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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烬河(四) ...

  •   帝都的春,裹挟着御河解冻的微腥水汽和御苑桃李的甜腻芬芳,浩浩荡荡地席卷了每一条街巷。朱门绣户,车马粼粼,丝竹管弦之声昼夜不绝,织就一张名为“繁华”的锦缎,温柔地覆盖了北地边关的血腥与严寒。
      镇北将军府邸位于皇城西侧,是皇帝特赐的宅院。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奇花异草点缀其间,仆役如云,尽显皇家恩宠的厚重。然而,对于白予舍而言,这华美的牢笼,远不及雪岭关那寒风呼啸的残破箭楼来得真实自在。
      他的身体在御医圣手和无数珍稀药材的滋养下,如同被强行修补的残瓷,缓慢而艰难地愈合着。心脉处的创伤依旧是最深的隐痛,每一次呼吸稍重,都牵扯着丝丝缕缕的锐痛,提醒他那场生死搏杀的惨烈。他拒绝了仆役的搀扶,每日坚持在庭院中缓慢行走,从最初几步便冷汗涔涔、喘息如牛,到如今能独立绕行府中那座小小的演武场一周。汗水浸透单衣,勾勒出他依旧挺拔却明显消瘦的轮廓,苍白的面容在阳光下透着一股病态的坚韧。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沉淀着北地带回的寒冰,更深,更沉,映着帝都的繁华,却激不起半分暖意。
      他的“荣养”,并非沉溺于富贵温柔乡。皇帝赏赐的金银,除了维持府邸用度,大部分都被他不动声色地散了出去。他换下华服,常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时戎装内衬,外罩一件不起眼的青布长衫,在韩冲的陪同下,悄然穿行于帝都外城那些狭窄、潮湿、弥漫着贫苦气息的陋巷之中。
      名单是他在雪岭关的坟茔前,一笔一划刻在心上的。每一个名字,都对应着雪岭关下长眠的忠魂,对应着帝都某条陋巷深处一双双因失去顶梁柱而绝望、麻木的眼睛。
      他叩开一扇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有时,门后是白发苍苍、眼神浑浊的老妪,颤巍巍地接过他递上的、用普通布囊包裹的银两,浑浊的泪水无声滑落沟壑纵横的脸颊,干瘪的嘴唇嗫嚅着,反复念叨着早已埋骨雪岭的儿子的名字。白予舍沉默地听着,如同沉默的山岳,承受着那沉重的悲恸,深深一揖,然后转身离开,将老妪压抑的哭泣关在身后。
      有时,门内是年轻的妇人,抱着尚在襁褓中、懵懂无知的婴孩,脸上是生活重压刻下的疲惫与茫然。白予舍放下银钱和米粮,并不多言,只留下一句:“雪岭关,白予舍。”妇人怔怔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又看看怀中的孩子,眼中渐渐燃起一丝微弱的光亮。
      有时,他遇到的是半大的孩子,失去父亲后早早扛起生活重担,眼神里有着超乎年龄的倔强与戒备。白予舍会停下脚步,用那双握惯了刀枪的手,笨拙地拍拍孩子的肩膀,留下一句:“好好活着,你父亲是条好汉。”孩子咬着唇,看着他胸前旧伤处微微起伏的衣衫轮廓,眼神里的戒备渐渐化作了复杂的光。
      他从不宣扬,从不居功。每一次走访,都像是一次无声的祭奠,一次迟来的告慰。他用自己的方式,背负着雪岭关的英魂,背负着那份被皇权旨意轻飘飘抹去的、属于凡人士兵的血泪功勋,在这繁华帝都的角落里,艰难地行走着,偿还着。韩冲沉默地跟在他身后,独臂的袖子空荡荡地晃着,眼中是同样的悲怆与坚定。每一次看到将军因伤痛和心绪郁结而骤然苍白的脸色,他都恨不得以身相代,却只能更紧地握紧拳头。
      就在白予舍穿行于陋巷,用脚步丈量着责任与伤痛的同时,帝都的另一端,清音侯府却是另一番景象。
      朝楠苏的名字,如同最耀眼的新星,骤然划破帝都的上空。“清音侯”——这个因“奇艺”而得的封号,本身就带着传奇色彩。太子萧景琰不遗余力的推崇与近乎炫耀般的引荐,更将他推上了云端。
      东宫夜宴,笙歌鼎沸。水晶灯盏折射出璀璨迷离的光晕,映照着满座朱紫公卿、名媛贵妇。丝竹管弦,觥筹交错,空气中浮动着名贵熏香与醇酒佳肴的馥郁气息。
      朝楠苏端坐于太子下首的尊位。
      他依旧穿着素色衣衫,但那料子已非寻常布帛,而是南海贡来的、薄如蝉翼、隐泛流光的“鲛绡云锦”。墨色长发用一枚通体无瑕的羊脂玉簪松松挽起,几缕垂落颊边,衬得那冰雪雕琢般的容颜愈发惊心动魄。太子新赐的“九霄环佩”古琴置于案上,琴身流光溢彩,镶嵌着细碎的宝石,华美得不似凡物。
      萧景琰的目光几乎未曾离开过他,带着毫不掩饰的迷恋与占有欲。他亲手为朝楠苏斟上西域进贡的葡萄美酒,殷红如血的酒液在琉璃杯中荡漾。
      “侯爷,此酒名为‘醉胭脂’,采天山雪莲晨露所酿,最是清冽甘醇,配侯爷风姿,相得益彰。”萧景琰的声音带着刻意的温柔,将酒杯递到朝楠苏唇边。
      周围的目光或艳羡,或探究,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毕竟,一个布衣骤得高位,依附于太子恩宠,难免惹人非议。
      朝楠苏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他看着那杯殷红的酒,看着杯中自己模糊的倒影。雪岭关地窖里的寒气,冰魄秘境中的孤寂,似乎都遥远得像一场梦。指尖抚过冰冷的、镶嵌着宝石的琴身,触感陌生而华丽。他想起那张古旧的七弦琴,想起风雪中空灵的琴音,想起冰层下那朵摇曳的血莲……那些记忆,仿佛也被这满殿的馥郁香气和靡靡之音冲淡了。
      他缓缓抬手,并未直接去接太子手中的酒杯,而是自己端起了面前那杯“醉胭脂”。冰凉的琉璃杯壁触到指尖。他微微仰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甘冽的酒液滑入喉中,带着一丝奇异的甜香,随即是微醺的暖意升腾而起,冲淡了体内那如影随形的、源自冰魄莲心的寒意。
      “好酒。”他轻声开口,声音依旧清冷,却少了几分雪岭关时的空灵寂寥,多了一丝……人间烟火的微醺。
      萧景琰眼中瞬间爆发出狂喜的光芒!这是朝楠苏第一次在公开场合,回应他的示好!他立刻抚掌大笑:“侯爷喜欢便好!孤库中还有数坛,尽数赠与侯爷!”他顺势坐得更近了些,几乎要贴上朝楠苏的手臂,低声笑道:“侯爷可愿为孤再奏一曲?孤新得了《霓裳羽衣》残谱,唯侯爷天籁之音可配此仙乐。”
      朝楠苏的目光掠过满殿或谄媚或好奇的脸,掠过太子灼热得几乎要将他融化的眼神。指尖落在冰凉的宝石琴弦上。他拨动了琴弦。
      琴音流淌而出,依旧空灵,依旧悠远,却不再是雪岭关外那种穿透风雪、洗涤人心的孤绝。音色因镶嵌宝石的琴身而显得更加华丽清越,旋律在《霓裳羽衣》的残谱上流转,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宫廷的富丽堂皇与……一丝淡淡的迷离。琴音缭绕在雕梁画栋之间,与熏香、酒气、笑语混合在一起,编织成一张无形的、温柔的网。
      满座宾客如痴如醉,纷纷击节赞叹。
      “清音侯果然名不虚传!”
