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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饮泣 ...

  •   人生之事,常在冥冥之中,又在意料之外。那天暑溽正盛,区惠恭在烈日下夯土,木杵重重砸下去,溅得尘土飞扬,直呛的咳嗽不住。恰好路旁有一个井台,他摸到辘轳边,用井绳吊上来半桶黄泥水,那水浑浊不堪,他却像得了琼浆甘露,正要一口气灌下去。忽然肩头一紧,有人将他生生摁住,就听见有个清琅透润的声音,竟是十分耳熟:“这水太脏了,如何下咽,快别喝!”

      区惠恭愕了半晌,又惊又愧,这般灰头土脸恨不得遁入地缝。两厢照面下,谢惠连那双清澈照人的眸子定定凝望片刻,恍然吐出一句:“你……你是颜府里的小奚奴!”区惠恭避开他诧异的目光,故作镇定道:“郎君认错人了。“起身就要狼狈逃走,谢惠连一把攥住他的胳臂,急声道:“四年前在颜师伯家中,一同赏雪饮酒,你都忘了么?你的眼睛这等的蓝,我断不会认错。“区惠恭满面羞惭,被驳得哑口无言,只道:“小人身上这衣裳几月未洗,酸臭难闻,郎君莫要拉扯,当心污脏了衣袖。”谢惠连听了不禁失笑:“那正好,你随我一道回去,洗洗干净。”不由分说拖住他的手,两人同乘一辆轺车,快马疾驰,回到秦淮河畔的乌衣巷。

      甫一进门,谢惠连就吩咐家奴去打热水,预备厢房,伏侍区惠恭沐浴更衣。思量两人身量差不多,取了几套自己不常穿的新衣送去。区惠恭躺在热气蒸腾的浴桶中,心内恍恍惚惚,一时回不过神来。回顾这短短半年光景,命运颠倒,好似大梦一场,究竟哪个是沉酣梦境,哪个又是真实人间?

      从浴堂出来,两个侍童将他引过一段曲院回廊,绕到湖石假山后,眼前豁然开朗。有一凉亭建在山石崖子上,居高临下,冬可赏月观雪,夏可览秦淮碧波。这时正当中宵夜半,树隙间筛下满天星斗,静恻恻的,蛙鸣蝉泣不绝于耳。区惠恭顺着石阶盘旋而上,凉亭里有一人逆光站着,白衣散漫,许是怕热的缘故,连衽襟也解开了,披着黑漆也似的长发,在晚风中微微起伏。谢惠连回转身来,与他目光重叠,似乎吃了一惊,不觉笑道:“才刚还灰头土脸的,这一洗,倒像换了个人。”

      区惠恭不知他服食了五石散,这会儿热气上来,正在行散,只觉得他这般敞衣散发的样子,风致款款,万分惑动人心。不由低下头,一时有点讪讪的,游目四顾道:“听说郎君一直住在会稽,何时回建康来了?”谢惠连略带无奈的叹气:“哪里是我愿意回来,是去年除了孝服,殷领军见我一把年纪还赋闲在家,该正经讨个差事,几次三番在御前求情,圣上才下诏,命我为彭城王的法曹参军。”区惠恭听了不由替他欢喜,拱手道:”那要恭喜郎君了。”

      谢惠连咧唇冷笑,想说什么又说不得,过了片刻,默然看他一眼,问道:“区君不是在颜家做属吏吗,怎么会去东府城做苦役?”区惠恭不愿告诉他实情,只说:“是我喝醉了酒,写了一篇胡言犯上的《独乐赋》,被家主逐出府门,走投无路之下,只好做贱役糊口。”谢惠连惊讶道:“你会写诗?也难怪,以卿这样的品貌,怎肯珠玉蒙尘,一辈子屈身为奴。“区惠恭听了心中难掩酸楚,只是有些话终究不好直说。两人在月下对饮,从屈子楚辞一路聊到建安诗赋,乃至今世的绮丽歌谣,倾杯换盏间,无所不谈。直到月斜星稀,天边泛起朦胧的微熹,酒意才渐渐涌上来,二人体力不支,各自醉倒在案上。

      说也奇怪,当年永嘉大道上惊鸿一瞥,区惠恭就念念不忘,而后在颜氏家宴上重逢,他心中若癫若狂,满以为那是今生最后一面,谁承想在自己穷途末路时,命运兜转来去,又让他遇见了苦求不得的人。

