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淮汐□□

2、贰

　　零落盯着那张近在咫尺、俊美得仿佛天神亲手雕琢的脸庞，足足愣了一刻。那双似乎蕴藏万千星辰的纯净眼眸，以及身后流淌着圣洁光晕的六翼白羽，构成了一幅极具冲击力的画面，有一瞬间几乎让她忘了呼吸。好半晌，她才猛地回神，一股被冒犯的恼意夹杂着莫名的窘迫涌上心头。
　　她故作傲慢地一甩手腕，挣脱了那冰凉有力的钳制，声音刻意拔高了几分，带着她往日特有的娇蛮：“喂！突然出现在别人面前，还抓着人家的手不放，这便是仙界引以为傲的礼数么？”
　　白发男子被她甩开，清冷的眉宇间掠过一丝极淡的错愕，随即收敛。他后退一步，白衣拂过微凉的云气，姿态优雅地躬身行了一礼，声音清冽如碎冰相击。
　　“宫主大人。”
　　零落也收敛了那份刻意，回以花界之礼，语气恢复了应有的疏离。
　　“太子殿下。”
　　她心下暗忖，若非零洐那厮整日里念叨“六界之中，六翼白凤唯仙界太子清笙一人”，她还真认不出这尊贵身份。只是没想到，这传说中清冷孤高的凤凰，竟会因一曲箫声便如此失态。
　　“万分抱歉，惊扰宫主雅兴。”清笙直起身，目光依旧紧紧锁住她，“只是此曲，与在下寻觅万载的一位重要之人息息相关。宫主若能告知此曲来历，清笙…必有重谢。”
　　零落眼珠一转，那股子灵动狡黠劲儿又回来了。她摆摆手，浑不在意地道：“重谢就免啦，帮我个小忙就行。”
　　“宫主请讲。”
　　“哎呀，别宫主宫主的叫了，听着怪生分的。”零落笑得眉眼弯弯，像只打着小算盘的猫儿，“唤我落落便好。是这么个事儿，我同好友走散了，想用言灵术唤她，奈何今日人多，整个灵台都布设了仙障。仙界本就隔绝草木之灵，我这通灵术法也成了摆设。”她搓了搓手，笑容愈发灿烂，“所以嘛……”
　　清笙没有丝毫犹豫，修长如玉的右手掌心向上，神光微烁。一枚小巧玲珑的白羽挂饰凭空浮现，纤毫毕现，流淌着与他羽翼同源的柔和光晕，尾部系着一条细长的流苏。
　　“此为‘令羽’。”他将白羽递向零落，“佩之，可令宫…落落姑娘于仙界术法无碍，畅通无阻。”
　　零落微微一怔。她本意只想让他帮忙传个言灵，未曾想这位出手如此阔绰，直接将通行令牌给了她。她接过那枚温润微凉的令羽，触手生温，举至眼前细细观赏。她透过羽毛的缝隙偷瞄清笙背后的羽翼，越看越觉得像，心里的小算盘噼啪作响。
　　“多谢殿下！”她收起令羽，笑意真诚了几分，“殿下诚意十足，落落也不好失言。偷偷告诉你吧，”她故意拖长了调子，观察着清笙的反应，“这曲子，是我阿娘的手书。”
　　“是吗。”清笙垂眸，浓密的睫羽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他语气故作轻松，试图掩饰那份失落，但那细微的波澜，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零落敏锐的感知里无所遁形。
　　“那个……”零落清了清嗓子，脸上绽开一个带着十二分无辜和百分百好奇的笑容，眼神亮晶晶地盯着清笙背后那圣洁的羽翼，“虽然可能有点冒昧，但……太子殿下的羽毛，我可以…摸摸看吗？”
　　清笙明显愣了一下：“嗯？”
　　零落此人，在花界乃至人界，其脸皮之厚、好奇心之旺盛，堪称传奇，事迹之丰足以编纂一部《六界奇闻录》。此刻，她那句“可能有点冒昧，但还是冒昧了”的潜台词几乎写在脸上。花界万果，凡所见必啃一口；六界鸟兽，凡所遇必想摸一把。奈何鸟族规矩森严，凤凰更是稀有尊贵，她至今未能得手，引为人生一大憾事。
　　“别误会，我绝非登徒子！”零落连忙摆手，信誓旦旦，“纯粹是好奇。毕竟，六翼白凤，天上地下仅此一家嘛。”
　　清笙看着她眼中纯粹到近乎孩子气的渴望，那清冷的眸底掠过一丝极其罕见的茫然和无奈。他沉默片刻，终是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零落眼中瞬间迸发出巨大的惊喜，立刻从云絮秋千上跳起。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虔诚，轻轻贴上了那离她最近的一片羽翼。
　　指尖触及的刹那，一种难以言喻的柔软触感传来。如同抚过花界最上等的木棉花絮，却又带着鲜活生命特有的温润暖意，一种纯净、温暖、仿佛蕴含着光明的力量感透过指尖传递。这触感远非冰冷的法器可比，乃是生命本源的奇迹。
　　“哇——”零落忍不住发出一声喟叹，好奇心彻底战胜了矜持。她变本加厉，整只手掌都贴了上去，顺着羽翼流畅的弧度轻轻抚摸，感受着那细腻翎羽下蕴藏的磅礴生机与力量。
　　清笙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毫无保留的研究弄得浑身一僵，尤其是当那温热的掌心滑向羽翼内侧更为敏感的根部时，他几乎能感觉到每一根羽毛下的神经都在微微战栗。那巨大的羽翼下意识地轻轻一缩，几片细小的绒羽缓缓飘落。
　　零落立刻察觉到了对方的紧绷，瞬间收回手，后退一步，难得一丝尴尬，“唔……多谢殿下成全！”
　　清笙不动声色地收敛了羽翼，那六片圣洁的光翼化作流光隐入身后，恢复了清冷出尘的谪仙姿态。他正色道：“那么，在下还有一求。”
　　零落赶紧清清嗓子，试图驱散方才的窘迫：“但说无妨。”
　　“此曲曲谱，”清笙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排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渴望，“不知可否…抄录一份予我？”
　　零落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一半。抄录？她脑海中立刻浮现出自己那被戏称为“鬼画符”、“六界加密天书”的书法。她脸一黑，内心暗道：“不是我不想给，我是怕……怕你看不懂啊！”她急中生智，“这样吧，我重新为你奏一曲，如何？”
　　清笙见她神色古怪，眼中的一丝失落随即被更多的温和取代：“也好。多谢落落。日后如有需要，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哎呀，言重了言重了！”零落不好意思地摆摆手，心道摸人家翅膀的报酬刚才就算清了。她重新握起烬渡，神色也沉静下来。
　　“此曲，名为《残月》。”她轻声说。
　　箫声再次响起，却比之前在天池畔的试探更为深沉、悠远。音律低沉婉转，如泣如诉，每一个音符都仿佛承载着万载的孤寂与思念。箫音缥缈，穿透仙界的云霭，纯净温润的音色深处，渗透着岁月沉淀的沧桑，淳厚深邃的旋律中，缠绕着诉不尽的悲凉与缠绵。那是刻在灵魂里的低语，是对远去之人的无声怀念。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仿佛还萦绕在澄澈的碧空与圣洁的雪莲之间。零落缓缓睁开眼，却见天池水面上，方才因箫声泛起的点点星屑寒光并未散去，反而凝聚成几缕微弱的、幽蓝色的光丝，在她指尖缠绕，传递着极其微弱的灵韵波动——并非草木精魂，而是另一种更纯粹的、带着微弱气息的求救意念。
　　“怎么了？”清笙敏锐地察觉到她神色有异。
　　零落摊开手掌，看着那几缕挣扎闪烁的幽蓝光丝，秀眉紧蹙：“这令羽…能在仙界任意传送，没错吧？”
　　清笙颔首。
　　“跟我来！”零落不再犹豫，一把抓住清笙的手臂，另一只手紧握令羽，心念锁定那意念传来的方向。光华一闪，两人身影瞬间自天池畔消失。

