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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烬河(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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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斯年饰朝楠苏,虞即安饰白予舍)
朔风如刀,卷着雪沫子刮过光秃秃的枝桠,发出尖厉的呜咽。天是铅灰色的,沉沉地压着连绵起伏的雪山,将整个世界都囚禁在一片冰冷死寂的灰白里。群山如沉默的巨兽,嶙峋的脊骨刺破雪被,在稀薄的日光下泛着冷硬的青灰色。远处,孤城雪岭关,像一颗被遗弃的棋子,黑沉沉地钉在唯一能通行的隘口山坳中,城头几面残破的战旗,在狂风中猎猎作响,挣扎着不肯彻底倒下,却更显出一种末路的悲怆。
白予舍勒马停在半山腰一处避风的巨大岩石后。他□□的黑马“乌夜”喷着粗重的白气,口鼻处结满了细碎的冰晶。他身上厚重的玄色铁甲覆盖着一层薄雪,肩甲处一道深刻的刀痕翻卷着,露出底下深褐色的、早已冻结的血痂。铁甲冰冷地裹着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和血腥的寒气,沉重地坠着疲惫不堪的身体。他身后,仅存的百余名亲兵同样形容枯槁,人和马都裹在厚厚的霜雪与凝固的血污里,沉默如同山石,只有眼珠间或一轮,透出野兽濒死般的不甘与凶悍。连续数日且战且退的亡命奔逃,早已榨干了最后一丝力气,连绝望都显得奢侈。
“将军,”副将韩冲的声音嘶哑干裂,像砂纸摩擦着冻土,他指着雪岭关方向,“到了。但……城头旗色不对。”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关隘,那里只有死寂的黑色城垛,不见任何活人的动静,更没有预想中接应的友军旗帜。
白予舍没有立刻回答。他抬手抹掉眉睫上凝结的霜花,动作因寒冷和脱力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那对深潭般的眸子越过漫天风雪,投向那座如同墓穴般沉默的孤城。目光沉凝如铁,里面没有韩冲的焦躁,只有一片淬火后冷硬到底的平静。他清楚,退入雪岭关是绝境,是死地,但此刻,它也是这百余条残命唯一能抓住的、带着倒刺的浮木。他猛地一夹马腹,声音低沉却斩钉截铁,穿透呼啸的风雪:“进关!是死是活,雪岭关说了算!”乌夜长嘶一声,奋起余力,驮着主人率先冲了出去。马蹄踏碎深雪,溅起一片迷蒙的雪雾。身后,那支疲惫到极点的残兵,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打,爆发出最后一点凶性,沉默地紧随其后,汇成一股决绝的黑色铁流,碾过冻土,扑向那唯一的生门。
山路陡峭,积雪深厚。每一步都异常艰难,马蹄深深陷入雪窝,再奋力拔出,喷出的热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团团白雾。城关越来越近,那死寂的压迫感也愈发沉重。城墙高耸,巨大的条石在风雪侵蚀下显得粗粝而冰冷,无声地诉说着岁月的重量。城门紧闭,巨大的门钉如同怪兽的獠牙。城头依旧空无一人,只有风卷着残雪在雉堞间打着旋儿,呜咽不止,更添凄凉。
就在这时,一阵细微的、与这肃杀冰寒格格不入的声响,被风撕碎了,又顽强地送了进来。
铮…铮…铮……
是琴音。
清越,孤高,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在这荒山野岭,死寂孤城之下,显得如此突兀,又如此惊心动魄。它不似人间曲调,倒像是雪山本身在低吟,带着亘古的寒意和一丝难以捉摸的、玉石相击般的空灵。
白予舍猛地勒住乌夜。所有残兵也下意识地停住脚步,惊疑不定地望向声音来处。
在雪岭关侧后方,一处背风向阳的断崖平台上,他们看到了声音的来源。
一个人。
那人背对着他们,坐在一块被积雪半掩的平滑青石上。一身素白得几乎与雪原融为一体的宽大袍服,衣袂在风中翻飞,仿佛随时会化作流云散去。墨色长发未束,如泼洒的浓墨,流泻在肩头、后背,衬得那裸露在外的、赤着的双足,莹白得近乎透明,踏在冰冷的岩石上,竟似不觉寒意。他微微垂首,纤长的手指在膝上一张形制古朴的七弦琴上拨弄着。那清冷的琴音便从他指下流淌出来,丝丝缕缕,缠绕着呼啸的风雪,竟奇异地压过风吼,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琴声并不激昂,也不哀婉,只是纯粹的泠泠清响。像雪水初融,滴落在山涧的寒潭;又像冰棱在月光下悄然断裂。它拂过疲惫不堪的士兵们紧绷的神经,奇异地带来一丝短暂的凝滞,仿佛连深入骨髓的寒意和绝望都被这声音短暂地冻结了片刻。
韩冲喉结滚动了一下,压低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疑:“将军……这……”在这即将全军覆没的绝境,在这死城之下,竟有这样一个抚琴的怪人?是人是鬼?是敌是友?
白予舍没有回答。他深邃的目光越过纷飞的雪幕,牢牢锁在那个素白的身影上。那身影在漫天风雪和苍茫山崖的背景下,渺小得仿佛随时会被吞噬,却又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遗世独立的静气。那琴音,像一根无形的丝线,猝不及防地缠上了他心底某个早已被血与火层层封冻的角落,带来一丝尖锐而陌生的悸动。
他翻身下马,沉重的战靴踏在深厚的积雪上,发出“嘎吱”一声闷响,打破了琴音营造的那片短暂的凝滞空间。
“原地戒备。”他简短地命令,声音沉稳,不容置疑。目光却始终未离那抚琴的背影。他解下肩上那件沉重的、沾满血污和尘泥的玄色披风,随手扔给韩冲,只穿着冰冷的铁甲,迈开步伐,独自一人,一步一步,踏着没过小腿的积雪,向那断崖平台走去。
每一步都陷得很深,拔起时带起簌簌的雪块。他走得很稳,甲叶随着步伐发出沉闷而有节奏的轻响,在这空旷的雪谷中异常清晰,与那不绝如缕的琴音形成一种奇异的应和。
当他终于踏上那片断崖平台,距离那抚琴者仅剩几步之遥时,琴音恰到好处地收了最后一个清越的泛音。余韵袅袅,在风雪中萦绕不散。
那人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来。
风恰在此时卷起大片的雪沫,迷蒙了视线。但当那张脸清晰地映入白予舍的眼帘时,时间仿佛被冻结了。呼啸的风声、身后士兵压抑的呼吸声、甚至远处孤城死寂的压迫感……一切嘈杂都在瞬间退潮,消失得无影无踪。
白予舍从未见过这样一张脸。
惊心动魄。唯有这四个字能勉强形容其万一。
那是一种超越了性别、超越了尘世审美的昳丽。眉若远山含黛,眼似寒潭映月,鼻梁挺直如雪峰雕琢,唇色是极淡的樱粉,因寒冷而微微抿着。肌肤胜雪,却非病态的苍白,而是莹润如玉,透着一层冰雪般清泠的光泽。最摄人的是那双眼睛,瞳仁是极清透的浅褐色,像封存了万年冰川之心的琥珀,澄澈见底,却又深邃得仿佛能吸走人的魂魄。里面没有惊讶,没有好奇,只有一片近乎神性的、俯瞰尘寰的平静,映着漫天风雪和眼前铁甲染血的将军。
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白予舍,赤足踏在冰冷的岩石上,雪白的宽袍在风中翻卷。身后是连绵无尽的雪峰,脚下是深不见底的断崖,他仿佛是这片绝域冰原孕育出的精魄,美得令人窒息,也冷得令人心悸。
白予舍经历过尸山血海,见识过无数或狰狞或悲壮的面孔,自认心志早已锤炼得坚逾精钢。然而此刻,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他引以为傲的定力竟出现了一丝动摇。一股莫名的、强烈的悸动从心脏深处炸开,沿着四肢百骸奔涌,让他握着腰间佩刀刀柄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几分,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强迫自己稳住心神,压下那瞬间翻腾的陌生情绪,目光沉静地迎向对方,声音低沉,带着久经沙场的沙哑和不容置疑的力度:
“雪岭关守将白予舍。敢问先生何人?缘何在此绝地抚琴?”
那白衣人——朝楠苏,闻言,浅褐色的眸子微微动了一下,如同冰封的湖面投入一颗石子,漾开极细微的涟漪。他并未起身,只是将抚在琴弦上的手指轻轻收回,拢入宽大的袖中,姿态依旧从容,仿佛眼前并非一个浑身浴血、杀气未消的铁甲将军,而只是一个误入此地的寻常过客。
“朝楠苏。”他的声音响起,如同他的琴音一般,清泠悦耳,却又带着一种雪山空谷般的疏离回响,字字清晰,穿透风雪,“此山名唤‘栖云’,是我栖息之地。”他的目光掠过白予舍肩甲上那道翻卷的深痕,以及铁甲缝隙间渗出的暗红,最后落在他被冻得微微发红、紧握着刀柄的手上,停顿了一瞬,那双澄澈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波动,如同冰面下潜流的一丝暖意,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将军,”朝楠苏再次开口,语气依旧平淡无波,“风雪酷寒,铁甲尤甚。你……”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目光落回白予舍脸上,“可需暂避?”