      “此曲只应天上有!”
      “殿下慧眼识珠,得此妙人,实乃大胤之幸!”
      赞誉之声,如同潮水般涌来。太子萧景琰听得心满意足,看着朝楠苏在灯下愈发显得瑰丽绝伦的侧脸,只觉得心旌摇荡,志得意满。他仿佛看到那层坚冰,终于在自己用富贵荣华、权势地位和耐心编织的暖笼中,开始融化了。
      朝楠苏垂眸抚琴,长长的睫毛掩去了眸底深处那一闪而逝的、极其复杂的微光。那光芒里,有对华美音色的新奇,有对暖意熏风的沉溺,或许……也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那彻骨孤寒的逃避?那曾经澄澈如冰湖的眼眸深处,似乎也沾染了一丝帝都繁华的迷离水汽。
      白予舍在一次走访归来的途中,马车被堵在了朱雀大街。前方是清音侯府的车驾回府,排场极大。护卫开道,仆从如云,华盖香车缓缓而行,引得路人纷纷侧目议论。
      白予舍撩开车帘一角,目光平静地望出去。
      他看到那辆装饰着清音侯徽记的华贵马车。车窗的纱帘被一只戴着羊脂玉扳指、骨节分明的手微微掀起一角。他看到朝楠苏的侧脸一闪而过。依旧是那惊心动魄的美丽,却比在雪岭关时,多了几分被精心雕琢后的精致。眉目间那份遗世独立的疏离感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富贵滋养出的、慵懒的倦意。他似乎在看着街景,眼神却有些飘忽,仿佛隔着纱帘,也隔着某种无形的屏障。
      白予舍的心,像是被一根极细的冰针轻轻刺了一下,泛起一丝微凉而绵长的钝痛。
      他放下了车帘。
      马车内光线昏暗。他靠在软垫上,闭上眼。雪岭关,那微弱却清晰的声音,仿佛穿越了时空,再次在耳边响起:
      “白予舍。”
      “……要不要娶我?”
      那声音清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和……孤注一掷的意味。那一刻,冰魄莲心的微光照亮了他苍白的脸,那双浅褐色的眼眸里,是纯粹的、不含杂质的……某种期待。
      当时,他重伤并未回应,也无法回应。
      如今,那声音清晰得如同昨日。
      娶他?
      白予舍的嘴角牵起一丝苦涩到极致的弧度。一个被“荣养”的废将,一身沉疴旧疾,满心雪岭关的忠魂与屈辱,前途晦暗,命途未卜。而对方,是圣眷正隆、名动京华的清音侯,是太子殿下视若珍宝、志在必得的“妙人”,出入皆是锦绣丛,往来无白丁。
      这念头,荒谬得如同痴人说梦。
      更何况……他看着朝楠苏如今的模样。那身价值千金的鲛绡云锦,指间温润的羊脂玉,东宫夜宴上传来的、那华丽却失了几分本真的琴音……他分明已渐渐沉溺于这帝都的富贵繁华,被太子的殷勤和世人的追捧所包围。那朵曾绽放在冰原风雪中的血色雪莲,似乎正在被移植到温室的锦缎之上,被精心浇灌着名为“权势”与“富贵”的养料。
      他还会记得雪岭关的寒冰吗?还会记得那句在生死边缘、或许只是心血来潮的询问吗?
      白予舍缓缓睁开眼,深潭般的眼眸里一片沉寂。他不会再提。那未竟的承诺,那朦胧的情愫,如同雪岭关的风雪,就让它永远封存在那片记忆的冻土之下吧。他们之间,隔着雪岭关数千英魂的鲜血,隔着那道被皇权扭曲的封赏旨意,更隔着如今这渐行渐远、已然不同的路。
      他与他,终究是走向了不同的方向。
      一个在陋巷中背负着沉重的记忆与责任,踽踽独行。
      一个在云端上被华彩与欲望簇拥,渐染红尘。
      疏远,并非刻意的回避,而是命运无声的裁决。如同两条短暂交汇于绝境的生命线,在挣脱死亡的束缚后,终被各自背负的沉重与诱惑,拉扯着,奔向无法回头的彼岸。那未曾出口的回应,终究成了心底一道无法愈合、也无需再提的旧伤。
      好的,我们承接前文,将故事推向权力干预下的分离,刻画白予舍的北归与朝楠苏的南行,以及两人在命运拨弄下的沉默与疏离。
      帝都的盛夏,闷热得如同巨大的蒸笼。蝉鸣聒噪,撕扯着御苑浓稠的绿荫。紫宸殿的琉璃瓦在烈日下反射着刺目的光,殿内却因冰山散发的寒气而显得阴凉肃穆。
      白予舍跪在冰冷的金砖地上,垂首听旨。他身上的镇北将军朝服厚重而华贵,此刻却像一副沉重的枷锁,压在他尚未痊愈的肩背上,闷出一层薄汗。心口那道旧伤在殿内沉滞的空气中隐隐作痛,提醒着他雪岭关的代价。
      “镇北将军白予舍听旨!”内侍监尖细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北狄虽遭重创,然狼子野心不死,北疆乃国之屏障,不可一日无良将镇守!卿忠勇为国,深谙北地军务,着即日起,复归北疆大营,总领边务,整饬防务,以固国本!钦此!”
