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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剖白 ...

  •   杜德灵放横打人之事,顷刻传遍街头巷尾,再经好事者一番编派,沸沸扬扬,风头愈盛。刘义宗虽有心袒护,也不免怕了,这一场公案不是等闲能够消弭。刘义康风闻此事,大为震怒,将刘义宗传唤来,仔细讯问一遍,即刻派人去搜查,杜德灵果然藏匿在侯府中。刘义宗由此被削官,杜德灵也流放岭南瘴疠之地,不过三两年就死了。

      却说区惠恭的伤势渐渐好转,这期间,谢惠连一直汤药伏侍,两人似又近了一步,却不知近在哪里。冬去春来,过了正月,天气愈渐暖热,突然传出谢灵运自会稽驰马还京的消息。

      原来,元嘉五年弃官归乡之后,谢灵运就率领门生数百人,凿山浚湖,伐木开径,从始宁到临海一路贯通近千里,声势之浩大,惊动了两地官府。临海太守王琇怕事,不敢声张,会稽太守孟顗却不肯罢休,直将谢灵运告到天子御前,说他“占山侵田,扰民不安,实则心怀异志“,谢灵运一气之下驰马回京,在皇帝面前自陈本末。皇上素知他的脾气,倒也没追究,只将谢灵运慰勉一番,遣回家去了。

      谢灵运带着一腔怒火回到乌衣巷,尤是愤愤不平,少不得谢惠连在旁开解。“阿兄,你明知那孟顗是小人,又何必招惹他?”谢灵运甚是不屑,自鼻里冷哼一声:“好狠毒的东西,这般罗织罪名,分明要陷我于死地。我怜他出身寒庶,一副奴颜乞相,本不予理会,如今越发得了意!”

      谢惠连怕他言语刻薄,冲撞了区惠恭,刚想阻拦,却听区惠恭道:“适才郎君所言极是,鄙某听说孟顗与康乐公早有过节,只怕他借此机会,挟私报复。此番朝廷虽不加罪,难免激起舆论滔滔,招致士林不满,民怨弥重。明公一向爱惜羽毛,切不可坏了名声。“

      谢灵运低头寻思半晌,蓦地一笑:“阿连,这位就是你信里屡番提起的至交?我怎么瞧着眼熟,倒像是……颜师伯家的小奚奴?”区惠恭含笑回应:“正是在下。” 谢惠连埋怨道:“阿兄,区君已是彭城王的幕府参军,掌书记之任,你可不要出言冒犯。”谢灵运一边捋着胡须,一边摇头叹气:“人家诬陷你阿兄,都不见你这般紧张,真是咄咄怪事。”一席话怼得谢惠连脸红气沮,什么也说不出,拂袖回屋去了。

      朝廷虽不追究,隔几天就颁旨下来,封谢灵运为临川内史,赐秩中二千石,即刻赴任。临川内史为五品,他先前任秘书监、侍中,均为三品,此举明褒暗贬,意在不准他东归始宁。谢灵运心中虽不称意,也不敢公然抗旨,临走前,建康的亲旧故交在新亭为他设宴饯别。

      三春花欲燃,新亭临江听潮,莺雀宛啭。众人一杯水酒表慰情,想到此后遥迢分离,心下都百感交集。颜延之举杯道:“康乐公,此去临川,多加保重,可勿要再与小人起冲突。”连一向好戏谑调笑的何长瑜,也正色道:“延年所言在理,如今朝中局势危急,皇上自抱病以来,甚少理政,许多事也懒得分辨。你只须潜心蓄志,待到哪一天皇上省悟了,便会调你回京。”

      谢灵运不觉发笑,怅然道:“什么出将入相,经世治国,与我有何相干?我的心早死了,也不欲再重蹈宦海,只想放纵于山水间,做个独酌郊野的闲人罢了,岂料连这点念头都是奢望。我若像阿连一般年纪,怕还有些心气抱负,可如今,还有什么抛掷不下?只可惜,叔父当年看错了人,竟以为我能重振谢家声望,白辜负他一片心意。“

