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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初遇 ...

  •   往日耳酣酒热之际,他也曾借着酒劲儿,一字一顿地道:“阿连,你随我走吧。天大地大,总有你我容身之地。”

      谢惠连闻言骇笑,血色冲上苍白的面颊,连额角都浮上一抹嫣红:“天下之大,莫非王土,你让我到哪去?塞北边陲,还是西疆绝域?抑或是,找个荒无人烟的地方,从此隐姓埋名,再不理世事。胡儿啊胡儿,你真痴!”

      区惠恭看见他漂亮狭长的眼里满是嘲讽,心中思潮万千,纷纷乱乱没有头绪。这年月,哪还有什么太平地界?痴人说梦罢了。半醉半醒间,他乜斜着眼,吃吃一笑,温柔中又带点悲哀。

      人生至苦,莫过于“求不得”。既然梦寐以求的,是一场注定破灭的梦,那便收了念想,从此绝口不提。

      当年为了躲避战乱,区惠恭翻过龟兹荒凉的戈壁滩,穿山越涧,辗转渡江,不知走了多少时日,来到江南的山水间。暮色余晖中,听得远处幽林里传来一阵飒沓疾蹄,转头回顾,少年正揭开帘幄,现出一张白玉碾就的面庞,皎然似新月初升,沛然生辉。他有一刹那的恍惚,仿佛关山万里的跋涉,只是为了赴眼前之约。一步走错,满盘皆输。后来他总也想不明白,永嘉初遇,阿连从油壁车中挑开帘帷,惊鸿一瞥,为何自此就迷失了魂魄?

      南人重门第,区惠恭是胡人,又是逃难来的,士庶之别,犹如云泥天渊。本以为再无相见之日,谁承想,在颜氏的家宴上,又一次见到了谢惠连。那夜,永嘉的雪下得极大,他身披鹤氅裘,自高舆上欠身而下,漫天瑶华絮影悠悠扬扬,雪沫积在发上,仿佛披了满头的乱琼碎玉。

      区惠恭看在眼里,霎时心神皆乱,低头跟在颜氏家主身后,亦步亦趋。席上三五聚坐,烛影缭乱,满座皆是名流衣冠。一时有人吃醉了酒,便口没遮拦起来:“长渊,你这是从哪寻来的小奚奴,倒生得好个模样,不如送予我吧!”

      颜师伯听着他们打趣,倒也不恼:“这是新来的小吏,我瞧他识文断字,手脚又利落,便留下来做些杂役。你们若稀罕,只管领了去。”

      四座哗然,何长瑜本就好嘲谑调笑,不由去窥探谢灵运的神色:“听闻康乐公府上,有一爱妾失踪多年,如今可找着了?若是没有,将这小奚奴带回去,大抵也能打发寂寞。”此言一出,众人愈发哄笑,谢灵运却浑若无事的饮酒,兀自倒了一盏,搁在唇边呷着。

      不防颜延之插话道:“欸,康乐公并无此癖好,不比阿连,为了一个杜德灵闹得满城风雨,平白惹出那般祸事。”一句话入耳,似有别样的意味,列座各位岂有不明白,区惠恭错愕之下,偷眼去打量谢惠连,但见他伏在案上好半晌不动,似已大醉,口中喃喃道:“谁,谁是杜德灵?这名字好生耳熟……“月辉从他身后照过来,一时冰轮当空,雪光湛然,灯影下映出蜿蜒的两道泪痕。

      “阿连醉了……”慧琳和尚抚掌大笑,大袖一拂,推翻了满案的狼藉杯盘。这晚上纵饮高歌,通宵达旦,众人酒酣后露出浮浪子弟的本色,笑闹一通,直至东方曙白,才各自扶着僮仆,登车而去。

      那夜之后,日子一成不变,区惠恭依旧在颜府当属吏,谢氏兄弟却再没有来过。这些年来,颜师伯的仕途倒是很顺遂,赴雍州上任,将区惠恭带在身边,好在他为人乖觉,日日侍奉在侧,一路上殷勤小心,颇得家主的垂青。两年后,颜师伯转为徐州刺史的主薄,又赶赴京口,一住又是两年。

      那些朝野新闻,断断续续从建康传来,听说谢灵运不满朝政,心有不平,常常称病渎职,借皇帝降旨令其自解之机,索性辞假东归,在始宁县肆意遨游,日夜游宴,以致元嘉五年被免职。

      每每听到谢氏的传闻,区惠恭都暗自忧虑,谢惠连有这样一个骄慢任诞的族兄,会不会受其牵连?转念一想,人家是华宗贵胄,门生故吏遍布朝野,同气连枝,何时轮到他一介庶民去操心。何况不过匆匆两面,士庶之别,深如鸿沟天堑,心知自己这一生一世,是再也无缘了。只是夜阑人静时,蓦然想到灯影下那蜿蜒的两道泪痕,他就忍不住拥被坐起。残月照在牙青色的床帐上,对着满室寂凉,甚有些失魂落魄之意。

      元嘉六年,颜师伯调任回建康,区惠恭随家主离开京口。那日新渝县侯刘义宗在白鹭洲设宴,两人便一路前去。白鹭洲是江心的一片沙圩地,白天鹭鸥泛飞,柳色照人,晚上波光摇月,星影入楼,赶上这桃萼初发的三月,正是春景最盛的时刻。