      “臣,白予舍,领旨谢恩!”白予舍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他双手接过那卷明黄的旨意,指尖触到冰凉的丝帛,心头却是一片沉寂的荒芜。
      意料之中。
      皇帝需要一把刀,一把能震慑北狄、又不会在帝都碍眼的刀。他白予舍,这把刚从死亡线上捡回来、刃口还带着雪岭关血锈的刀,正是最合适的选择。至于他是否能承受北地酷寒,是否会旧伤复发埋骨边关……那不在龙椅上那位天子的考量之内。所谓的“荣养”,不过是一块遮羞布,如今使命完成,布也该撤了。
      也好。他心中默念。这繁华帝都,这锦绣牢笼,这处处需要戴着面具、压抑着愤怒与悲怆的空气,早已令他窒息。北疆的风雪固然酷烈,至少真实。那里有雪岭关的忠魂在守望,有未竟的防务需要他亲手夯实。这旨意,于他而言,是放逐,亦是归途。
      与此同时,清音侯府内却是一片浮华喧嚣后的慵懒。
      午后的阳光透过精致的雕花窗棂,在铺着昂贵波斯地毯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冰鉴散发出丝丝凉气,混合着名贵的迦南香,营造出令人昏昏欲睡的舒适。朝楠苏斜倚在铺着雪白狐裘的软榻上,身上是价值连城的“天蚕冰丝”长袍,轻薄如雾,触体生凉。他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剔透的羊脂玉环,玉质细腻,雕工精湛,是太子昨日新赐的玩意儿。
      案几上,散落着几卷新得的琴谱,封面烫金,是宫廷乐师精心誊写的孤本。旁边放着几样精巧的点心,水晶盏里盛着冰镇过的蜜渍樱桃,红艳欲滴。他偶尔拈起一颗放入口中,冰凉的甜意在舌尖化开,带来短暂的愉悦。
      脚步声轻响,贴身的内侍躬身进来,低声道:“侯爷,太子殿下派人传话,晚些时候东宫新排了《春江花月夜》的乐舞,请您务必赏光。”
      朝楠苏眼睫未抬,只淡淡“嗯”了一声。指尖在光滑的玉环上摩挲着,触感温润细腻,是人间难得的享受。他想起雪岭关地窖的冰冷石壁,想起栖云山巅那刺骨的罡风……那些记忆,似乎真的被这帝都的熏风暖香、锦衣玉食冲淡了,模糊了。太子萧景琰的殷勤,如同这满室的奢华,将他层层包裹,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反抗?拒绝?似乎也变得没什么必要,甚至有些……费力。就这样沉溺下去,也没什么不好。至少,温暖。
      就在这慵懒的午后,另一道圣旨,如同淬毒的冰锥,猝不及防地刺穿了清音侯府的温柔暖帐。
      “清音侯朝楠苏接旨!”宣旨的内侍面无表情,声音平板无波,“南疆苗蛮之地,瘴疠横行,民风彪悍,近来屡有土司不靖,扰动地方。侯身负奇艺,清音可涤荡邪秽,安定人心。特加封为‘镇南安抚使’,赐节钺,即日启程,赴南疆行辕,宣抚教化,以靖边陲!钦此!”
      旨意宣读完毕,满室寂静。奢华熏香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朝楠苏缓缓坐直了身体。他脸上的慵懒倦意瞬间褪去,如同被剥去了华美外衣,露出内里那未曾真正改变的冰魄底色。他抬眸,看向宣旨的内侍。那双浅褐色的眼眸里,不再是面对太子时的迷离淡漠,而是瞬间凝聚起的、如同极地寒冰般的锐利与洞悉。
      南疆?
      瘴疠横行?
      宣抚教化?
      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字字句句,却都透着冰冷的算计。皇帝不愿太子沉迷“男色”,尤其对象还是他一手捧上神坛的“清音侯”。这旨意,是放逐,更是警告。将他从太子身边远远支开,流放到那蛮荒险恶之地,如同丢弃一件惹了麻烦的玩物。那所谓的“节钺”,不过是让他自生自灭的遮羞布。
      内侍被那冰冷锐利的目光看得心头一凛,却仍强撑着催促道:“侯爷,请接旨吧?陛下还等着复命。”
      朝楠苏沉默着。指尖的羊脂玉环冰凉一片。他看着那卷明黄的旨意,仿佛看到了帝都繁华表象下那森冷的獠牙。太子的恩宠?不过是空中楼阁,帝王一念即可倾覆。这满室的锦绣珍宝,这熏人的暖风……原来都只是囚笼的装饰。
      他缓缓伸出手。没有愤怒,没有质问,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波动。那张绝美的脸上,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他接过了圣旨。指尖触到丝帛的刹那,似乎连那点温润的触感也消失了,只剩下刺骨的寒意。
      “臣,朝楠苏,领旨。”他的声音清冷依旧,却像结了冰的泉水,每一个字都砸在寂静的空气中,带着沉重的回响。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瞬间传遍了帝都。
      镇北将军白予舍复归北疆!
      清音侯朝楠苏贬谪南疆!
      两道旨意,一北一南,如同两道无形的天堑,将两个曾短暂交集的灵魂,彻底割裂。
      白予舍得到朝楠苏被遣南疆的消息时,正在府中整理行装。韩冲一脸愤懑地将打探到的消息告知。白予舍擦拭佩剑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又恢复了稳定,剑锋在布帛下发出沉稳的摩擦声。
      “知道了。”他只说了三个字,声音平淡无波。深潭般的眼眸中,却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暗流。是意料之中?还是……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的刺痛?皇帝的手段,向来如此。只是没想到,对那朵被精心供养的“雪莲”,下手也如此干脆。
      南疆……那地方,比北疆更凶险百倍。瘴气、蛊毒、凶悍的土司……他一个被富贵浸染了筋骨的人,如何熬得住?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随即被他强行压下。他与他,早已是陌路。各自的路,各自去走。他没有立场,也没有能力去干涉。
      出发那日,帝都码头。
      北行的军船高大肃穆,桅杆上飘扬着镇北将军的玄色旗帜。白予舍一身戎装,外罩玄色大氅,立于船头。他伤势未愈,脸色依旧苍白,但腰背挺直如标枪,深眸如电,扫视着码头上送行的寥寥数人-大多是兵部同僚和几个念旧的老将,那股百战将军的凛冽气势,并未因伤病而折损分毫。韩冲侍立在他身后,独臂按着腰刀,眼神警惕。
      南去的官船则要华丽许多,毕竟是钦差安抚使的仪仗。船上装饰着代表身份的节钺,仆从侍卫列队整齐。朝楠苏的身影出现在船舷边。