白予舍微微一怔。他预想过各种回应——警惕、敌视、漠然,甚至可能是陷阱的诱饵。却独独没料到是这样一句近乎于……关切的话语?尽管那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紧握刀柄、指节发红的手,又抬眼看向对方那双清澈得不染尘埃的眼眸。那双眼睛里,映着他此刻铁血而狼狈的倒影。
就在这时,一阵更猛烈的狂风从隘口方向席卷而来,裹挟着密集的雪粒,劈头盖脸地打来。风中,隐隐夹杂着一种沉闷而遥远、却令人心悸的声响——
咚!咚!咚!
是战鼓!
沉重,凶蛮,带着一种毁灭一切的气势,如同远古巨兽的心跳,穿透呼啸的风雪,重重地砸在每个人的耳膜上、心脏上!
“将军!是追兵!”韩冲嘶哑的吼声带着破音的惊惶,瞬间撕碎了断崖上短暂的平静。残存的士兵们如同惊弓之鸟,瞬间骚动起来,战马不安地刨着蹄子,喷出惊恐的白气。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缠绕上每个人的脖颈。
白予舍霍然转身!目光如电,射向雪岭关外那片被风雪模糊的低矮山峦方向。只见天地相接的灰白混沌之中,一条粗粝狰狞的黑线正缓缓蠕动、蔓延、加粗!那是数不清的人马、刀枪、旗帜汇聚成的死亡洪流!旌旗在狂风中猎猎招展,隐约可见狰狞的狼首图腾,正是如跗骨之蛆般追杀了他们数日的北狄狼骑!黑线前端,已如潮水般漫过隘口前的最后一道缓坡,正向着雪岭关,向着他们这支残兵,汹涌扑来!那沉闷如雷的战鼓声,正是催命的符咒!
兵临城下!真正的绝境!
白予舍的心猛地沉了下去,沉入一片冰冷的深渊。雪岭关死寂无人,后路断绝,前有坚城难入,后有数倍于己的凶残追兵……这百余人,已是砧板上的鱼肉。
“结阵!依托山石!死战!”白予舍的怒吼如同炸雷,瞬间压过了风雪的呼啸和战鼓的轰鸣。所有的惊疑、那白衣人带来的瞬间恍惚,都被这迫在眉睫的死亡威胁碾得粉碎!他猛地拔出腰间佩刀,刀锋在灰暗的天光下划出一道凄厉的寒芒!残存的士兵爆发出野兽般的嘶吼,迅速收缩,依托断崖下的巨大岩石和崎岖地形,组成了一个简陋却透着死志的防御圆阵。长矛如林指向外,残破的盾牌勉强举起,每一双眼睛里都燃烧着最后疯狂的光芒。他们已无路可退,唯有以血肉筑墙,迎接那即将到来的、注定粉身碎骨的冲击!
铁甲相撞,刀剑出鞘,粗重的喘息混杂着风雪,死亡的阴影如同实质般笼罩下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杀气盈野之际,一道清越的琴音,再次响起。
铮——!
不同于之前的泠泠清响,这一声琴音异常高亢、尖锐,带着一种撕裂苍穹般的穿透力,瞬间刺穿了沉闷的战鼓与风雪的咆哮!
是朝楠苏!
他不知何时已盘膝坐正,那张古朴的七弦琴横置于膝上。方才那惊鸿一瞥的平静与疏离已消失无踪,此刻的他,眉宇间凝聚着一种冰雪般的肃杀,浅褐色的眼眸深处,仿佛有幽蓝的冰焰在无声燃烧。他修长的手指猛地拂过琴弦,动作迅疾如电,带着一种近乎暴烈的韵律!
铮!铮铮铮!
琴音不再空灵,而是变得急促、暴烈、金戈铁马!每一个音符都像是冰棱在极寒中炸裂,带着刺骨的杀伐之气!琴弦在他指下疯狂震颤,发出令人牙酸的嗡鸣。随着他越来越快、越来越重的拨弹,以他为中心,断崖平台上的风雪骤然变得狂暴!凛冽的寒风打着旋儿,卷起平台上沉积的厚雪,化作一条条咆哮的白色怒龙!
更令人骇然的是,那被琴音引动、疯狂盘旋的雪龙之中,竟有无数尖锐的冰晶在急速凝聚、成型!起初只是细微的冰针,瞬息之间便凝成尺余长、棱角锋锐、闪耀着幽幽蓝芒的冰刃!成千上万,密密麻麻!它们在狂舞的风雪中载沉载浮,刃尖直指山下那汹涌而来的黑色浪潮!
朝楠苏的面色在急速褪去血色,变得比脚下的雪还要苍白透明。每一次重重拂过琴弦,他单薄的肩头便抑制不住地微微震颤一下,紧抿的唇线边,一缕极其刺目的鲜红正缓缓沁出,无声地滴落在他素白的衣襟上,如同雪地绽开的红梅。
“疾!”
一声清叱,如同玉磬碎裂!朝楠苏染血的指尖猛地向外一拨,七弦齐震,发出裂帛般的巨响!
嗡——!
天地为之一静!时间仿佛被冻结了一瞬!
下一刹那,那断崖上空盘旋的、数以万计的幽蓝冰刃,如同得到了毁灭的号令,骤然爆发出刺耳的尖啸!它们化作一片席卷天地的死亡寒潮,撕裂空气,裹挟着毁灭一切的威势,铺天盖地,向着山下正疯狂冲锋的北狄狼骑,倾泻而下!
咻咻咻咻——!
冰刃破空之声,尖锐得足以刺穿耳膜!那景象,壮观得令人头皮炸裂!幽蓝的流光如天河倒卷,瞬间覆盖了冲锋的黑色前锋!冲在最前面的北狄骑兵,连人带马,连一声惨叫都未曾发出,便被那密集如雨的冰刃瞬间洞穿!血雾混合着碎裂的冰晶,在灰白的雪原上猛然爆开,如同一朵朵残酷而妖异的巨大红花!
战马的悲鸣、士兵的惨嚎、骨骼碎裂的瘆人声响……瞬间取代了方才凶蛮的战鼓!汹涌的黑色浪潮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由万千利刃组成的死亡之墙,冲锋的势头被硬生生遏止、撕裂!冰刃所过之处,人仰马翻,一片狼藉!锋锐的幽蓝冰刃轻易洞穿皮甲、撕裂血肉,余势不减地深深钉入冻土,留下无数冒着森然寒气的孔洞!
混乱!极致的混乱和恐惧如同瘟疫般在北狄军中蔓延!冲锋的阵型彻底崩溃,后续的士兵惊恐地望着前方同伴瞬间化作血肉冰雕的惨状,本能地勒马,推搡,甚至调头奔逃!凶悍的狼骑,在这超越想象的、神罚般的打击下,第一次露出了羔羊般的惊惶!
断崖下,依托岩石结阵的白予舍和他麾下的残兵们,全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目瞪口呆地望着这如同神迹降临、又似地狱洞开的一幕!手中的刀枪盾牌,不知不觉垂了下来。韩冲张大了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白予舍同样震撼得无以复加。他猛地抬头,目光死死锁定断崖上那个素白的身影。只见朝楠苏在发出那惊天一击后,身体猛地一晃,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剧烈地呛咳起来,点点刺目的猩红溅落在古琴的琴弦和素白的衣襟上,触目惊心。他的脸色白得像一张透明的纸,身形摇摇欲坠,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将他吹散。
然而,他的背脊依旧挺得笔直。那双浅褐色的眼眸抬起,越过混乱的山下战场,遥遥望向白予舍。风雪在他周身狂舞,染血的衣袂翻飞,如同浴血的鹤。眼神交汇的刹那,白予舍清晰地看到了那双眼中燃烧的、近乎毁灭的决绝,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托付般的意味。
无需言语,白予舍瞬间明白了那眼神的含义——机会!这是用命换来的、唯一的生机!
“雪岭关!”白予舍的怒吼如同惊雷炸响,瞬间惊醒了所有被震撼得失神的士兵!他刀锋直指前方那座依旧死寂的孤城,眼中爆发出狂野的光芒,那是绝境逢生的凶悍,是破釜沉舟的疯狂!“夺城!就在此刻!杀——!”
“杀——!”百余名残兵如同被注入了一股狂暴的力量,瞬间从极度的震撼中挣脱,爆发出震天的怒吼!求生的本能和将军的狂吼点燃了他们最后的血勇!他们如同挣脱牢笼的困兽,放弃了依托的岩石,以白予舍为锋矢,汇成一股决死的黑色洪流,踏着山下敌军混乱的残骸和冻结的血泊,向着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的雪岭关城门,亡命冲锋!
白予舍一马当先,乌夜如同黑色的闪电!他手中的长刀挥舞如轮,每一次劈砍都带起一蓬血雨,斩断一切敢于阻挡的混乱之敌!他的目标只有一个——那扇紧闭的、巨大的城门!
身后,是朝楠苏以生命为引、奏响的冰刃狂想曲,是敌军混乱的哀嚎。前方,是唯一的生路!他必须撞开它!用血,用命,也要撞开它!