      宴席设在江心亭里,众人围榻而坐,又是一场倾宵纵饮。席间,刘义宗注意到区惠恭,好奇道:“所谓‘艳曲兴于南地,而胡音发于北俗’,早听闻胡人擅琵琶,不知区郎君可否弹一曲,让我等饱饱耳福?“来者都是朝中显贵,颜师伯自然不愿得罪,便吩咐道:”惠恭,去弹曲琵琶给各位大人佐酒,不要败了雅兴。“

      他心里再不适,也只能忍气吞声,从侍婢手中接过一柄曲颈琵琶,修长的手指一拂,在弦上轻拢慢捻,铮铮切切地弹起来,泠声幽然而起,千回百转,宛然铿锵,仿佛珠落玉盘,又溅起一地迤逦碎玉。众人无不放下手中杯盏,敛容倾听,面上露出如痴如醉的神情。猛然这时,感觉有人盯了他一眼,眼角里瞥见那道冷寒锐利的光,区惠恭不安地抬头,就见刘义宗身后侍立的男子,丰姿秀美,面似沃雪,眼中却充满了冷淡戒备。他茫然不解其意,手下一滑,指间生出崩裂的割痛,嘣!弦竟然应声断了。

      颜师伯脸上已有恙怒,区惠恭回过神来,赶忙道:“是小人技艺粗陋,污了各位清听,请侯爷责罚。”刘义宗却不以为意,拊掌大笑道:“郎君过谦了,这般琴技无双,只怕谢镇西在世也不如你。”颜师伯神色变缓,笑着圆场说:“惠恭,还不快敬侯爷一杯酒。”

      区惠恭应声过去,屈膝跪下,将一盏琼浆奉到刘义宗身前。刘义宗接过杯来,触到他的手背,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区惠恭悚然心惊,仿佛烫着般缩回手,再看那侍立一旁举止亲昵的男子,心中顿时了然。追随颜氏这些年,建康高门那些陈风陋习也略知一二,自从前朝太康年间以来,娈嬖大兴,甚于女色,士大夫争相仿效,天下风气莫不如此。偏偏他生得雪肤褐发,眉目秾丽,尤其那一双碧蓝眸子颇为惹眼。从前在龟兹时,边关的马贼就常将他们族中的男女掳到中原贩卖,若再年轻貌美些,更是奇货可居。可他从小精熟汉文,长习典义,自以轻薄浪荡为耻,内心深处始终有一番怀珠握玉的鸿鹄志向。

      当晚刘义宗盛情相待,款留再三,区惠恭坚持要走。从白鹭洲出来,颜师伯就沉了脸色,连声埋怨道:“你可知他是什么人?你又是什么人?难得新渝侯怜才好施,不嫌弃你是胡虏,有意垂爱,你竟如此不识抬举!”区惠恭沉默不语,心知江左门户之见甚重,以他胡人的身份,怕是永无出头之日。

      颜师伯见劝他不动,又换了番说词:“惠恭,我知你素有志向,眼前就是千载难逢的机遇,新渝侯身为侍中,在朝中掌机要大权,有他为你延誉,还怕将来不能青云直上?你可莫要糊涂!”区惠恭耳根烧得火热,如同被人劈面掴了一掌,刀刮似的疼。他撇开头,语气冷促道:“府君不必替我费心,惠恭就是再落魄,也不会无耻到去献身求荣,做出那般淫邪勾当!”

      “你……”颜师伯不怒反笑:“好,我也是一片心肠做了驴肝肺,你还真以为自己是芝兰玉树,贵比王谢了?既如此,庙小不敢屈神,你今日就搬离颜府,仔细玷污了足下的清誉!”当晚就定了个“语侵主上”的罪名,叫家仆将他的铺盖丢到门外,连户籍都一并销了,从此与琅琊颜氏再无干系。

      区惠恭被逐出门后,身上也没盘缠,夜半无所归宿,竟然沦落街头。春寒料峭,夜里的风犹带凉意,迎面吹拂过来,冷浸浸打了个战栗。他临走前被剥掉外裳,只留一件裹身的白袷单衣,无奈寻了间破败的土庙,蜷在墙角里勉强度过一夜。捱到天亮,他自忖也无处可去,忍着辘辘饥肠,这般漫无目的的闲走,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到了东府城。城中人流不息,车马络绎,远远看见台阙城垣延绵不绝,许多人抬着一根老树桩,兵差在背后大声呼喝,执着鞭子驱赶。一路上就听到坊间传闻,说彭城王刘义康修治北第,在城中大兴土木,看这情形大约就是了。

      贱役虽然苦,总比忍饥挨饿来得舒服,区惠恭为了一口热饭,投身充作壮丁,每天扛砖搬瓦,从日出干到日落,没几天就磨得肩头破皮,秀白瘦削的十指亦生出老茧。他祖上是龟兹的贵族,往日在颜府上也是抄抄公文,几曾被人像牛马一样驱使。

      待到结束了一天的苦役,回到陋室中躺下,有时也会想,若是此刻留在新渝侯府,又是怎样的绮罗成堆、歌舞升平?错就错在,不该来建康,这里看似金玉遍地,实则凉薄入骨,既是繁华人间,也是九尺重泉下的阿鼻地狱。想到此处,他如释重负的长叹了一口气,转头望向窗外,明月千里照人来,不知故人此时身在何处,是在会稽的山水间,独自一人乘着月色浮过潺缓的若耶溪,还是在始宁山墅里秉烛夜游,挥动着麈尾与三两挚友对坐谈玄?他不自禁笑了起来,身畔鼾声如雷,不觉夜已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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