      他换下了那些华贵的鲛绡云锦、天蚕冰丝,只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长衫,墨发仅用一根普通的青玉簪束起。脸上脂粉尽褪,露出原本冰雪般的肤色,在夏日的阳光下,显得有些过于苍白。那份被帝都富贵滋养出的慵懒倦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透明的、带着疏离的平静,仿佛又变回了栖云山巅那个不染尘埃的朝楠苏。只是,那双清澈的眼眸深处,似乎沉淀了更多的东西,幽深难测,再也找不到当初雪岭关地窖里那一丝纯粹的微光。
      两艘船,一艘向北,一艘向南,静静停泊在宽阔的河面上。中间隔着喧嚣的码头,隔着无数忙碌的船只,隔着无法跨越的流水。
      白予舍的目光,穿越了嘈杂的人声与粼粼的水波,落在了对面船头那道素白的身影上。距离太远,他看不清朝楠苏的表情,只能看到那遗世独立的轮廓,在盛夏的骄阳下,显得单薄而孤寂。
      朝楠苏似乎也感受到了那道目光。他微微侧首,望了过来。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
      没有言语,没有示意。一个在玄色军旗下,如同即将归巢的孤狼;一个在素白衣衫中,如同即将飘零的浮萍。目光的碰撞,平静得如同深潭之水,不起一丝涟漪。仿佛过去的生死与共,那句未竟的询问,帝都的疏离与浮华,都不过是水月镜花,被这南辕北辙的旨意彻底击碎,消散在河面的水汽之中。
      起锚的号角声响起。
      北行的军船率先调转船头,粗壮的缆绳被解开,船身缓缓移动,犁开浑浊的河水,坚定地驶向北方,驶向那片风雪肆虐、埋葬着无数忠魂的土地。
      白予舍收回目光,转身,面向北方。大氅在河风中猎猎作响。他的背影挺拔而孤绝,再无半分留恋。
      几乎在同时,南去的官船也解缆启程。华丽的楼船在纤夫的号子声中,缓缓离岸,顺流而下,驶向那未知的、充满瘴疠与险恶的南方烟瘴之地。
      朝楠苏依旧立在船头,望着北船远去的方向,直至那玄色的旗帜彻底消失在河道的拐弯处。然后,他缓缓转身,面向南方。素白的衣袂在风中轻轻飘动,墨色的发丝拂过苍白的脸颊。他微微闭了闭眼。当再睁开时,那双浅褐色的眼眸里,只剩下古井无波的沉寂,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对帝都这温柔富贵乡最后的、冰冷的诀别。一滴微凉的液体,悄然滑落腮边,迅速被河风吹散,不留一丝痕迹。
      河水汤汤,各自奔流。
      一北一南,天各一方。
      北疆的风雪将再次磨砺那柄带血的战刀,而南疆的烟瘴,将吞噬那朵被权力摘下的、迷失过的血色雪莲。
      命运如同这奔流不息的河水,裹挟着他们,奔向截然不同的、孤独的远方。那未曾宣之于口的情愫,那被富贵迷离过的眼眸,那雪岭关下未冷的誓言,都在这盛夏的离别中,彻底沉入了时光的河底,再无回响。
      南疆的风,裹挟着湿热的瘴气、草木腐烂的浓郁腥甜,以及某种原始而躁动的气息,无孔不入地侵蚀着初来者的肺腑。连绵的群山如同蛰伏的巨兽,覆盖着终年不散的浓绿,深涧幽谷间蒸腾起乳白的雾气,阳光艰难地穿透,投下斑驳陆离、光怪陆离的光影。这里没有帝都的雕梁画栋,只有依山而建的竹楼木寨;没有温润的丝竹管弦,只有尖锐的虫鸣、野兽的嘶吼,以及隐隐传来的、节奏诡谲的铜鼓与骨笛之声。
      “镇南安抚使”的节钺与印信,在这片蛮荒之地,初时如同一个巨大的讽刺。瘴疠如同无形的毒蛇,悄无声息地吞噬着随行侍卫和仆役的生命。地方土司阳奉阴违,苗蛮部落桀骜不驯,视中原朝廷如无物。前任安抚使留下的行辕破败不堪,蛛网密布,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挥之不去的死亡气息。皇帝的旨意,太子的恩宠,帝都的繁华,在这里遥远得如同隔世的幻梦。
      朝楠苏初抵时的素白长衫,很快被南疆特有的、色彩浓烈到近乎妖异的锦缎所取代。那并非他主动选择,而是生存所需——此地湿热,素色易污,且过于扎眼,不合时宜。深紫、靛蓝、金红……这些浓墨重彩的锦缎,包裹着他依旧冰雪般剔透的肌肤,形成一种极具冲击力的、妖异而华贵的美感。他不再拒绝。甚至,他开始主动索要。索要最好的锦缎,最精致的熏香,最醇厚的美酒,以及,最锋利的刀。
      他遣散了大部分无用的、只会消耗粮草和引来嫉恨的仆役与仪仗队。只留下几个精悍、沉默且通晓当地土语的侍卫。他住进了前任安抚使暴毙的那座竹楼,亲手点燃了最浓烈的、带着奇异辛辣气味的驱瘴香,将那腐朽的气息一点点驱散。他不再抚弄那架象征身份的“九霄环佩”,而是命人寻来当地最好的阴沉木,亲手斫制了一张新琴。琴身乌黑,线条刚硬,未加任何宝石镶嵌,只余木料本身的沉凝与锋芒,如同蛰伏于暗夜中的凶兽。
      生存,是南疆的第一课,也是最残酷的老师。
      第一次有凶悍的苗寨头人,带着数十名彪悍的武士,公然闯入行辕范围挑衅,索要过路“血钱”,言语粗鄙,目光淫邪地在朝楠苏脸上逡巡。随行的侍卫紧张地握紧了刀柄。
      朝楠苏端坐于竹楼高台之上,身下铺着厚实的斑斓虎皮,面前是那张新斫的阴沉木琴。他穿着一身深紫色的锦袍,衣襟用金线绣着繁复的藤蔓纹样,墨发用一根乌木簪松松挽着。他并未看那些叫嚣的蛮人,只是垂眸,伸出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拂过冰冷的琴弦。
      琴音骤起!
      不再是帝都东宫夜宴上那华丽迷离的《霓裳羽衣》,也不再是雪岭关外穿透风雪的清冽空灵。这一次的琴音,短促、尖锐、如同金铁刮擦!每一个音符都带着实质般的穿透力,如同无形的锥子,狠狠刺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
      挑衅的头人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仿佛被重锤击中,眼前金星乱冒,耳中剧痛,一股腥甜涌上喉头!他身后的武士更是东倒西歪,抱头惨嚎,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打!那琴音仿佛能引动人心底最深处的恐惧与混乱,瞬间瓦解了他们的凶悍气焰!
      琴音未绝。
      朝楠苏指尖在琴弦上猛地一划!
      铮——!
      一道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带着凛冽寒意的冰蓝色气劲,如同离弦之箭,瞬间穿透数丈空间!
      噗嗤!
      那还在眩晕中挣扎的头人,眉心骤然出现一个细小如针孔的血洞!他甚至来不及发出惨叫,眼中的凶戾瞬间凝固、涣散,高大的身躯轰然倒地,溅起一片泥泞!
