屈辱和恨意!
下午,病房外的走廊似乎比平时嘈杂一些。隐约能听到压低的、兴奋的交谈声,似乎是几个年轻女孩的声音。
“……真的在吗?”
“肯定在!我表姐的闺蜜是这里的护士,说宋老师天天守着……”
“天啊……太深情了吧……”
“呜呜呜好想看一眼……”
声音断断续续。没过多久,似乎有护士在温和地劝离:“对不起,这里是重症监护区,请保持安静,不要打扰病人休息……”
外面的声音渐渐远去。病房内,一片死寂。
虞即安闭着眼,却能感觉到床边那道目光,似乎穿透了眼皮,沉沉地落在自己脸上。那目光里没有粉丝臆想的“深情”,只有一片望不到底的、沉重的疲惫和……一种虞即安无法理解、也不愿去理解的复杂。
宋斯年没有动,没有去回应外面的喧嚣。他像一个被无形锁链捆缚在椅子上的囚徒,沉默地守着另一具活着的囚徒。这沉默,比任何咒骂都更让虞即安感到窒息和暴怒!
他为什么不走?!为什么不拿着钱去过他的逍遥日子?!为什么要把自己困在这里,扮演这出令人作呕的“深情守候”?!他到底想干什么?!是要用这种方式,日复一日地提醒他虞即安,他连死都死得如此失败、如此拖累人吗?!
夜深了。仪器规律的“嘀嘀”声成了唯一的背景音。虞即安闭着眼,感官却捕捉到床边传来的、比白天更加沉重压抑的呼吸声。他甚至听到了宋斯年几次极其轻微地调整坐姿时,骨节发出的细微脆响,那是长久保持一个姿势带来的僵硬和不适。
没有咒骂,没有进食的声响。只有一片粘稠的、几乎令人发疯的死寂,和那沉重得如同巨石压在胸口的呼吸。
虞即安知道,宋斯年还坐在那里。像一尊固执的、沉默的、散发着痛苦气息的守墓石像。
这无声的守候,比白天的怨毒咒骂更让虞即安感到灭顶的绝望和憎恶!他宁愿宋斯年继续咒骂他,继续“浪费”他的遗产,也好过这令人窒息的、仿佛要将他拖入永恒炼狱的沉默陪伴!
每一分每一秒的沉默,都是对他“死亡选择”最彻底的否定!都是对他灵魂最残酷的凌迟!
他在心里无声地咆哮,用尽最恶毒的诅咒:
滚啊!宋斯年!
拿着我的钱滚得远远的!
让我烂在这里!让我安静地去死!
别再用你这副“痛苦”的样子恶心我了!
我恨你!我恨你把我拖回来!我恨你毁了我的谢幕!
身体在极致的愤怒和绝望中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又被强行压制下去,只余下僵硬和冰冷。仪器“嘀嘀”的声响,在他扭曲的感知里,仿佛变成了丧钟的倒计时,嘲笑着他这出彻底失败的、连死亡都被玷污了的荒诞剧。而床边那个沉默的守夜人,就是他地狱里最恐怖的狱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