      自东府城回来,一连在乌衣巷中住了月余,谢惠连殷渥相待,每天都邀他谈诗论道,有时兴之所至,也问起大漠边塞的风土人情。区惠恭说起他幼年时,每逢心情抑郁,都会独自坐在荒丘上,对着月亮,吹一夜胡笳。干热的风吹过居延城,触目皆是一望无际的沙海,沙砾打在岩壁上,好似寂静的天籁。讲到此处,谢惠连听得目遥神驰,恍惚间也看到连天的大漠黄沙,一轮圆月从荒丘古燧后升起又坠落。待他转回神来,不由得心潮澎湃,慨叹道:“原来我只见过江南山水,就以为世间美景不过如此了,没想到塞外的风光更是壮阔奇绝,可惜这等景色,我一生也遥不可及。”

      区惠恭看他眼底泛起失望,抚慰道:“怎么见不到?等你哪日做腻了官,随我一起浪迹天涯,我带你走阳关古道,看月牙泉边的石窟,还有耿恭掘井的疏勒城,卫霍驰马的祁连山。天下之大,只怕你走到老也看不完。”

      谢惠连却是微笑了,淡淡道:“我们谢家子弟,少有活过不惑之年,就怕等到我齿摇发白,也未见得能等到那一天。"区惠恭听了愕然半晌,心中嫌这话不吉利,又找不到适时的词反驳,只好闷头不语。哪知自此以后,两人情意更笃,每天形影不离,行住坐卧都在一处,更兼六月梅雨连绵,有时联床夜话,抵足而眠,谢惠连不免跟他诉些衷肠。区惠恭感念他不计较彼此地位悬殊,这般热心诚意,以知己相待,反而不敢再生私心杂念,只该就这样清清白白,做一世的俞伯牙与钟子期,有些话终究说不得,真说开了,怕大家都不快活。

      可世间事,“心意”二字最难捉摸,区惠恭越压抑,就越难受,每日对着暗慕的人思之如狂,他却偏偏拿自己当至交契友,这个中的苦闷折磨,难以用言语叙清。煎熬了月余,他寻思着不如躲开,眼不见为净。就随口找了个由头,说自己为彭城王刘义康修府第,尚有任务没完,耽误久了怕吃罪不起。

      谢惠连一听,反笑道:“这有何难?我愿为君尽绵薄之力。区君诚有才干,只恐碍于胡人之身,未能引起重视。你将旧日诗稿拿来,我设法让彭城王过目,就说是谢法曹所为,定能保你能青云直上!”区惠恭拗不过他,只好从旧稿中捡了一篇轻浮旖华的《双枕诗》,盼着别让刘义康入眼才好。谁知道天不遂人愿,刘义康见了这诗叹赏不绝,当下就赏赐给谢惠连二匹锦帛,谢惠连趁机将实情道出,刘义康不但没有怪罪他唐突,反而拊掌大笑,道:“东府城中有这等俊彦奇士,竟然不为人知,实是本王的疏忽!”

      真应了那句话,有陈郡谢氏延誉,区惠恭真的攀上了扶摇九霄的青云梯,当即拔擢为幕府参军,掌书记之任,从此成了彭城王府中的座上宾,整日陪王伴驾,少不得在游宴上分题赋咏,往来酬唱。刘义康欣赏他的才华,不时在人前褒美几句,立刻引来一片吹捧附和,短短数月之间名动京师。他手书的文稿,传至坊间,竟然有人高价竞买,一时传得洛阳纸贵,浮名又随市价哄抬了几分。

      世间万事都有定数,物盛而衰,过犹不及,渐渐的就有些同僚不免嫉妒泼醋,加之文人相轻,他出身寒门,又没有家世做依傍,平白惹出许多流言碎语。更有些难听的,说他是靠着“分桃断袖、龙阳抱背”的手段混进刘义康府中做了入幕之宾。区惠恭起初不理,谣言不绝于耳,谁知尘嚣日上,甚有些愈演愈烈之势。谢惠连看在眼里,也有些悔不当初,原本只想替他扬名延誉,没料到平地起风波,惹出这样一段公案。

      翌日,区惠恭在席上多喝了两盏闷酒,待笙歌散尽后,谢惠连窥见他满腹心事的样子,悄悄跟出来。秋高气凉,蝉声此起彼伏,涔涔雨声时缓时急,将阶前的青石板都打得寒光透亮。望着眼前渐渐昏昧的一切,区惠恭心乱如麻,就听有人轻声怨道:“你也真是,何必把那些不痛不痒的话放在心上?”他当风站着,任由亿兆雨丝一缕缕扑面打上来,好像冰冷的耳掴:“我想通了,其实我这样的人,本不该来建康,江左纵然地广物博,终究没有区谋的立足之地。”