      琴音戛然而止。
      死寂。
      只剩下风吹过竹林的沙沙声,以及那些幸存武士粗重恐惧的喘息。他们看着高台上那个依旧端坐、指尖还停留在琴弦上的身影。华美的紫袍,绝世的容颜,此刻在他们眼中,却如同披着人皮的、来自九幽的索命修罗!那平静无波的眼神扫过他们,如同看着一群待宰的羔羊。
      “滚。”朝楠苏的声音响起,清冷依旧,却带着一种浸透了血腥与寒气的威压,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幸存者的耳中。
      如蒙大赦!那些凶悍的武士,连同伴的尸体都不敢收敛,连滚爬爬,如同丧家之犬,瞬间逃得无影无踪。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的毒虫,迅速传遍了南疆的崇山峻岭。新任的镇南安抚使,那位传说中靠“琴音”封侯的美人,并非软弱可欺的羔羊。他弹指间便取了“黑石寨”最凶悍头人的性命!用的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可怕手段!
      恐惧,如同最有效的黏合剂,开始将那些原本松散、各自为政的势力,隐隐凝聚在“清音侯”这个名号之下,带着敬畏与试探。
      朝楠苏并未止步于立威。
      他很快发现,南疆的富庶远超想象。深山中的宝石矿脉,密林里的珍稀药材,河谷中肥沃的土地,还有那些被土司垄断的、利润惊人的商路。权力,不仅仅是生杀予夺,更是对资源的掌控。
      他开始学习。学习那些拗口的土语,学习苗蛮部落之间盘根错节的恩怨情仇,学习土司制度的运作规则。他利用自己“清音侯”的身份和朝廷赋予的“安抚”大义,以及那令人恐惧的雷霆手段,如同最高明的棋手,开始落子。
      他扶持弱小、饱受欺压的部落,提供武器和粮食,换取他们的忠诚和深山中珍贵的矿石情报。
      他挑拨离间,让强大的土司相互猜忌、攻伐,坐收渔利。
      他以“疏通商路”、“保障安全”为名,强行介入那些利润丰厚的贸易,抽取重税。敢于反抗者,或死于“瘴气”,或亡于“山洪”,或在某个夜晚被一道冰寒的琴音无声无息地夺去性命。
      他重建行辕,不再破败,而是依山傍水,修得如同坚固的堡垒,兼具南疆风情的华丽与中原建筑的恢弘。里面铺设着来自波斯的地毯,燃着价比黄金的龙涎香,侍奉的仆役皆着绫罗绸缎,行动无声。他享受着这一切,如同享受一场用鲜血和权谋换来的、迟到的盛宴。
      手段狠辣,心思缜密。他不再是那个被动接受太子恩赐的“妙人”,而是主动张开獠牙,在南疆这片蛮荒的棋盘上,攻城略地,攫取着他想要的一切——权力、财富、以及那份掌控自身命运的绝对力量。那被帝都富贵短暂迷离过的眼眸,如今沉淀下来,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锐利、冰冷、洞悉人心,再无半分迷茫。他依旧喜欢富贵,喜欢华服美食,喜欢熏香暖阁,但这一切,必须是他亲手夺来、牢牢掌控在手中的!而非他人施舍的牢笼装饰。
      南疆的天空,浓云密布,酝酿着一场新的风暴。但在这风暴的中心,那位身着华美锦袍、指尖能奏响死亡之音的“清音侯”,已然成为这片土地上最令人敬畏也最令人恐惧的存在。他如同一朵扎根于血与火、瘴气与权谋的剧毒曼陀罗,在蛮荒的土壤中,绽放出惊心动魄的、致命的华美。而远在北疆的风雪中,那个以凡人之躯撑起国门的将军,可曾听闻南疆关于“玉面罗刹”的恐怖传说?那传说中,可还有一丝当年栖云山巅那朵血色雪莲的影子?
      时间,在南疆湿热的风和北疆凛冽的雪中,无声流淌。沉淀下来的,是截然不同的锋芒。一个在苦寒中磨砺着保家卫国的铁骨,一个在蛮荒里淬炼着掌控生死的权柄。那曾经在生死边缘萌生的情愫,如同隔世的尘埃,被各自沉重的命运,彻底掩埋。
      北疆的风雪,如同亘古不息的悲歌,再次裹挟着铁锈与死亡的气息,席卷了摇摇欲坠的镇北防线。北狄新王阿史那鹰隼,雄才大略,野心勃勃,趁着大胤朝堂因太子与清音侯的纠葛而暗流涌动、对北疆支援不力之际,悍然撕毁了短暂的和平。十万控弦之士,如同黑色的狂潮,挟裹着复仇的怒火,扑向那道曾被鲜血浸透的国门。
      白予舍如同被重新投入熔炉的钝刀。旧伤未愈,新添沉疴,北地的酷寒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着他千疮百孔的肺腑与心脉。然而,他依旧挺立在寒风最烈处,挺立在镇北关残破的城楼上。玄色的大氅在风中猎猎作响,深潭般的眼眸布满血丝,却燃烧着永不屈服的火焰。他嘶哑的号令穿透风雪,调动着同样疲惫不堪、缺衣少粮的守军。每一次挥剑,每一次调度,都牵扯着心口撕裂般的剧痛,但他不能倒!雪岭关的忠魂在看着他,身后千万黎民的安危系于他一身!
      这是一场绝望的消耗战。镇北关不是雪岭关,没有天险可凭,没有朝楠苏的“奇艺”挽狂澜。有的只是血肉之躯,钢铁意志,以及被朝廷克扣得所剩无几的粮草军械。城垣在巨石的轰击下颤抖、坍塌。箭矢耗尽,滚木擂石用光。士兵们挥舞着卷刃的刀枪,用身体填补着缺口,如同扑火的飞蛾,在狄人铁骑的践踏下成片倒下,鲜血染红了城头每一寸冻土。
      白予舍身先士卒。他的佩剑早已折断,夺过一柄敌酋的长矛,舞动如龙!玄色的身影在敌群中左冲右突,每一次突刺都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长矛洞穿敌人的胸膛,滚烫的鲜血喷溅在他苍白如纸的脸上。旧伤在剧烈的搏杀中崩裂,暗红的血液迅速浸透了内衬和冰冷的玄甲,但他浑然不觉,仿佛痛楚已被更深的麻木与疯狂所取代。他眼中只有敌人,只有这座必须守住的关城!
      然而,人力终有穷尽。
      一支淬毒的冷箭,如同毒蛇的獠牙,刁钻地穿透了混乱的战场,狠狠钉入他早已不堪重负的左肩胛!剧毒混合着旧伤崩裂的痛楚,如同岩浆般瞬间流遍四肢百骸!白予舍高大的身躯猛地一僵,动作骤然凝滞!
      就是这一瞬的破绽!
      数柄弯刀带着凄厉的呼啸,从不同角度狠狠劈砍而来!
      噗!噗!噗!
      刀锋入肉的声音沉闷而清晰。玄甲碎裂,血肉翻卷!左臂几乎被斩断,仅余皮肉相连!肋下、大腿深可见骨的伤口瞬间喷涌出滚烫的鲜血!巨大的冲击力将他狠狠掼倒在地!