夺城的战斗血腥而短暂。城门虽厚,但在内部并无强力守备的情况下,被白予舍带着必死决心的亲兵用重斧和身体反复撞击,最终轰然洞开。关内果然空寂,只有寒风在空荡荡的营房和街道间穿梭呜咽。白予舍留下韩冲带人迅速布防、清理残敌,自己则立刻调转马头,疯了一般冲回那处断崖。
当他再次踏上那片平台时,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琴已无声。
朝楠苏伏倒在冰冷的青石上,素白的衣袍被大片的鲜血染得刺目惊心,如同雪地里盛开的巨大红莲。那张美得惊心动魄的脸庞侧贴着冰冷的岩石,双目紧闭,长睫覆下浓重的阴影,唇边凝固着刺目的血痕。风雪卷过他散乱的黑发和染血的衣袍,整个人脆弱得仿佛下一刻就要被吹散,融入这无尽的苍茫。
“朝楠苏!”白予舍几乎是滚下马背,沉重的铁甲撞击岩石发出闷响也浑然不顾。他冲到近前,单膝跪地,动作带着一种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慌乱,小心翼翼地将人扶起,让他靠在自己冰冷的胸甲上。入手处,那身体轻得惊人,冰冷得没有一丝活气。
“醒醒!”白予舍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试图去探对方的鼻息和脉搏。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朝楠苏冰凉的手腕时,怀中的人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极其困难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浅褐色的眸子,此刻黯淡了许多,像是蒙尘的琉璃,映着白予舍沾满血污和风霜的脸。他的目光有些涣散,似乎用了极大的力气才勉强聚焦。
看到白予舍近在咫尺的脸,看到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毫不掩饰的紧张和……一丝未曾掩饰的关切,朝楠苏苍白的唇极其微弱地向上弯了一下。那笑容虚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尘埃落定般的轻松。
“将军……”他的声音低如蚊蚋,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像是耗尽最后的力气挤出来的,“城……夺回来了?”
白予舍用力点头,声音低沉而肯定:“夺回来了!雪岭关,是我们的了!”他感觉到臂弯里的身体似乎因为这个回答而极其轻微地放松了一丝。
朝楠苏的目光在白予舍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很复杂,有疲惫,有释然,似乎还有一丝……奇异的满足。他极其缓慢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连这个动作都牵动了致命的伤痛,眉头痛苦地蹙起,唇边的血痕又深了几分。
然后,他用尽最后一点残存的力气,沾着鲜血的手指极其艰难地抬起一点点,指向白予舍身后那座在风雪中若隐若现的孤城轮廓。他的声音微弱得几乎被风吹散,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玉石俱焚般的清晰,一字一顿,清晰地送入白予舍耳中:
“将军……可愿……娶我?”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静止了。
白予舍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瞬间僵住。他深潭般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难以置信地低头,死死盯着怀中那张苍白染血、美得惊心动魄的脸。那双浅褐色的眼眸正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眼神疲惫到了极点,深处却燃烧着一簇微弱却异常执拗的火光,带着一种近乎托付生死的决然,还有一种……不容错辨的认真。
娶……他?
一个男人?一个刚刚以神鬼莫测之力、几乎耗尽生命为他争取到一线生机、此刻正奄奄一息倒在他怀中的……男人?
荒谬!离经叛道!惊世骇俗!无数念头如同惊涛骇浪般瞬间冲垮了白予舍的理智堤坝。他征战沙场,见惯生死,心硬如铁,却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这般心神剧震,手足无措。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瞬冻结成冰。他甚至能听到自己牙齿无意识咬紧时发出的咯咯轻响。
“你……”白予舍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只艰难地吐出一个字,后面的话却像是被无形的巨石堵住,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他看着朝楠苏,看着他眼中那簇微弱却固执燃烧的火苗,看着他唇边不断涌出的、刺目的鲜红,看着他脆弱得仿佛随时会消散的身体……那拒绝的话,如同带着倒刺的荆棘,死死卡在喉咙里,每一次试图吐露都带来一阵撕裂般的痛楚。
朝楠苏似乎并不意外他的反应。那抹极淡极虚弱的笑意又浮现在唇边,带着一种洞悉世事般的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嘲。他望着白予舍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望着他铁青的脸色和紧抿的唇线,那微弱的眸光深处,那点执拗的火焰,终究还是缓缓地、一点一点地黯淡下去。像是燃尽的烛火,最后一点微光也即将被无边的黑暗吞噬。
他不再等待回答,也无力再等待。沉重的眼睫如同折翼的蝶,缓缓地、缓缓地垂落,覆盖住那双曾映照过风雪与杀戮的浅褐色眼眸。指向城池的手指无力地滑落,软软地垂在身侧。最后一丝微弱的气息,似乎也随着这闭眼的动作,彻底断绝了。身体在白予舍的臂弯里,轻得像一片羽毛,冰冷得像一块寒玉。
“朝楠苏!”白予舍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前所未有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什么荒谬!什么离经叛道!在这一刻统统被碾得粉碎!他猛地收紧手臂,将怀中冰冷的身躯紧紧抱住,仿佛要用自己铁甲的坚硬和残存的体温去焐热他,留住他!另一只手颤抖着,带着战场上斩将夺旗都未曾有过的慌乱,用力去拍打朝楠苏冰冷的脸颊,声音嘶哑地低吼:“醒过来!不许睡!听到没有!朝楠苏!”
回应他的,只有呼啸而过的寒风,卷起平台上细碎的雪沫,打着旋儿,扑在两人身上。怀中的人,毫无反应。
白予舍猛地抬头,赤红的双目如同濒死的凶兽,扫过空寂的断崖,扫过山下狼藉的战场,最后死死盯住那座刚刚夺回的、象征着生机的雪岭关。一股从未有过的、混杂着恐惧、暴怒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撕心裂肺般痛楚的洪流,在他胸中疯狂冲撞!他不再犹豫,用尽全身力气将朝楠苏冰冷轻软的身体打横抱起,小心翼翼地护在胸前,仿佛抱着世间最易碎也最珍贵的琉璃。
“韩冲!”他抱着人,大步冲向乌夜,声音如同淬了血的寒冰,带着一种斩断一切、不容置疑的疯狂,“紧闭城门!死守!擅退一步者,斩!城在人在,城亡人亡!等我回来!”话音未落,他已抱着朝楠苏翻身上马。
乌夜通灵,感受到主人那几乎要焚毁一切的焦灼,长嘶一声,奋起四蹄,不再等待命令,如一道离弦的黑色闪电,向着雪岭关洞开的城门疾驰而去!沉重的马蹄踏碎积雪和冰凌,踏过方才夺城时留下的斑驳血痕,冲入那死寂的城门甬道,只留下身后韩冲等人惊愕而忧惧的目光,以及风雪中那句“等我回来”的冰冷回响。
白予舍抱着怀中冰冷的身躯,冲进雪岭关内一座还算完整的石屋。他小心翼翼地将朝楠苏安置在冰冷的土炕上,动作轻缓得仿佛对待稀世珍宝。他迅速解下自己那件沾满血污和尘泥、内衬尚存一丝体温的玄色披风,仔细地裹在朝楠苏身上,试图留住那微不足道的暖意。然而,那具身体依旧冰冷得可怕,气息微弱得如同游丝,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断绝。
屋内的寒气刺骨,如同冰窖。
“生火!”白予舍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却并未失控咆哮。他目光扫过跟进来的几名亲兵,“用我份例的炭,速取!” 他清楚关城初定,物资匮乏,炭火更是维系士兵生存的关键。他不能,也绝不会为了自己在意的人,就剥夺其他将士赖以取暖活命的基础。这是底线,亦是统帅的担当。
亲兵们凛然应命,立刻转身去取将军份额的那份炭。白予舍守在炕边,铁甲未卸,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绷得如同拉满的弓。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朝楠苏苍白如纸的脸,那惊心动魄的容颜此刻脆弱得令人心碎。他伸出手,指尖带着沙场磨砺出的厚茧,却在触碰到对方冰冷额角时,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了一下。那彻骨的寒意,如同冰锥刺入他的心脏。
很快,一小盆炭火在屋角燃起,噼啪作响,昏黄跳跃的火光勉强驱散了一小片阴寒,但对于整个石屋和土炕上那人来说,杯水车薪。白予舍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死紧,眼中翻涌着焦灼与无能为力的痛楚。他再次俯身,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那冰冷的手,却发现自己的手也早已冻得僵硬。
“速请军医!”他再次下令,声音低沉压抑,如同闷雷滚过。
须臾,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军医被亲兵匆匆引了进来,身上还带着外面的寒气。老军医看到炕上气息奄奄、容颜绝世的陌生人,又看了看守在炕边、浑身浴血、气压低沉的将军,心中已是一沉。他不敢怠慢,颤巍巍地搭上朝楠苏冰凉的手腕,闭目凝神。
时间一点点流逝,炭火的噼啪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老军医的眉头越锁越紧,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搭脉的手指也微微颤抖起来。良久,他极其艰难地收回手,对着白予舍深深一揖,声音带着苍老的疲惫和深深的无力:
“将军恕罪……老朽……老朽无能。” 老军医的声音干涩沙哑,“这位公子……脉象微渺,细若悬丝,几近断绝……此乃……此乃心脉本源枯竭衰竭之兆!非……非寻常药石针砭所能及啊!老朽行医数十载,从未……从未见过如此奇症,实在……束手无策……” 他话语中充满了愧疚与惶恐,深深垂下了头,不敢看将军的眼睛。
白予舍的身体猛地一震!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心脉本源枯竭!为了那座城!为了他麾下的将士!为了……他!一股巨大的、混杂着自责、痛惜和深入骨髓的无力感瞬间攫住了他,几乎让他窒息。他紧握成拳的手背上,青筋根根暴起,指关节捏得发白,却强忍着没有发出任何失控的声响。他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那空气如同刀子刮过喉咙。
“知道了。” 白予舍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他没有责怪,没有迁怒,只是那深潭般的眼眸深处,翻涌着比暴风雪更汹涌的暗流。他对着老军医微微颔首,那动作沉重而克制,“有劳先生。关城新定,伤员众多,先生还需费心。” 他理解军医的极限,此刻迁怒于一个尽职的老人,于事无补,更失统帅之风。
老军医愕然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动容,随即化作更深的羞愧和敬意,连忙躬身:“将军……老朽惭愧!定当竭尽全力救治其他伤患!” 说完,再次深深一揖,步履蹒跚地退了出去。
就在老军医退出的刹那,炕上传来一声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的呛咳。白予舍如同听到惊雷,猛地转身扑到炕边,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朝楠苏不知何时又极其艰难地睁开了眼睛,眼神涣散失焦,仿佛蒙着一层浓重的寒雾。他似乎并未完全清醒,只是凭着残存的本能,嘴唇极其微弱地翕动着,发出破碎得几乎消散在空气中的气音。
白予舍立刻单膝跪地,将耳朵凑到他唇边,屏住呼吸,连心跳都似乎停滞了。
“……雪……山……”两个字,如同耗尽了他最后一点残存的力气,破碎不堪地从那毫无血色的唇瓣间艰难逸出,轻若叹息。
雪山?