      “惠恭!”谢惠连脱口唤出,握住他瘦韧的肩膀,柔声道:”我知道你持身端正,是万不肯折节受辱的。你只须问心无愧,旁人说什么,理他作甚?”区惠恭浑身一颤,幽蓝的眼眸直视着他,欲言又止。纵有滚滚流言,千般骂名,这世间人事我全不在乎,只要你一人信我就够了。

      自此芥蒂尽消,他心中反而亮敞了许多,只以男儿功业为重。朝中局势风云变幻,永嘉三年除去徐羡之、傅亮、谢晦三位顾命大臣以来,皇帝疑心甚重,对司徒王弘也不是很放心,王弘深感不安,以自己年迈老弱为推脱,上表请彭城王入朝辅政。刘义康正当盛年,年轻又有胆识,不但接手了王弘的司徒之位,还兼领都督扬州、南徐、衮州诸军事,内廷外朝都在他股掌之中,生杀予夺,全在一念之间,可谓翻云覆雨,权倾朝野。

      谢惠连与区惠恭两人伴其左右,刘义康偶尔兴致上来,也让他们品评人物,只觉珠玉在侧,一对璧人煞是好看,照得昏暗灯室都顿时亮灿起来。谢惠连年少不羁,又是贵介子弟,将这些恩宠全不放在心上,丝毫不顾及周遭的非议。区惠恭却有些惴惴不安,深感自己位卑言高,竟被委以心腹,将来还不知横生出什么事端。

      就在他蒙昧隐忧之时,命运兜转着,真就来到了眼前。秋去冬来,腊月里建康下起鹅毛雪絮,飘飘洒洒一连多日。谢惠连想去石头城赏雪景,就谴了一辆牛车去请区惠恭,路上雪拥打滑,车轮陷在半尺厚的泥坑里,怎么都拔不出来。驾辕的车夫也急了,扬起鞭子在牛臀上狠狠一抽,那牛吃痛狂嘶,竟然在街市上横冲直撞的奔突起来。冷不防,对面浩浩荡荡驰来一行人,领头的一马当先,是个风姿卓然的年轻男子,身披黑貂大氅,头冠簪缨,墨发犹如漆染,越发衬得面色如玉,看这通身的雍容气度,不知是哪家的贵介公子。他身后跟着一乘八抬的平肩舆,男仆女婢纷纷拥随左右,皆是衣饰华贵,俨然一番公卿豪门的派头。

      眼看着牛车要冲撞上轿舆,黑氅男子拨转辔头,回手一鞭抽在车夫脸上,厉喝道:”滚开!“车夫被打得鼻青脸肿,发髻也散了,滚得满身是雪,连连叩头告饶:”郎君饶命!“男子不由执了鞭子,微微冷笑:”好大胆子,新渝侯的驾你也敢冲撞?“区惠恭在车内惊魂未定,闻言又是一悚,忙拨开青幔帘子,见骑马那人十分眼熟,细想之下,原来是当日在白鹭洲宴席上,侍立在刘义宗背后举止亲昵的男子。他来不及多想,忙从车中钻出来,伏地行礼道:“区惠恭见驾来迟,请侯爷恕罪。”

      轿舆里的人纹丝不动,半晌冷冷一哂,笑道:“原来是区郎君,本侯当日再三挽留,郎君都不为所动,原来是攀上彭城王的青云梯了。早知如此,还装什么贞烈气节,既甘愿委身雌伏,你又何必舍近求远?本侯一样能供你锦衣玉食,许你飞黄腾达,得偿所愿。”

      区惠恭勃然色变,顿时面皮涨得红了又白,极力忍耐道:“小人一介胡虏,本无志愿,承蒙侯爷错爱,恕惠恭消受不起。”刘义宗冷哼一声,似乎极其不屑,高声吩咐道:“德灵,去把那头牛宰了,本侯看着不顺眼!”区惠恭闻言如轰雷劈下,霎时心念电转,模糊想起了四年前冬底那一场雪夜,谢惠连醉眼朦胧中唤出的名字。是他,他就是杜德灵。