      “将军——!!!”韩冲目眦欲裂,拖着断臂,状若疯虎般扑来,用身体死死护住白予舍,挡开了后续的致命攻击,自己却被数支长矛贯穿!
      白予舍仰面倒在冰冷的、混合着血污与碎冰的城砖上。天空是铅灰色的,大雪纷纷扬扬落下,落在他的脸上,冰冷刺骨,却盖不住身体迅速流失的温热。剧痛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沉入冰海的宁静。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生命正随着汩汩流出的鲜血,飞速地抽离这具残破的躯壳。
      视线开始模糊。风雪呼啸声、刀剑碰撞声、垂死的哀嚎声……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切。韩冲倒在他身旁,仅剩的独眼死死瞪着他,口中涌出大股鲜血,似乎在无声地嘶吼着什么,却再也发不出声音。
      结束了……
      雪岭关的兄弟们……韩冲……我……来了……
      一丝释然,混杂着无边无际的疲惫,涌上心头。他缓缓地、艰难地转动眼珠,望向南方。那目光似乎穿透了万水千山,穿透了时间与空间的阻隔。南疆……那温暖而潮湿的瘴疠之地……那个曾问过“要不要娶我”的人……如今,是什么模样了?
      意识沉入无边的黑暗。最后一丝光,熄灭了。
      ……
      消息如同染血的寒鸦,以最快的速度,穿越风雪与烽烟,飞向帝都,也飞向了遥远的南疆。
      “镇北将军白予舍……于镇北关血战殉国……身被数十创……力竭而亡……”
      冰冷的讣告,敲打在每一个听闻者的心上。
      帝都朝堂,短暂的静默后,是虚伪的叹息与程式化的追封。皇帝下旨厚葬,追封显爵,风光大葬。然而,那玄甲染血、屹立不倒的身影,终究是陨落了,成了史册上冰冷的一笔。
      而在南疆,那片被瘴气与奇诡笼罩的深山中,奢华如同小型宫殿的行辕内,气氛却骤然降到了冰点。
      朝楠苏正斜倚在铺着白虎皮的软榻上,指尖把玩着一枚鸽血红的、刚刚从某个不听话的土司宝库里搜刮来的宝石。锦袍华美,熏香暖融。一名侍女跪在一旁,小心翼翼地为他修剪着指甲。
      当心腹幕僚将那份染着北疆风霜气息的讣告文书,颤抖着呈上时,时间仿佛凝固了。
      侍女手中的银剪,“当啷”一声掉落在光可鉴人的玉石地板上,发出刺耳的脆响。
      朝楠苏脸上的慵懒与掌控一切的从容,如同被重锤击碎的琉璃面具,寸寸剥落。他猛地坐直了身体,一把夺过那卷文书!
      目光扫过那冰冷的、宣告死亡的文字。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视网膜上,烫进他的灵魂深处!
      殉国……身被数十创……力竭而亡……
      白予舍……死了?
      那个在雪岭关地窖里,用狼一般凶狠眼神拒绝他止血,却最终沉默领受的将军?
      那个在帝都城门下,与他并肩走向权力漩涡,眼中带着深沉警告的男人?
      那个曾被他问过“要不要娶我”,却最终在命运的拨弄下渐行渐远的身影……
      死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剧痛、空洞、以及某种疯狂因子的寒意,瞬间从朝楠苏的脚底窜起,冻结了四肢百骸,直冲天灵!他握着文书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微微颤抖。那张绝美到令人窒息的脸,此刻褪去了所有血色,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死寂的苍白。
      “尸体。”他的声音响起,不再是清冷,而是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哑,“我要他的尸体。”
      幕僚惊愕地抬头,以为自己听错了:“侯爷?您是说……”
      “他的尸体!”朝楠苏猛地抬眼!那双浅褐色的眼眸,此刻不再是淬冰的利刃,而是燃起了两簇幽暗的、近乎疯狂的火焰!那火焰深处,是吞噬一切的绝望和一种不顾一切的偏执!“不惜一切代价!给我弄来!要完整的!立刻!马上!!”
      他的声音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带着不容置疑的、毁灭性的威压,瞬间充斥了整个奢华的大殿!熏香的暖意被驱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冷与恐怖。
      幕僚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爬地领命而去。他知道,清音侯的命令,在南疆就是铁律,违逆者,生不如死。
      动用潜伏在北疆最深、最隐秘的暗线,贿赂,威胁,甚至不惜制造混乱……在付出了巨大代价后,一具用寒冰保存、裹着残破玄甲的沉重棺椁,终于被秘密运抵了南疆行辕深处,那座被重重禁制守护、连阳光都难以透入的秘殿。
      秘殿内,寒气森森。墙壁上镶嵌着发出幽绿光芒的萤石,照亮了中央一座巨大的、用整块寒玉雕琢而成的法台。法台四周,刻满了古老、扭曲、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南疆符文。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混合了血腥、草药和奇异蛊虫的刺鼻气味。
      朝楠苏独自一人,站在寒玉法台前。他换下了一身华服,只着一件素白的、宽大的巫祭长袍,墨发披散,面色在幽绿光芒下,如同冰冷的玉石。他看着棺椁中被寒冰包裹、伤痕累累、面容因死亡和冰冻而显得僵硬灰败的白予舍。
      没有眼泪,没有悲声。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和眼底深处那燃烧不息的、疯狂的执念。
      他伸出双手。不再是抚琴的优雅,而是带着一种巫祝般的肃穆与……狂热。指尖萦绕着幽蓝与墨绿交织的诡异光芒,那是他耗费心血,结合冰心莲魄本源与南疆最阴毒、最禁忌的傀儡秘术所凝聚的力量。
      他开始吟唱。声音不再是清泉击玉,而是一种低沉、沙哑、如同来自九幽地府的古老咒言。每一个音节都艰涩扭曲,引动着秘殿内刻画的符文次第亮起,幽绿的光芒大盛,将两人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扭曲变形如同鬼魅。
      他指尖的光芒,如同活物般钻入白予舍残破的身体。所过之处,冻结的血液开始诡异流动,翻卷的皮肉如同被无形的手抚平、缝合,断裂的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被强行归位、接续!深可见骨的伤口,在幽光闪烁中,被强行弥合,只留下纵横交错、如同巨大蜈蚣般的暗红色疤痕!
      最为诡异的是心口处。那里曾被重创,是夺命的根源。朝楠苏的指尖悬停其上,冰心莲魄的本源之力被强行抽取、压缩,混合着数种散发着恶臭的蛊虫精华,凝聚成一颗幽蓝色、如同活物般缓缓搏动的“心核”!他小心翼翼地将这颗“心核”,如同镶嵌最珍贵的宝石般,置入那早已停止跳动、冰冷空洞的胸腔!
      “呃……”法台上,那具冰冷的身体,喉咙里突然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如同破风箱漏气般的嘶鸣!灰败僵硬的眼皮,在幽绿光芒的映照下,剧烈地颤抖着,似乎想要睁开!