栖云山?!
白予舍的脑中如同划过一道撕裂暗夜的闪电!断崖上初见时,朝楠苏那句“此山名唤栖云,是我栖息之地”瞬间回响,每一个字都无比清晰!是了!他来自那雪山!那高耸入云、风雪肆虐的绝域!那里……那里或许就是唯一的生机所在!那里有能救他的东西!
希望,如同在无尽绝望的冰原上骤然燃起的一点星火,虽然微弱,却瞬间点亮了白予舍几近沉沦的心!他猛地直起身,眼中爆发出孤狼般的狂野光芒,那是一种在绝境中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决绝!
“韩冲!”他厉声喝道,声音嘶哑却带着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间穿透了石屋的压抑。一直守在外间的副将韩冲立刻应声而入。
白予舍的目光锐利如刀,直视韩冲:“雪岭关,交给你了!” 每一个字都重逾千钧。“紧闭城门,整饬防务,救治伤员,安抚军心!在我回来之前——” 他顿了顿,眼神中迸射出一种与朝楠苏断崖奏杀曲时相似的、玉石俱焚的决绝,“城在,人在!城亡,人亡!纵使战至最后一兵一卒,流尽最后一滴血,此关,绝不容有失!明白吗?!”
韩冲浑身一震!将军的眼神和话语,如同滚烫的烙印刻入他的灵魂!他猛地挺直早已疲惫不堪的脊梁,重重抱拳,声音因激动和决绝而嘶哑:“末将韩冲,领命!城在人在,城亡人亡!将军放心!末将在此,城关必固若金汤,静待将军归来!” 那誓言,掷地有声,带着百战老兵的铁血与忠诚。
白予舍深深看了韩冲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千钧重托和无言的信任。他不再多言,迅速脱下自己沉重的玄铁胸甲和肩甲,只穿着便于行动的软甲内衬,动作快而不乱。然后,他极其小心地用厚厚的毛毡将朝楠苏冰冷的身躯裹紧,再将他牢牢地绑缚在自己宽阔坚实的后背上,用坚韧的皮索一道道仔细固定好,每一个结都打得稳固而利落。仿佛在进行一场关乎生死的仪式,专注而沉凝。
做完这一切,他抓起佩刀,不再看任何人,大步冲出石屋,翻身上马。乌夜似乎感受到主人背负重托的急迫和那压抑到极致的焦灼,不安地低低嘶鸣一声。
“走!”白予舍低喝一声,猛地一抖缰绳!
乌夜长嘶,奋起四蹄,如同一道离弦的黑色闪电,冲出雪岭关死寂的城门,向着风雪弥漫、高耸入云、仿佛连接着九霄寒狱的栖云山主峰,向着那未知的、渺茫得近乎虚幻的希望,绝尘而去!将那座刚刚夺回、战云密布、寄托着百余将士性命的孤城,连同身后如影随形的死亡威胁,统统抛在了翻涌的、铅灰色的风雪帷幕之后。
此刻,他心中只有一个燃烧的念头,支撑着他冲破一切阻碍:冲上那座雪山!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栖云山,其高万仞,其寒彻骨。越往上行,风越狂,雪越暴,仿佛苍穹的怒火都倾泻在这片绝域。山路早已被深雪掩埋,嶙峋怪石如同巨兽的獠牙,在呼啸的风雪中若隐若现。空气稀薄得如同实质的冰墙,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刀割般的痛楚,吸入肺腑的尽是冰冷的雪沫,肺叶如同被无数冰针穿刺。
白予舍伏在马背上,身体前倾,几乎与乌夜融为一体。他一手紧握缰绳,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另一只手始终牢牢护住背后裹在毛毡中、气息微弱得几乎断绝的朝楠苏。沉重的佩刀被他用布带紧紧绑在鞍侧,刀鞘撞击着马鞍,发出沉闷的声响,被风雪的嘶吼吞没。狂风卷着拳头大的雪块,如同密集的石弹,狠狠砸在他裸露的脸颊和脖颈上,瞬间留下青紫的瘀痕,火辣辣地疼。雪沫无孔不入,灌入衣领,融化成刺骨的冰水,顺着脊背流淌,疯狂掠夺着他所剩无几的体温。
乌夜是万中无一的宝马,通体乌黑如墨,神骏非凡,此刻也显出了极度的疲惫和挣扎。它粗重的喘息喷出大团大团浓重的白雾,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凝结消散。铁蹄每一次奋力拔出深及马腹的雪窝,都伴随着肌肉痛苦的颤抖和低沉的嘶鸣。马身早已被汗水浸透,又在极寒中迅速冻结成一层薄薄的冰甲,随着动作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嚓”摩擦声。它的速度越来越慢,步伐越来越沉重,每一次抬蹄都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撑住……老伙计!”白予舍的声音被狂风撕扯得破碎不堪,几乎不成调。他用力拍打着乌夜冰冷汗湿的脖颈,试图将自己的意志力和残存的温度传递过去,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信念,更像是在说服自己,“快到了!我能感觉到!就快到了!”他抬头望向那隐没在狂暴风雪和铅灰色厚重云层中的主峰轮廓,巨大的山体如同沉默的洪荒巨神,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峰顶遥不可及,希望渺茫如寒夜中的一点萤火。
突然,乌夜发出一声凄厉痛苦到极致的嘶鸣!前蹄猛地一陷!踏入了被厚厚积雪掩盖的冰裂隙边缘!白予舍只觉身体瞬间失控,巨大的惯性将他狠狠向前甩去!千钧一发之际,他爆发出惊人的反应力和求生本能,双脚奋力挣脱马镫,同时反手死死护住背后的朝楠苏,用自己宽阔的脊背迎向冲击!
轰隆!
一人一马重重地摔进一个被厚厚积雪覆盖的深坑!积雪瞬间淹没了他们大半身体。白予舍只觉得眼前一黑,五脏六腑仿佛都被震得移了位,喉头一甜,一股腥甜涌上,又被他死死咽了回去。冰冷刺骨的雪瞬间包裹了他,如同无数贪婪的小口,疯狂啃噬着热量,冰冷直透骨髓。
“乌夜!”白予舍挣扎着从雪中探出头,顾不得自己的伤痛,嘶声喊道,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只见乌夜倒在坑底,一条前腿以一个极其诡异、完全不可能的角度扭曲着,森白的断骨刺破了皮肉,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鲜血汩汩涌出,迅速在雪地上凝结成刺目的暗红。它痛苦地挣扎着,试图用另外三条腿站起,却一次次徒劳地摔倒,发出绝望而痛苦的悲鸣,巨大的马眼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痛苦和无助,泪水混合着冰晶滚落。
白予舍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坠入无底冰窟!他咬着牙,奋力从深雪中挣脱出来,不顾浑身剧痛,踉跄着扑到乌夜身边。他单膝跪地,颤抖的手抚摸着爱马剧烈颤抖的身躯和那触目惊心的断腿,眼中瞬间涌起难以言喻的、撕心裂肺般的痛苦和挣扎。乌夜,跟随他征战多年,从尸山血海中闯出,无数次救他于危难,驮着他斩将夺旗,早已是生死与共、血脉相连的伙伴!是战场上最忠实的影子!