      就这转瞬的工夫,杜德灵已经走到近前,擎出袖里藏的匕首,区惠恭见他容色冷酷,从心底透出一股寒气来,不觉手足渐凉,刹那间闪过无数个念头。千钧一发之际,他挺身拦住,急声道:“不能杀!这牛不是我的,实是谢法曹家中所养,侯爷看在陈郡谢氏的情面上,能否放这畜生一条生路?“

      杜德灵听到谢惠连的名字,一愣之下,眉头皱了几皱,复又回头看区惠恭,秀眉微扬,脸上渐渐显出了然的神情。那情形,好似雠仇相逢,两厢照面下,已是暗潮涌动。不等刘义宗发话,就见寒光霍然一闪,杜德灵手起刀落,雪亮锋刃划过牛的喉管,鲜血忽倾,幻变成无数腥红乱雨喷薄而出。

      区惠恭惊骇之下,口唇微微颤动,竟然发不出声。再看杜德灵那莹白净丽的面庞上污血横流,好似阿鼻地狱归来的恶鬼,狰狞无比。他抛下匕首,迎空狠狠抖了一记响鞭,口中嘶唤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来拦我!一个下贱的胡奴,胆敢招摇过市,今日不了结了你,我也没脸活在世上!“鞭子像雨点兜头落下,杜德灵越发起劲,拳脚相加,分明要置他于死地。区惠恭面上挨了一脚,胸腹间又似重锤闷击,他痛得全身抽搐,却丝毫没有避开的余地。恍惚听见四周嘈杂,车夫在旁哭声惨淡:”郎君,你停手吧,再打下去,会出人命的……“

      “醒了,醒了。”耳畔有人说话,区惠恭勉力挣开眼,头目昏沉欲裂,全身顿如火烧一般,这痛让他终于清醒过来。刚一动,就给人按住了,谢惠连俯身问道:“还痛的很么?”但见他满眼血丝,眸光散黯,人也憔悴了不少,面上一层青气,不知熬了多少天没合眼。区惠恭心中大为感动,不由摇了摇头。

      谢惠连叹了口气,仍是余怒未消:“我真没想到,自从他跟了刘义宗,就越发狂妄了,如今竟敢光天化日下放横打人。你且安心养伤,此事我自会禀告彭城王。”区惠恭抓住他的袖子,忙道:“算了,平白惹什么事端,往日招人嫉恨,也不是一两回了。”谢惠连抚慰道:“惠恭,你莫怕,刘义宗在朝中虽有权势,到底不比谢家根深广固。身为公侯,坐视门生当街撒野,此事若让皇上知道了,谁也吃罪不起。”

      区惠恭一时百感交集,神色黯然:“其实杜德灵打我,也不是没有缘故。那年在永嘉,你吃醉了酒,梦里唤的……是他的名字么?”

      谢惠连诧然抬头,万没料到这句话,烛火映着他的脸,明暗变幻中,就听他喃喃道:“也没什么,我与杜德灵确有过一段情。他本是会稽郡吏,先父当年在会稽为官,我随父赴任,一住就是三年。我与他每同砚席,情契甚厚,渐渐就生出不伦的念头。那时年少轻狂,不懂收敛节制,爱便是爱了。先父察觉后,一怒之下,将他逐出府门,想来是他走投无路,才投靠刘义宗做了娈宠。”

      区惠恭听得万分震惊,震惊之余,生出一股莫名酸楚。谢惠连叹道:“若非我引诱他在先,他也不会堕落到这等地步。先父生性直拗,廉洁自好,深以我为耻,自觉丢尽了祖宗颜面,竟为此事气到呕血而亡。我那时轻浮放荡,居丧期间还给德灵写诗,一连赋了十余首,正让人拿住错处,革去了功名,从此不准步入仕途。若不是殷领军在御前求情,只怕到了今日,我仍是一介白身。”他声音一咽,哑然失笑,“我气死了先父,德灵也恨我甚深,如今想来,这一段委实错的离谱。”

      区惠恭看他眼中爱恨纠葛,似嘲似悲,一颗心先疼得揪了起来,禁不住张臂抱住他,轻声道:“情之所衷,本就发乎自然,只有缘深缘浅,何论男女对错。你天性真诚,不愿辜负本心,这又何错之有?人死如灯灭,情灭如人死,杜德灵既已是刘义宗的枕边人,你也须放开手,且由他去吧。”憧憧烛火映在墙上,托出两个重叠的人影,谢惠连的肩头微微颤抖,似是无声的饮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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