      朝楠苏眼中疯狂的光芒大盛!咒语声陡然拔高,变得尖锐刺耳!更多的幽蓝与墨绿光芒如同潮水般涌入那具身体!
      骨骼的爆响,肌肉的蠕动,皮肤下诡异的蓝绿色脉络贲张……一场亵渎生死、逆转阴阳的恐怖仪式,在这不见天日的秘殿中,进行到了最后、也是最关键的时刻!
      不知过了多久。
      秘殿内的幽绿光芒渐渐黯淡下去,刺鼻的气味也淡了许多。
      寒玉法台上,一个身影缓缓地、僵硬地坐了起来。
      依旧是白予舍的面容,轮廓刚硬如昔。但那双睁开的眼睛,却不再是深潭般的锐利与坚毅。瞳孔深处,是一片死寂的、毫无生气的幽蓝!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倒映着秘殿顶壁幽绿的萤光,冰冷,空洞,毫无焦点。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介于死灰与玉石之间的青白色,纵横交错的暗红疤痕如同烙印,爬满了他强健却毫无温度的身躯。残破的玄甲已被剥去,换上了一身同样素白、却绣满了诡异暗纹的宽大袍服。
      它转动着僵硬的脖颈,发出“咔咔”的轻响。幽蓝的瞳孔,最终定格在法台旁,那个因耗尽心力而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朝楠苏身上。
      朝楠苏看着这具由他亲手“复活”的造物。看着那张熟悉的脸上,再找不到一丝属于“白予舍”的鲜活与温度。看着那双幽蓝死寂的眼眸,如同两潭冻结万年的寒冰。
      成功了……也失败了。
      巨大的疲惫与一种深入骨髓的、混杂着成就与毁灭的疯狂快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踉跄一步,嘴角却扯出一个扭曲的、带着极致偏执与病态满足的笑容。
      他伸出手,冰凉的指尖,带着耗尽力量后的颤抖,轻轻抚上“白予舍”冰冷僵硬、布满疤痕的脸颊。动作温柔得近乎诡异,如同抚摸着世间最珍贵的瓷器。
      “予舍……”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疲惫,却又有一种奇异的、病态的温柔,“你看……我终究……还是把你……留在我身边了……”
      秘殿内,死寂无声。只有那具端坐的、幽蓝眼眸的傀儡,在幽绿的萤光下,投下冰冷而沉默的影子。朝楠苏的手停留在那冰冷的颊边,仿佛在汲取着这亵渎生死换来的、唯一的慰藉。那扭曲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如同祭坛上凝固的烛泪,美丽,绝望,永恒。
      生与死的界限在此刻彻底模糊。爱恋与执念,化作了最恐怖的诅咒。那具承载着将军残躯与南疆邪术的傀儡,将成为朝楠苏身边永恒的、沉默的伴侣,也是他灵魂深处永远无法愈合的、最黑暗的伤疤。
      南疆行辕深处,那座被重重禁制与诡异藤蔓包裹的秘殿,成了只属于朝楠苏与“白予舍”的、与世隔绝的囚笼与殿堂。外界关于“玉面罗刹”的传说越发恐怖,土司们战战兢兢,商路在血腥的威慑下“畅通无阻”,贡品流水般送入行辕。朝楠苏享受着这一切,用最奢华的锦缎装点着冰冷的秘殿,用最珍稀的香料驱散着若有若无的尸腐与蛊虫气息。他掌控着南疆,如同掌控着一盘巨大的、染血的棋局,而秘殿中央那具沉默的、幽蓝眼眸的傀儡,是他唯一的观众,也是他疯狂执念的唯一寄托。
      “白予舍”的存在,是行辕最深的禁忌。只有极少数被种下生死蛊、绝对忠诚的心腹,才知晓秘殿中那具活动的“遗骸”。他被朝楠苏精心“养护”着。每日以秘药浸泡,以自身融合了冰心莲魄本源的力量温养那颗幽蓝搏动的“心核”。傀儡的身体不再僵硬,动作甚至恢复了几分生前的流畅与力量感。那纵横交错的暗红疤痕,在朝楠苏眼中,不再是可怖的创伤,而是独属于他们的、生死交织的印记,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残缺的美感。
      他会沉默地跟随在朝楠苏身后,如同一道没有温度的影子。
      他会在朝楠苏抚琴时,幽蓝的眼眸空洞地望向琴音飘散的方向。
      他会在朝楠苏靠近时,微微侧过头,任由那冰凉的手指抚过自己冰冷的脸颊和疤痕,动作间带着一种被设定好的、驯服的顺从。
      朝楠苏看着他,眼底燃烧的疯狂火焰渐渐沉淀为一种深不见底的、病态的温柔与满足。他不再去想雪岭关的初遇,不再去想帝都的疏离,不再去想皇帝的放逐。他拥有“白予舍”,以这种亵渎神明、逆转阴阳的方式,永远地留在了自己身边。这就够了。这就……是他所求的全部。
      一个被血色月光浸透的夜晚。
      秘殿内没有红烛,只有墙壁上幽绿的萤石和法台上几盏摇曳着幽蓝色火焰的骨灯。空气里弥漫着浓烈到令人窒息的奇异花香和蛊虫特有的腥甜气息。
      朝楠苏身着用金线绣满诡异符文、华美得近乎妖异的玄色婚袍。墨发用一枚镶嵌着幽蓝宝石-其核心是一丝冰心莲魄本源的骨簪束起。他脸上施了薄薄的脂粉,掩盖了过度消耗心力的苍白,唇色被染得殷红如血,美得惊心动魄,也美得令人胆寒。
      在他面前,“白予舍”同样被换上了一身素白、却绣着同样诡异暗纹的婚服。那身残破的玄甲早已被丢弃在不知名的角落。幽蓝的眼眸在幽光下,空洞地映照着朝楠苏的身影。他僵直地站着,如同一尊被精心装扮的玉像。
      没有宾客,没有赞礼,没有天地高堂。
      只有朝楠苏自己低沉而沙哑的声音,在空旷死寂的秘殿中回荡,念诵着古老、扭曲、源自南疆最黑暗秘典的婚誓咒文。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实质般的诡异力量,引动着秘殿墙壁上的符文再次发出幽绿的光芒,空气仿佛都在震颤。
      他割破自己的指尖,殷红的血珠滴落在一个由骷髅头骨制成的合卺杯中。杯中盛着粘稠如墨、散发着刺鼻腥气的液体——那是混合了心头精血、冰心莲魄本源以及数种强力情蛊的至邪之物。
      朝楠苏端起骨杯,走到“白予舍”面前。他抬起手,用沾着自己鲜血的手指,极其温柔地、近乎痴迷地描摹着对方冰冷僵硬的唇线。
      “予舍……”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蛊惑与不容置疑的偏执,“饮下它……从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生死相依……永不分离……”
      他强行撬开那冰冷的、毫无反应的唇齿,将杯中那粘稠腥臭的液体,缓缓灌了进去。幽蓝的液体顺着傀儡的喉咙滑下,那幽蓝的眼眸深处,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光芒挣扎般闪烁了一下,随即又归于死寂。