乌夜似乎感受到了主人那巨大的痛苦和即将到来的残酷抉择。它停止了徒劳的挣扎,巨大的马头极其艰难地抬起,温热的、带着血腥味的鼻息喷在白予舍冰冷刺骨的脸上。那双湿润的、充满灵性的大眼睛深深地望着他,里面没有怨恨,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通灵的、理解与托付般的平静。它用还能活动的头,轻轻地、一下下地、极其温柔地拱着白予舍紧握成拳、青筋暴起的手臂,仿佛在安慰。然后,它极其艰难地扭动脖颈,将头转向那风雪肆虐、高耸入云的主峰方向,发出一声低沉、短促却又无比清晰的嘶鸣,充满了急切的催促——走!别管我!带他走!
白予舍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寒风中的枯叶。他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风雪在他耳边疯狂咆哮,如同地狱的号角。背后,朝楠苏那微弱到几乎消失、如同风中残烛的气息,像一根冰冷的、淬毒的针,狠狠刺入他的心脏,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几乎令他窒息的绞痛。
片刻的死寂。时间仿佛被冻结在这绝望的深坑里。只有风雪的呜咽和乌夜压抑的、痛苦的喘息。
“好兄弟……”白予舍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败的铜锣,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哽咽。他猛地俯下身,用额头用力抵住乌夜冰冷汗湿的额头,滚烫的泪水瞬间涌出眼眶,却在离开皮肤的刹那冻结成冰冷的珠子,滚落在雪地上。他能感受到乌夜生命的温度在急速流逝。他猛地直起身,眼神在瞬间变得如同淬炼了万载寒冰的玄铁,冰冷、坚硬、再无半分犹豫!所有的痛苦、挣扎、不舍,都被一个更强大的意志碾得粉碎!他反手抽出了绑在鞍侧的佩刀——那把伴随他出生入死、饮血无数的战刀!冰冷的刀柄入手,带来一丝残酷的清醒。
刀光在风雪弥漫的坑底一闪!带着决绝的厉啸!
噗嗤!
利刃精准地、快如闪电地刺入乌夜的心脏!没有一丝拖泥带水!乌夜巨大的身躯猛地一震,发出一声极其短促、如同解脱般的悲鸣,眼中最后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巨大的瞳孔中映出白予舍那张沾满血污、泪痕与冰渣、扭曲而坚毅的脸庞,最终凝固,带着一丝奇异的安详。温热的马血如同喷泉般涌出,溅射在白予舍冰冷的脸上、衣襟上、手臂上,留下大片大片刺目惊心的猩红,又在极寒中迅速凝结成暗红色的冰晶,如同烙印。
白予舍猛地拔出刀,滚烫的鲜血顺着刀槽滴落。他没有看倒下的伙伴最后一眼,没有时间悲伤,没有时间悼念。他猛地转身,用尽全身力气,近乎粗暴地将背后裹着朝楠苏的毛毡解下,紧紧抱在怀中,仿佛那是他仅存的世界。然后,他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地爬出雪坑,将佩刀狠狠插入坑边的雪地作为支撑。他小心翼翼地将朝楠苏冰冷的身躯再次用坚韧的皮索牢牢固定在自己宽阔坚实的后背上,每一个结都打得死紧,仿佛要将两个人的命运彻底捆绑在一起。
他最后看了一眼深坑中那匹陪伴自己多年、已然冰冷的黑色战马。那暗红的血在苍白的雪地上,如同一个巨大的、无声的惊叹号,又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他抹了一把脸上混合着血、泪和冰渣的污迹,眼神重新变得如同雪原孤狼般凶狠、专注、燃烧着不顾一切的火焰,死死锁定那仿佛遥不可及的、风雪肆虐的主峰。
“抱紧我……”他低哑地、近乎无声地对着背后毫无知觉的人说了一句,更像是对自己的誓言。然后,他深吸一口如同刀片刮过喉咙的、冰冷稀薄的空气,猛地拔出雪中的刀,迈开如同灌满了铅块、却又蕴含着火山般力量的双腿,向着那象征着唯一希望的峰顶,开始了最原始、最艰难、也最决绝的——
徒步攀登!
风雪仿佛被他的决绝激怒,变得更加狂暴!如同无数条暴怒的白色巨蟒,缠绕着他,撕扯着他,试图将他拖入深渊。每一步都深陷雪中,积雪几乎没过腰际,每一次拔腿都如同在粘稠的冰泥中挣扎,消耗着惊人的体力。嶙峋的岩石覆盖着厚厚的、滑不留手的冰壳,每一步攀爬都伴随着滑落的危险。稀薄的空气让他的肺部如同破烂的风箱,每一次喘息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眼前阵阵发黑,金星乱冒。寒冷不再是感觉,而是化作了无数根无形的钢针,穿透衣物,刺入骨髓,冻结血液,侵蚀意志。体力在飞速流逝,意识在极寒、缺氧和巨大悲痛的双重折磨下摇摇欲坠,如同风中残烛。
唯有背上那微弱到几乎消失、却始终未曾断绝的气息,如同一盏在无尽黑暗中摇曳的、微弱的魂灯,支撑着他榨干体内最后一丝力气,压榨出超越极限的潜能。他手脚并用,攀爬,滑落,再攀爬!指甲在坚冰和岩石上抠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瞬间冻结成紫黑色的冰坨。膝盖在撞击嶙峋山石时发出沉闷的声响,剧痛钻心。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不知疲倦、不知疼痛的野兽,眼中只有那越来越近、却又仿佛永远无法到达的峰顶!心中只有一个名字在疯狂呐喊、燃烧——朝楠苏!朝楠苏!
不知攀爬了多久,时间早已失去了意义。饥饿、寒冷、疲惫、伤痛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他死死缠绕。意识开始模糊,视野的边缘开始发黑、收缩。就在他感觉自己即将彻底沉入永恒的黑暗,身体的力量即将耗尽,连一根手指都难以动弹的边缘——
他猛地撞破了一层无形的、更加酷寒彻骨的屏障!
仿佛穿透了一层冰冷的水膜。
风雪骤然停歇!狂暴的嘶吼瞬间消失!
眼前豁然开朗!
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无法用言语形容、超乎想象的奇境之中。
这里仿佛位于山腹之巅,被无形的伟力隔绝了外界的狂暴风雪。巨大的穹顶由不知多厚的万年寒冰自然凝结而成,光滑如镜,流转着七彩迷离、变幻莫测的瑰丽光晕,如同凝固的极光在头顶无声流淌,将整个空间映照得光怪陆离,美得惊心动魄,又带着亘古的寒意。穹顶之下,是一片开阔无垠的冰原。冰面澄澈透明,深不见底,仿佛冻结了万古的时光,倒映着头顶的七彩流光,更显深邃莫测。无数巨大的、形态各异、棱角分明的冰棱柱如同水晶丛林般拔地而起,直刺穹顶,散发着幽幽的、非金非玉的冷冽光泽,如同无数柄倒悬的冰晶巨剑。
冰原之上,并非死寂。有通体莹白如玉的鹿群,皮毛如同最上等的羊脂白玉雕琢而成,在巨大的冰棱间轻盈跳跃,姿态优雅而迅捷。它们行动无声,踏过光滑如镜的冰面竟不留丝毫痕迹,唯有鹿角上凝结的细碎冰晶,折射着穹顶的七彩光芒,洒落点点梦幻般的星芒。空中,有拖着长长冰蓝色尾羽的奇异鸟雀在悠闲地盘旋飞舞,它们的鸣叫声清脆空灵,如同无数颗冰珠接连不断地落在玉盘之上,叮咚作响,为这片寂静的冰原增添了一抹生机。远处,一泓湛蓝色的寒潭平静无波,潭水清澈纯净得令人心悸,完美地倒映着七彩的穹顶、林立的冰棱和飞舞的鸟雀,深不可测,散发出丝丝缕缕肉眼可见的、凝而不散的白色寒气,如同冰魄的呼吸。
整个空间弥漫着一种纯净到极致、也寒冷到极致的磅礴生机,古老、神圣、肃穆,仿佛亘古以来便存在于此,是冰雪之力的源头,是远离尘嚣的神灵秘境。空气寒冷得足以瞬间冻结血液,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细微的冰晶摩擦声,吸入肺腑的寒气如同无数冰针攒刺。
白予舍背着朝楠苏,站在冰原边缘,如同两个渺小的、误入神域的尘埃。他被这超乎想象的景象震撼得几乎失语,精神有刹那的恍惚。但背上那越来越微弱、如同游丝般的气息,瞬间将他从震撼中拉回残酷的现实!救他的东西在哪里?药?灵物?他该去哪里寻找?这冰魄仙境虽美,却让他感到一种源自生命层次的渺小与无助。
就在他茫然四顾、心急如焚之际,异变陡生!
怀中那枚一直贴身佩戴、冰冷沉重、从未有过异状的玄铁虎符,此刻竟毫无征兆地变得滚烫!隔着衣物都灼痛了他胸口的皮肤!同时,他背后的朝楠苏身体猛地一震!极其微弱地发出一声痛苦至极的呻吟,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所刺激!
嗡——!
一股无形却磅礴浩瀚、如同沉睡万年的冰川骤然苏醒的意志,带着凛冽刺骨、碾压一切的恐怖威压,瞬间笼罩了整个冰原秘境!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实质!玉色的鹿群瞬间停止了优雅的跳跃,冰蓝的鸟雀敛翅悬停在空中,所有的生灵都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定格,齐齐向着同一个方向——冰原中心那泓湛蓝寒潭的方向——微微垂首,姿态恭敬而神圣,充满了源自本能的敬畏。
白予舍的心脏骤然缩紧!如同被一只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他猛地抬头望向寒潭!