      谢惠连登时色变,失声唤他:”阿兄……“谢灵运借着酒意,一浇胸中垒块,叹道:“叔父若是活着,谢家何至沦落到这等地步?昔年,我与族中兄弟,整日随着叔父乌衣游宴,吟咏赋诗。这一眨眼,匆匆十八载,宣明已故,阿瞻过世多年,弘微身子又弱,一门子弟七零八落,凋敝至此。都道‘春去春又回,花落又重发’,唯有共我赏花之人,如今是再没有了。”

      众人听他伤春感怀,不免唏嘘。说的都是些前朝旧事,义熙八年,仆射谢混卷入两党之争,一夕之间被下狱赐死,当时谢灵运身在荆州,并不知叔父已死,给族弟谢瞻去信时尚说“伊昔昆弟,敦好闾里,我暨我友,均尚同耻“,噩耗传到荆州,他才如梦中惊醒,这世上能与他“绸缪儒史,啸歌宴喜”的知心人,已经不存在了。

      罢宴之后,江风掺杂着离愁别绪,眼看着谢灵运弃岸登舟,片帆孤影不过一闪,就消失在碧空尽头。各自挥别后,谢惠连空对着江面一阵黯然,区惠恭见他情绪低沉之极,不由劝道:“江边风大,回去吧。“两人这才踟蹰着往回走,城南佛刹林立,晨钟暮鼓,夕晖如碎金一般映耀天地,杏花烂若霞蒸,竹风簌簌如潮,携手走过朱雀桥,便是自家门第。

      半夜下起急雨,左右无事,又喝了一回酒,两人跣足卧在榻上,各自脱了外袍。区惠恭想起白日间的话,忽然道:“早听闻谢仆射风华绝代,独步江左,可惜我生得晚,无缘一睹风采。”谢惠连一笑,烛光下醺然似醉:“慢说是你,就是我也甚少见,家父为人拘谨,只有岁节朝宗时才见上一面,我当年太小,还不记事,连他的音容样貌都忘了。倒是几位阿兄,时常提起他来,还念念不忘。“

      区惠恭幽然道:“这世上,有生就有死,形毙神散,如春荣秋落,夫有何怨?多少人活了一世,如草木之枯荣,籍籍无名。倒不及谢仆射这般,一生虽短,若疾星流电,落得人人惦念,岂不潇洒?”

      谢惠连原本躺着,听了这话支起身来,盯着他的脸道:"若有一天我死了,惠恭可会惦念?“ 他的目光在黑暗中灼灼逼人,灿若明珠,亮似星辰,此刻吞吐着酒气,实是令人惑动。一时四目相接,区惠恭陡生尴尬,忿然瞪他:“这是什么痴话?好好的人,哪能无端就死了。”

      谢惠连嘴角含笑,眼波迷离,伸手去整他拂乱的发丝:“我只是说说,当不得真,你又何必动气。“区惠恭望着他眼中殷殷笑意,思量一会儿,鼓起勇气道:“我不是说笑,你死了,我还活着作甚,与其生不如死,不如一起解脱了干净。”

      饶是谢惠连再懵懂,也听出话里的弦外之音,淅沥冷雨叩打窗舷,一声声,敲在心上。不过一瞬光景,好像半生之长,眼见蜡烛将要燃尽,谢惠连敛容道:“不必说了,我明白。“区惠恭心中忐忑,又觉说不出的畅快,翻身坐起道:“冒昧之言,阿连不要介意,我本已做好一世知音的准备,既然生出这般念头,就再做不得朋友了,今后各自保重,相忘于江湖吧。”说罢披衣要走,谢惠连知他性烈,却还是忍不住伸臂抱住他,两人翻身滚作一处,区惠恭发作不便,任由他在颈中啮咬,哑声道:“你看清楚,我不是杜德灵!”谢惠连充耳不闻,一面捻灭了蜡烛,一面去寻他面颊和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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