　　下一刻，他们便双双出现在一座远离灵台喧嚣的孤寂山峰之上。眼前是一座再普通不过的六角凉亭，石柱斑驳，亭盖积着薄薄的云尘，四周万籁俱寂，唯有山风穿过石隙的呜咽。
　　“你是说，你听到了求救？”清笙环顾四周，灵识如潮水般扫过每一寸山石草木，眉头微皱，“可此地，并无异常，只是一座荒废许久的亭台。”
　　“错不了的。”零落语气笃定。她松开清笙，走到亭中，指尖拂过冰冷的石柱，闭目凝神。掌心那几缕幽蓝光丝如同被惊扰的萤火，忽明忽灭，随着她的脚步移动，光线的明暗也随之变化。终于，在亭子中央某处，幽蓝光芒骤然变得明亮而急促，如同濒死的心跳。
　　“就是这里！”零落眼神锐利地看向清笙。
　　清笙会意，无需多言。他双手掐诀，指尖流淌出纯粹而磅礴的仙力，凝成一道玄奥的符文，口中轻道：“破！”
　　“嗡——”
　　一声沉闷的震响。眼前的景象如同被打碎的琉璃镜面，寸寸皲裂、剥落，原本破败的六角亭瞬间扭曲、膨胀，化为一幢高耸入云的百丈楼台。楼台通体由玄黑玉石砌成，散发着阴冷沉重的气息，与仙界圣洁的云海格格不入。
　　楼台中央，一方冰冷的玉台之上，端坐着一位白衣女子。
　　她容颜清丽，气质却如空谷幽兰，带着一种遗世独立的孤寂与疲惫。长发未束，散落肩头，更添几分脆弱。似觉察到有人闯入，她连眼皮都未抬一下，只低低地、毫无波澜地吐出四个字：
　　“爱莫能助。”
　　零落和清笙走近。这才看清，女子纤细的腰身与手腕，竟被数条闪烁着森森寒气的银链牢牢锁住，那银链非金非铁，链身布满细密的古老符文，末端深深嵌入玉台之中，锁扣处，一只小巧玲珑、却散发着绝对禁锢之意的银锁，如同冰冷的泪滴，悬在那里。
　　玄冰锁。
　　零落瞳孔微缩，瞬间认出这等法器。她不动声色地将指尖再次点上太阳穴，灵识如丝线般悄然探向那锁链和被囚的女子。
　　那女子见半晌无人回应，终于缓缓抬起了眼眸。当她看清来者，尤其是看清清笙的面容时，那古井无波的眼底，终于泛起了一丝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