只见那原本平静无波、如同镜面般的湛蓝潭水,此刻正无声地、急速地旋转起来!中心形成一个深邃幽暗、仿佛通向九幽之地的漩涡!漩涡之中,一点纯粹到极致、仿佛凝聚了世间所有极寒本源的冰蓝色光芒,缓缓升起!那光芒并不刺眼夺目,却带着一种洞穿灵魂、令人神魂战栗的古老苍茫气息!
光芒渐盛,逐渐凝聚、拉伸、变幻……最终,竟化作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那轮廓由纯粹的、流动的冰蓝色光芒构成,看不清面目五官,只有一种无法言喻的、如同亘古不化冰川般的威严和冰冷,静静地悬浮在寒潭漩涡之上,散发着令万物俯首的凛然神威。两道无形的视线,如同实质的、冰冷刺骨的探针,穿透空间的距离,瞬间锁定了闯入的白予舍,以及他背上气息奄奄、生命之火即将熄灭的朝楠苏。
一股源自灵魂最深处、面对浩瀚天地、面对不可抗拒的至高伟力时本能的敬畏、恐惧与渺小感,瞬间攫住了白予舍!他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到了极致,如同拉满到极限的弓弦,几乎要本能地匍匐下去,顶礼膜拜!但他咬碎了牙关,牙龈渗出血丝,硬生生凭借着百战将军的钢铁意志和背上那微弱气息的支撑,挺直了如同山岳般不屈的脊梁!那滚烫的虎符紧贴着他的胸膛,仿佛在传递着某种无声的、源自凡尘的铁血支撑,对抗着这神性的威压。
“凡人。”一个宏大、冰冷、毫无情绪起伏、如同万载玄冰相互撞击摩擦的声音,直接在白予舍的脑海中炸响!震得他神魂都在剧烈颤抖,意识几欲涣散!“擅闯神眠之地,惊扰冰魄本源……尔等,当诛。”
最后一个“诛”字落下,如同死亡的宣判!
整个冰原秘境的温度骤降!仿佛瞬间跌入了绝对零度的深渊!空气中瞬间凝结出无数细小的、闪烁着致命幽蓝寒芒的冰针!密密麻麻,遮天蔽日,如同倒悬的死亡星河,又似亿万淬毒的蜂群!每一根冰针的尖端都闪烁着冻结灵魂的寒光,齐刷刷对准了白予舍!凛冽的、足以冻结血液、粉碎灵魂的杀机如同实质的、重逾万钧的冰墙,轰然压下!将他死死锁定在原地!
白予舍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要被瞬间冻结!思维都仿佛被冻僵!巨大的、无可匹敌的死亡阴影瞬间笼罩了他!他目眦欲裂,猛地将背上的朝楠苏护得更紧,仿佛要用自己的身体为他筑起最后的屏障!另一只手死死握住了腰间的刀柄!指节因极限用力而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响,青筋如同虬龙般暴起!纵然面对的是神明般的伟力,他白予舍,也绝不引颈就戮!战意,如同不屈的野火,在绝境中熊熊燃烧!
“前辈!”他用尽全身力气,从几乎被冻结的喉咙里挤出嘶吼,声音在死寂的冰原上显得异常微弱,却带着一股百战将军玉石俱焚的凶悍与不屈,如同困兽最后的咆哮!“惊扰圣地,白予舍万死难辞!但背上之人——” 他艰难地侧头,目光扫过朝楠苏苍白如雪的侧脸,声音里充满了刻骨的悲怆与决绝,“于我有救命再造之恩!他心脉本源枯竭,命悬一线!皆因助我凡尘守城,耗尽其力!恳请前辈念在他亦是此山生灵,同源同根,赐予一线生机!白予舍愿以性命相抵,任凭前辈处置!魂飞魄散,在所不惜!只求……救他!”
嘶吼声在空旷死寂的冰原上回荡,带着绝望的恳求、不顾一切的疯狂和以命换命的决绝。
那由纯粹冰蓝光芒凝聚的模糊人形轮廓沉默着。笼罩白予舍的恐怖杀机和那漫天的、闪烁着幽蓝死光的冰针,也随之一滞。无形的、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再次扫过白予舍那张写满坚毅、痛苦与不顾一切的脸庞,扫过他背上那气息微弱、如同精致冰雕般脆弱的朝楠苏,似乎在审视,在判断,在权衡。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冰原上只有寒气无声流淌,七彩的穹顶流光依旧无声变幻。
白予舍感觉自己如同被架在冰与火的刑架上煎熬。巨大的威压和死亡的威胁如同冰山压顶,而怀中虎符的滚烫和背上那微弱的气息,则是他仅存的精神支柱。他死死咬着牙,牙龈的腥甜在口中弥漫,支撑着自己不在这神威下崩溃倒下。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沉重的死寂和绝望碾碎意志之时,那宏大冰冷、毫无情绪的声音再次在他脑中响起,这次似乎带上了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察觉的波动,如同冰川深处传来的一声叹息:
“他……竟将心脉本源,耗于凡尘战火?”那声音里似乎带着一丝……困惑?甚至是一丝极淡的、近乎惋惜的意味?“为了你?为了……那些蝼蚁般的凡人?”
白予舍的心猛地一抽!断崖上那万千冰刃席卷战场、血肉横飞、朝楠苏咳血倒下的画面,如同最锋利的刀子再次撕裂了他的脑海!愧疚、自责、痛惜如同毒蛇噬心!他重重地点头,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是!为助我守城!为救我麾下将士!为我……白予舍!” 他毫不避讳地将最大的责任揽在自己身上。
模糊的冰蓝光影微微波动了一下,如同平静的湖面投入一颗石子。那笼罩四野的刺骨杀机和漫天致命的幽蓝冰针,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消散于无形。恐怖的威压也随之减弱了许多。
“痴儿……”那宏大冰冷的声音轻轻一叹,这叹息竟仿佛带着一丝亘古的苍凉与无奈,回荡在白予舍的识海,“心脉本源乃栖云之灵根,耗竭至此,神形俱灭只在旦夕。纵有通天之力,亦难逆天改命。”
白予舍如遭雷击!他猛地低头,看向怀中那张苍白到透明、美得惊心“前辈!”他用尽全身力气,从几乎被冻结的喉咙里挤出嘶吼,声音在死寂的冰原上显得异常微弱,却带着一股百战将军玉石俱焚的凶悍与不屈,如同困兽最后的咆哮!“惊扰圣地,白予舍万死难辞!但背上之人——” 他艰难地侧头,目光扫过朝楠苏苍白如雪的侧脸,声音里充满了刻骨的悲怆与决绝,“于我有救命再造之恩!他心脉本源枯竭,命悬一线!皆因助我凡尘守城,耗尽其力!恳请前辈念在他亦是此山生灵,同源同根,赐予一线生机!白予舍愿以性命相抵,任凭前辈处置!魂飞魄散,在所不惜!只求……救他!”
嘶吼声在空旷死寂的冰原上回荡,带着绝望的恳求、不顾一切的疯狂和以命换命的决绝。
那由纯粹冰蓝光芒凝聚的模糊人形轮廓沉默着。笼罩白予舍的恐怖杀机和那漫天的、闪烁着幽蓝死光的冰针,也随之一滞。无形的、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再次扫过白予舍那张写满坚毅、痛苦与不顾一切的脸庞,扫过他背上那气息微弱、如同精致冰雕般脆弱的朝楠苏,似乎在审视,在判断,在权衡。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冰原上只有寒气无声流淌,七彩的穹顶流光依旧无声变幻。
白予舍感觉自己如同被架在冰与火的刑架上煎熬。巨大的威压和死亡的威胁如同冰山压顶,而怀中虎符的滚烫和背上那微弱的气息,则是他仅存的精神支柱。他死死咬着牙,牙龈的腥甜在口中弥漫,支撑着自己不在这神威下崩溃倒下。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沉重的死寂和绝望碾碎意志之时,那宏大冰冷、毫无情绪的声音再次在他脑中响起,这次似乎带上了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察觉的波动,如同冰川深处传来的一声叹息:
“他……竟将心脉本源,耗于凡尘战火?”那声音里似乎带着一丝……困惑?甚至是一丝极淡的、近乎惋惜的意味?“为了你?为了……那些蝼蚁般的凡人?”