      朝楠苏看着他喉结那微不可察的滑动,眼中爆发出极致的狂喜与满足。他扔掉骨杯,猛地抱住了这具冰冷的身躯!用尽全身力气,仿佛要将他揉碎,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你是我的了……白予舍……永远……永远都是我的了!”他疯狂地低语着,滚烫的泪水混合着唇上的胭脂,滴落在傀儡冰冷的颈间,留下妖异的红痕。
      秘殿内,幽光摇曳,符文闪烁。没有祝福,只有古老的咒言在低吟。一对身着华美婚服的身影紧紧相拥——一个体温滚烫,眼神疯狂炽热;一个身躯冰冷,眼眸死寂幽蓝。一场惊世骇俗、亵渎生死、只存在于最黑暗梦魇中的婚礼,在这被世界遗忘的角落,完成了它最扭曲、最绝望的仪式。
      ……
      时间在行辕的奢华与秘殿的死寂中流逝。朝楠苏对外越发铁血狠辣,对内……对那具傀儡,却展现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极致的“温柔”。他会亲自为他梳理那永远不会再生长的发丝,会为他换上最精致的衣袍,会对着他他空洞的眼睛,讲述南疆的权谋,帝都的旧事,甚至……哼唱起不知名的、破碎的曲调。
      他依旧沉默,依旧顺从。只是那具被秘术强行维持、融合了冰心莲魄与南疆邪法的身体,似乎发生了一些……无法解释的变化。
      最先察觉异样的是一个负责打扫秘殿外回廊的年老哑仆。他虽口不能言,但眼不瞎,心不盲。他注意到,那位被侯爷视若珍宝、却从不言语的“白将军”,近月来,那身素白宽大的袍服之下,腰腹处似乎……不再像以往那般平坦刚硬。那轮廓……隐隐地……有了某种极其细微、却又无法忽视的……隆起?
      老哑仆以为自己眼花了,或是被秘殿的邪气侵染了心神。他不敢多看,更不敢声张,只是打扫的动作越发轻颤。
      然而,变化并未停止。
      又过了月余,即便是那些被种下生死蛊、对朝楠苏绝对忠诚的心腹侍卫,在偶尔奉命进入秘殿外围时,目光扫过静静侍立在侯爷身后的“白将军”,也无法抑制地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和荒谬绝伦的恐惧!
      那身特意放宽的袍服,已无法完全遮掩!
      在小腹的位置,一个清晰可见的、圆润的隆起,正违背着生死常理、违背着人伦认知,顽强地存在着!它像一颗寄生在死亡躯壳上的、诡异孕育的毒瘤,又像是对生命法则最恶毒的嘲弄!那隆起撑起了华美的布料,在幽绿的光线下,形成一道触目惊心的弧线!

      这……这怎么可能?!
      一个死人!一具用秘术驱动的傀儡!怎么可能……会……怀孕?!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每一个目睹者的心脏!他们脸色惨白,冷汗涔涔而下,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呕吐出来!看向朝楠苏背影的目光,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惊骇!这位掌控南疆、手段通天的清音侯,究竟对自己的“爱人”、对这具傀儡做了什么?!这已经超越了狠辣,超越了疯狂,这简直是……将灵魂都献祭给了最深沉的邪魔!
      消息如同瘟疫,在绝对忠诚却无法抑制恐惧的心腹圈子里隐秘地流传。无人敢问,无人敢言。看向秘殿方向的眼神,只剩下纯粹的、避之唯恐不及的恐惧。清音侯朝楠苏,在他们心中,已不再是那个令人敬畏的上位者,而是一个彻头彻尾、无法理解的……怪物!
      朝楠苏对这些目光心知肚明。
      他毫不在意。
      他甚至……带着一种近乎炫耀的病态满足。
      当秘殿中只剩下他与“白予舍”时,他会屏退所有人。然后,他会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撩开“白予舍”宽大的衣袍下摆。
      映入眼帘的景象,足以让最勇敢的人精神崩溃。
      在傀儡冰冷、布满暗红疤痕的躯体上,在小腹的位置,一个圆润、饱满的隆起异常清晰地存在着。皮肤被撑得近乎透明,隐隐可见其下幽蓝色的、如同活物般缓缓搏动流转的光晕——那是他强行灌注的冰心莲魄本源、南疆邪术、以及他那疯狂到极致的执念与“爱意”相互纠缠、扭曲异化后,形成的无法言喻的存在!它像一颗心脏,又像一个胚胎,寄生在这死亡与邪术构筑的躯壳内,汲取着朝楠苏不断供给的力量,顽强地“生长”着。
      朝楠苏冰凉的指尖,带着无尽的痴迷,轻轻抚摸着那诡异的隆起。他能感受到其下那冰冷而强大的搏动,那是属于他的力量,属于他的造物,属于他和“白予舍”之间,超越生死、超越伦常的、最扭曲也最紧密的纽带。
      “感觉到了吗,予舍?”他将脸颊轻轻贴在那冰冷的隆起上,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眼神却狂热得像燃烧的鬼火,“它在动……我们的……它在动……”
      “白予舍”幽蓝的眼眸空洞地低垂着,没有任何回应。冰冷的躯体如同最好的温床,承载着这由疯狂与邪术孕育的恐怖奇迹。
      朝楠苏满足地叹息一声,更紧地环抱住这具冰冷的身躯,将脸深深埋在那散发着奇异寒气的颈窝。
      秘殿之外,南疆的天空浓云密布,闷雷滚动,酝酿着一场倾盆暴雨。
      秘殿之内,幽光森森,骨灯摇曳。
      华服盛装的两人紧紧相拥。
      一个面容绝美,眼神狂热爱恋。
      一个身躯冰冷,腹孕诡异幽光。
      冰冷的傀儡手臂,在设定好的指令下,缓缓抬起,僵硬地、却又无比顺从地,回抱住了朝楠苏颤抖的身体。
      没有温情,只有深入骨髓的冰冷与绝望。
      没有救赎,只有沉沦到底的疯狂与厮守。
      他们的爱,是开在黄泉彼岸的血色之花,以生死为壤,以邪术为露,结出了这枚惊世骇俗、令人魂飞魄散的禁忌之果。
      就这样吧。
      在这被世界遗忘的角落。
      在这座由权欲、邪术与疯狂构筑的华美坟墓里。
      朝楠苏与他的“白予舍”,连同腹中那无法言喻的“存在”,就这样病态地、永恒地……厮守下去。
      直至,这由执念构筑的、亵渎一切的幻梦,迎来它最终、最彻底的崩毁。
      或是,直至时间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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