白予舍的心猛地一抽!断崖上那万千冰刃席卷战场、血肉横飞、朝楠苏咳血倒下的画面,如同最锋利的刀子再次撕裂了他的脑海!愧疚、自责、痛惜如同毒蛇噬心!他重重地点头,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是!为助我守城!为救我麾下将士!为我……白予舍!” 他毫不避讳地将最大的责任揽在自己身上。
模糊的冰蓝光影微微波动了一下,如同平静的湖面投入一颗石子。那笼罩四野的刺骨杀机和漫天致命的幽蓝冰针,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消散于无形。恐怖的威压也随之减弱了许多。
“痴儿……”那宏大冰冷的声音轻轻一叹,这叹息竟仿佛带着一丝亘古的苍凉与无奈,回荡在白予舍的识海,“心脉本源乃栖云之灵根,耗竭至此,神形俱灭只在旦夕。纵有通天之力,亦难逆天改命。”
白予舍的心瞬间沉入无底冰窟!冰冷刺骨的绝望再次攫住了他!他猛地抬头,眼中血丝密布,带着最后的、疯狂的希冀:“前辈!难道……难道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声音里带着濒死的颤抖。
“生机一线,”那冰冷的声音打断了他,如同最后的宣判,“唯在‘归源’。”
“归源?”白予舍如同抓住了最后的稻草,急切追问,眼中重新燃起微弱的火光。
“以此身,归此山。”冰蓝光影的声音毫无波澜,阐述着一个冰冷的事实,“散尽灵识,融于冰魄寒潭,神魂俱化,滋养本源。可保一点真灵不昧,与此山同寿,与冰魄共存。此为……‘归源’。”
散尽灵识?融于寒潭?神魂俱化?与山同寿?这……这岂不是等同于彻底消散?形神俱灭?只留下一点没有意识、没有记忆、没有情感的所谓“真灵”,如同一缕无知无觉的山间寒气?
白予舍如遭雷击!他猛地低头,看向怀中那张苍白到透明、美得惊心动魄的脸庞。想象着这惊世的容颜、那清泠悦耳的琴音、那双时而平静如渊时而燃烧着冰焰的浅褐色眼眸、那在风雪中断崖上奏响绝命狂歌的身影……都将彻底消散于这冰冷的寒潭之中,化作滋养这冰魄本源的一缕气息?从此世间再无朝楠苏,只有栖云山一道永恒的、冰冷的“灵”?
不!绝不!
“不!”白予舍爆发出野兽般的、撕裂般的低吼,双目赤红欲裂,如同受伤的孤狼!他紧紧抱住怀中冰冷的身躯,双臂如同铁箍,仿佛要将对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永不分离!“这不是生机!这是寂灭!是彻底的消亡!前辈!还有其他办法吗?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哪怕是抽骨吸髓,炼魂夺魄!只要他能活!能清醒地活!能像个人一样地活在这世间!白予舍万死不辞!粉身碎骨,神魂俱灭,亦无怨无悔!” 他的吼声带着焚尽一切的绝望和不顾一切的疯狂,在冰原上激荡,充满了凡人对命运最激烈的抗争。
那冰蓝光影似乎被这凡人近乎执拗的、撼天动地的疯狂所触动,再次陷入了沉默。那由纯粹光芒构成的轮廓,在寒潭漩涡之上微微摇曳,仿佛在思考,在推演。
片刻之后,那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却似乎不再那么绝对,带着一种奇异的缥缈感:
“痴念……欲逆天续命,强留尘缘……唯有一途,凶险万分,十死无生。且需付出……你无法承受之代价。非大毅力、大执念者,不可为。”
“请前辈明示!”白予舍毫不犹豫,斩钉截铁,眼中燃烧着焚尽一切、包括自身的火焰,“无论何种代价!我付!万死……不悔!”
“此山深处,”冰蓝光影的声音变得更为缥缈,如同从亘古冰川的裂隙中传来,同时,一道无形的意念指向冰原尽头一处最为密集、散发着最为古老、最为凛冽寒意的巨大冰棱丛林。那片丛林如同由无数水晶巨剑堆砌而成的迷宫,寒意森然,光是看一眼都仿佛能冻结灵魂。“有‘寒髓玉魄’伴生之灵物——‘冰心莲’。千年一凝华,莲开九瓣,蕴藏一丝天地初开时的至纯寒魄生机,或可……重塑心脉本源。”
冰心莲?!白予舍的心猛地狂跳起来!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浮木!希望之火再次猛烈燃起!
“然,”那冰冷的声音瞬间将他刚燃起的希望打入更加绝望的深渊!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锥凿心!“冰心莲生于万载玄冰之心,其所在之处,乃‘幻心冰狱’!非有大毅力、大执念、心如磐石、志比金坚者,入之则心神迷失,永堕冰封幻境,沉沦无尽轮回,最终神魂俱灭,永世不得超生!” 那“幻心冰狱”四个字,带着浓浓的不祥与死亡气息。
“幻心冰狱?”白予舍咀嚼着这个充满诅咒的名字,眼神却如同淬火的星辰,更加锐利、更加坚定!
“更者,”冰蓝光影的声音如同最终的审判,冰冷地宣判着代价,“欲取莲,需以……炽热心头精血为引,浇灌莲根,方能使灵莲离体,为你所用!” 声音顿了顿,带着一种洞悉命运的残酷,“精血离心,轻则本源大损,武道根基尽毁,寿元锐减,形同废人;重则……心血枯竭,当场毙命!魂归冥冥!”
炽热心头精血!武道根基尽毁!寿元锐减!形同废人!当场毙命!
每一个词,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白予舍的心口!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强健的、蕴含着磅礴力量、足以开山裂石的胸膛。这身武艺,是他安身立命、守护家国、统御千军、践行忠义的根本!是他白予舍存在的基石与骄傲!若废去……他几乎不敢想象那后果。他将不再是那个令敌人闻风丧胆的白将军,他将成为一个连刀都提不动的废人!甚至,可能连命都当场丢掉!
代价,沉重得无法想象,足以摧毁任何一个英雄豪杰的意志。
冰原陷入了死寂。只有那亘古的寒气无声流淌,七彩的穹顶流光无声变幻。玉色的鹿群和冰蓝的鸟雀依旧保持着恭敬垂首的姿态,如同冰冷的雕塑,仿佛在等待闯入者最终的抉择,见证这凡人的挣扎与陨落。
白予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他没有去看那威严莫测、如同命运化身的冰蓝光影,而是将目光,深深地、深深地、如同用尽毕生力气般,投注在怀中朝楠苏那张苍白而宁静的睡颜上。那惊心动魄的眉眼,那曾为他抚琴的纤长指尖,那微弱却固执的呼吸……风雪断崖初见的惊鸿一瞥,琴音化刃、血染白衣的决绝壮烈,那句石破天惊、让他心神剧震的“可愿娶我”……
无数的画面在他脑海中飞速闪过,最终定格在朝楠苏为他耗尽心力、倒在他怀中气息奄奄的瞬间。
他忽然咧开嘴,无声地笑了。那笑容里没有恐惧,没有犹豫,没有对未来的彷徨,只有一种尘埃落定般的释然,一种近乎疯狂的温柔,和一种斩断一切后路的决绝。他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姿势,让朝楠苏靠在自己怀里更安稳些,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琉璃。然后,他抬起头,目光如穿透万古寒冰的星辰,穿透稀薄的、带着冰晶的寒气,直射向那悬浮于寒潭之上的冰蓝光影,声音平静得如同冻结了千年的深潭,却蕴含着足以撼动山岳的力量:
“请前辈,指路。”
没有任何豪言壮语,没有慷慨激昂的陈词。只有最简短的三个字,却重逾山岳,带着一往无前、九死不悔的决绝。他用行动宣告了他的选择。
冰蓝光影微微波动了一下,光芒流转的速度似乎加快了一丝,对这个凡人的选择也感到一丝意外和……难以言喻的触动。宏大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似乎多了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
“执迷不悟……幻心冰狱,便在彼处。生死……自求。”
随着话音落下,冰原尽头那片巨大古老、散发着森然寒意的冰棱丛林深处,一点极其微弱、却异常纯粹、如同暗夜中指引迷航孤舟的幽蓝色光芒,如同感应到召唤般,悄然亮起!那光芒穿透层层叠叠、如同迷宫般错综复杂、折射着诡异光影的巨大冰棱,清晰地指向了那名为“幻心冰狱”的绝地入口,也指向了那唯一渺茫的希望所在。
白予舍最后看了一眼怀中毫无知觉、如同沉睡冰仙般的人,眼神温柔得近乎悲怆。他小心翼翼地将朝楠苏安置在冰原边缘一处相对避风、被巨大冰棱半包围的凹陷冰壁旁,用毛毡仔细裹好。然后,他解下腰间的佩刀——那把伴随他征战多年、饱饮鲜血的战刀,还有那枚依旧滚烫、仿佛寄托着某种凡尘意志的玄铁虎符,轻轻放在朝楠苏身边。
他最后深深凝望了那苍白的容颜一眼,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进灵魂最深处,烙印在轮回的印记之上。
然后,他猛地转身!
没有半分犹豫!没有回头再看一眼!他高大的身影,带着一种孤注一掷、向死而生的决绝,迈开大步,踏着光滑如镜、倒映着七彩流光的冰面,向着冰原尽头那片散发着古老寒意和幽蓝微光的、如同巨兽獠牙般的冰棱丛林,向着那名为“幻心冰狱”的绝地,义无反顾地走去!
脚步声在空旷死寂的冰原上回荡,清脆、空旷、坚定,如同踏在命运的鼓点之上,每一步都敲击着生与死的界限。寒气疯狂地侵蚀着他的身体,稀薄的空气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但他脊背挺直如标枪,步伐沉稳如山岳,眼中只有那片越来越近的幽蓝光芒,以及光芒背后,那九死一生、十死无生的渺茫希望。
冰棱丛林越来越近。巨大的冰柱如同水晶构成的参天古木,犬牙交错,形成天然的、光影扭曲的死亡迷宫。光线在其中被反复折射、散射、扭曲,投射出光怪陆离、不断变幻、令人头晕目眩的诡异光影。空气寒冷得仿佛连思维都要冻结,一股无形的、令人心悸的、撩拨心神、挖掘欲望与恐惧的波动从那丛林深处散发出来,如同无形的、带着剧毒的触手,开始缠绕、试探着闯入者的灵魂。
白予舍深吸一口几乎冻结肺腑的寒气,眼神锐利如鹰隼,摒弃所有杂念,紧紧锁定那点幽蓝光芒,如同锁定黑暗中唯一的灯塔。他调整呼吸,将全部的精神意志凝聚如一柄出鞘的利剑,然后,毫不犹豫地踏入了这片由万载寒冰构筑的、吞噬心神的死亡迷宫——幻心冰狱!
刚一踏入,周遭景象瞬间扭曲变幻!如同坠入万花筒的深渊!
眼前不再是冰冷的冰棱丛林,而是……金碧辉煌、雕梁画栋的巍峨宫殿!金砖铺地,熏香袅袅,瑞气千条。无数身着华美朝服、面容模糊却透露出无比恭敬的臣子匍匐在地,如同潮水般蔓延开去,山呼万岁之声震耳欲聋,直冲云霄!御座之上,他身披绣着五爪金龙的明黄龙袍,头戴十二旒冕冠,俯视着脚下匍匐的芸芸众生!权柄滔天,生杀予夺,口含天宪!一股掌控天下、唯我独尊的无上快意如同岩浆般瞬间冲上头顶,带来令人晕眩的极致诱惑!
“陛下!天命所归!请登基!”群臣的呼喊如同海啸,几乎要将殿宇穹顶掀翻!
白予舍的身体猛地一僵!一股强烈的眩晕感和无与伦比的诱惑力疯狂撕扯着他的意志!龙袍加身?九五至尊?坐拥万里江山,掌控亿兆生民?这是多少男儿梦寐以求的终点!只要他轻轻点头,这无上权柄、这滔天富贵、这万世基业便唾手可得!成为这世间至高无上的存在!一个声音在他心底疯狂蛊惑:接受它!这是你应得的!有了它,你可以拥有一切!
“不!”一声源自灵魂深处、如同惊雷炸响般的怒吼猛然爆发!眼前的金銮宝殿、匍匐群臣、无上权柄如同被重锤击中的琉璃幻象,瞬间布满裂痕,哗啦一声彻底破碎!碎片消失,眼前依旧是冰冷死寂、光影扭曲的冰棱迷宫!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内衫,又在极寒中冻结成冰,带来刺骨的寒意。他大口喘息着,心脏狂跳如同擂鼓,眼神却更加清明锐利,如同被冰水浇醒!幻境!直指人心最深处的权欲!好险恶!
他咬紧牙关,将“朝楠苏”三个字如同护心咒般刻在心头,继续向前!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心神紧绷!
景象再次诡异地变幻!不再是辉煌的宫殿,而是一片尸山血海、修罗屠场!无数残破不堪、面目狰狞的尸体堆积如山,粘稠的鲜血汇聚成河,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臭!那些面孔……有他曾经并肩作战、最终战死沙场的同袍兄弟!有他亲手斩杀的、眼中残留着怨毒的敌人!甚至……有他早已故去、一生刚正不阿的父亲!他们从粘稠的血泊中挣扎着爬起,拖着残缺的肢体,伸出白骨森森的手臂,空洞淌血的眼窝死死盯着他,发出凄厉无比、如同夜枭啼哭般的控诉和诅咒,汇聚成怨毒的洪流,冲击着他的心神:
“白予舍!还我命来!是你害死了我!”
“将军!你为何不救我们!你抛弃了我们!”
“逆子!白家世代忠烈,清名赫赫!竟毁于你手!你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强烈的负罪感、撕心裂肺的痛苦、被至亲指责的绝望瞬间如同无形的巨手扼住了他的喉咙!窒息感让他眼前发黑,心脏如同被撕裂般剧痛,几乎要跪倒在这血海尸山之中!那些声音,直指他心底最深沉的伤痛和永远无法释怀的愧疚!
“假的!都是假的!”白予舍双目赤红,发出野兽般的、近乎崩溃的低吼!他猛地闭上眼,不去看那些血淋淋的、熟悉又陌生的幻象,不去听那凄厉怨毒的诅咒!心中只有一个名字,一个身影在疯狂呐喊、如同定海神针般稳住他即将崩溃的心神——朝楠苏!朝楠苏!为了他!为了那个在风雪中为他奏响绝命之音、付出生命的人!他不能倒在这里!绝不能!
轰!尸山血海的幻象如同被狂风吹散的沙堡,瞬间崩塌!他踉跄着向前冲了几步,扶住一根冰冷刺骨的巨大冰棱柱才勉强站稳,冷汗涔涔而下,浸透重衫,心脏如同被万箭穿心般疼痛。这幻境,竟能挖掘出他心底最不愿触碰的伤痕!
他喘息着,强迫自己冷静,运转家传的宁心功法,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那点幽蓝的光芒在前方不远处闪烁,指引着方向。他再次迈步,眼神如同历经劫难后更加坚固的磐石!
第三重幻境降临!不再是权欲的诱惑,不再是罪孽的拷问,而是……一片温暖如春、鸟语花香的山谷。溪水潺潺,清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两岸绿草如茵,繁花似锦,彩蝶翩跹。阳光和煦,洒在身上暖洋洋的,驱散了所有的寒意和疲惫。一个素白的身影背对着他,坐在溪边一块光滑的青石上,墨色长发如瀑,随意披散在肩头,赤足浸在清凉的溪水中,轻轻晃动着,激起细小的涟漪。那背影……是朝楠苏!他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来,脸上带着从未有过的、温煦如春日暖阳般的笑容,不再是疏离清冷,而是充满了凡尘的暖意、依恋和满足。他向他伸出手,声音温柔得能融化世间最坚硬的寒冰,带着无尽的诱惑:
“予舍……留下来……”
“这里没有风雪,没有杀戮,没有责任,没有离别……”
“只有你我……只有安宁……”
“放下一切……留在我身边……永远……”
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的温暖和甜蜜的诱惑瞬间包裹了白予舍!那笑容,那呼唤,像是最醇美的毒酒,散发着致命的芬芳!留下来?和他在一起?永远逃离这冰冷的厮杀、沉重的责任、无尽的伤痛?这个念头如同最坚韧的藤蔓,疯狂地缠绕住他的心脏,勒紧他的灵魂,让他几乎要沉沦其中,放弃所有的挣扎,只想永远沉浸在这虚假的温柔乡里!
“留下来……”幻境中的朝楠苏微笑着,站起身来,一步步向他走来,那笑容美得令人心碎,充满了真实的渴望,“予舍,我好想你……别走……”
白予舍的眼神出现了剧烈的挣扎!如同风暴中的孤舟!他的手无意识地抬起,带着一丝迷茫和渴望,想要抓住那只伸来的、虚幻却无比诱人的手。朝楠苏……他愿意为他付出一切……如果这里真有他……真有这份永恒的安宁……那放弃一切,似乎……也值得……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虚幻身影的刹那!
他猛地看到了幻境中“朝楠苏”的眼睛!
那双眼眸,依旧美丽,依旧带着笑意。然而,在那笑意深处,在那瞳孔的最底层,他看到的不是朝楠苏特有的、如同封存了万年冰川之心的浅褐色澄澈与深邃,也不是断崖奏杀曲时燃烧的冰焰决绝,而是一种……空洞!一种完美的、毫无瑕疵的、如同最精致琉璃般的空洞!就像一具披着绝美皮囊的……傀儡!
真正的朝楠苏,他的眼底深处,永远藏着雪山之巅的孤高与疏离,藏着不为尘世所动的神性,藏着为守护而燃烧的冰魄之焰!那是一种复杂而独特的灵魂印记!而这幻象……它完美地复制了外貌,却复制不了那独一无二的神魂!
如同冰水浇头!白予舍瞬间清醒!一股巨大的寒意和愤怒取代了沉沦的欲望!
“假的!”他发出一声如同受伤孤狼般的怒吼!猛地收回手,眼神瞬间变得清明锐利,如同撕裂迷雾的闪电!心中对真正朝楠苏的思念和守护的执念,如同熊熊烈火,瞬间焚尽了这虚假的温柔陷阱!
轰隆!温暖的山谷、潺潺的溪流、绝美的幻影如同镜花水月,瞬间破碎!眼前依旧是冰冷死寂、杀机暗藏的冰棱迷宫!他踉跄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一根冰冷的冰棱上,刺骨的寒意让他打了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冷汗已浸透重衫,心有余悸。
三重幻境,一重比一重险恶,直指人心最深的欲望、恐惧和软肋!若非他心志坚如磐石,对朝楠苏的执念超越生死,早已万劫不复!
他喘息着,抹去额头的冷汗,目光再次锁定前方那点幽蓝光芒。它似乎更近了!希望就在眼前!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和残留的悸动,眼神更加坚定,迈开步伐,继续向着迷宫深处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