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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悲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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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一个又一个帐篷,呼啸的风声像是死亡的回响。
辞海也不清楚他们是跑了多久才甩掉那凄厉悠长的嚎叫。
“必须要把车子拿回来。”
雷叔眺望远处,他又吸上了烟,烟雾迷蒙虚化了他锋利的脸廓。
干涸的黄沙地里,丁点的水落在这片饥渴已久的土地上都不容放过,痕迹是深色的小圆点,像没存在过似的,眨眼的功夫就消失于茫茫沙土里。
只一滴,绝不能是天降甘露。
那些狼聪明狡猾,一定会蹲守在不远处,而失去了车子的他们就是失去了生命的保障。
当下的辞海亲眼见证了死亡的力量,命运的号角声吹响起,他开始同感自己接下去的路,未来的不可知性让此刻的他分外敏感,情绪扩张成无数的小孔,吸收身边任何一丝微小的响动与变化。
辞海也是第一次面对这些,如果可以,他真的不想看到车上被狼啃食剩下的骨肉。
他的余光扫过在场矗立的人影,好奇难道这些人真的没有一点的恐惧,或者触动?
“小余呢!”
辞海数了一遍又一遍,四个人四根木棍,愣是数千百遍也改变不了现在确确实实又少了一个人的事实!
他的惊恐,他的疯狂被秋蝶的一句“还在车里”所击碎。
辞海再也站不住,跪坐在地面上。
无尽的悲痛在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里回荡,恐惧与悲凉夹杂在风中无情地蚕食着他。小余的笑颜与莫大哥头朝下趴在车后座上的模样浮现在脑海中,渐渐重叠在一起,在快要交合的那一秒,辞海突然站起身。
说不定他还活着!
年轻人应该有良好的健身习惯,尽管套着厚厚的衣服但是依旧遮掩不住健硕的身材,如果运气好许是可以狼口逃生的。
“说不定他还活着!”
身体里不知从哪儿迸发出巨大的力量,撑起他往来时的方向奔去。
没跑几步,一跟纤细但是充满力量的手臂拦在了他的面前。绿色和红色交织的甲彩,在这片触目可及都是黄与蓝的世界里分外显眼。
“你不能去!他已经死了!”
“学姐,那是小余啊。”
“我知道。”她的神色遮掩在墨镜之下,没有人能看清,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你不能去,他已经死了”,声音一遍比一遍弱,但是阻挡在前的身形却依旧坚定。
现在的辞海说不清心中是哪种情绪占得更多,滔天的痛与悲、愤与恨让他不知道该向谁去发泄,这无言的一切,他像是局外人,被玻璃罩子隔在外面,罩子中心地带的情绪来源本于他没有任何关系,可是他还是被深深感染到了,无助地拍打玻璃罩子,无声地呐喊。
他的歇斯底里吞没在风声中,没有人来理会。
命运的无情主宰与人类的无言沉默,说不清哪个更让人绝望。
“小辞,你要振作起来。”
柔软的触感滑过他的脸,秋蝶的脸近在咫尺,她在笑,笑里淬出的苦意落在辞海舌间,弥漫开来的苦味里埋藏着一丝涩。
她的手轻轻抚摸着辞海的脸,像在抚摸自己无理取闹的孩子。
“这才只是一切的开始啊。”
他的头跟着那股轻柔的力道偏向一边。
广袤无垠的沙漠在阳光下如璀璨的金子发出夺目的光亮,一眼看不到头的黄沙,和背包里快要没有的水,死亡凝固在每一张面孔上。
良久,雷叔才掐灭烟走过来,他一把拉起辞海。
“我回基地拿点东西,顺便看一下车子。”
“就这样啥也没有的跟自然斗也不是办法。”
辞海顺势攀上他的胳膊,这次他说什么都要跟着过去。
雷叔没拦着,其他人也没说啥。
走回去的路上,雷叔递给他一根没抽过的烟。
金黑色卷皮,是一种很细的女士烟。
辞海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伸手接过,刚才的悲恸让他失了声,也失去了好奇一切的力气。
现在回过头来看,他们其实并没有跑很远。
没走几分钟,远远就能望见驻扎在那里的几顶帐篷的黑点。
耳边是一声悠长浑浊的叹息。
雷叔一步一脚印往前走得很坚定,太阳直射下的影子很简单,没有人的大致轮廓,只有一团乌云。
身后走过来的脚印被风沙淹没。他也跟上去,现在的辞海其实更像是一团牵在雷叔身上的木偶,而他的魂正和飘在半空中的小余和莫大哥的魂魄纠缠在一起。
雷叔停下,他也像是结束模仿似的停下。
这里确实不像是有人的样子,帐篷的门帘都是紧闭的,而且没有任何响动。但仅从这一点来看还是浮浅了,有一处帐篷前的火柴堆上还冒着刚熄灭不久的烟。
辞海产生了一种其实人都躲在帐篷里的错觉。
雷叔直冲向那顶疑点重重的帐篷。
帐篷的拉链是开着的,辞海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不太好感觉。
好在拉开门帘,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辞海这才松了一口气。
这点微小的动作被雷叔注意到了,他笑了笑,宽大的手掌隔着衣服布料搓了搓辞海的胳膊,这一下仿佛注入无穷的力量,辞海的心也渐渐平静了下来。
帐篷的空间非常小,两个大男人必须弯腰进去,弯腰行动。
扑面而来的腐臭味差点没让辞海吐出来。
他心知糟糕,扑腾着想翻出帐篷,却被一股强有劲的力道桎梏住。
这一下,他不得不面对眼前的腐烂,血腥。
裸露在外的手骨被埋在沙地里,它矗立着,作出招手状。刚才的他们只要再往前走一步就会将它踩碎。
一副已经看不出人形的躯架散落在黄沙里,鲜红的血到处可见,肌肉组织混杂在那一堆骨头里,有不明的黑色小蜘蛛和虫子在上面像穿梭丛林一样爬来爬去,是男是女其实已经很难分辨出来了。
这是辞海第一次在雷叔身上感受到了巨大的沉痛,一层悲伤笼罩着他将他与外界隔离。他颤抖着手掏出一根烟——和给我的那根一样的女士烟。
他将烟插入沙土里,然后点燃。
四下寂静。
辞海也从兜里摸出那根烟,学着他的样子,跪在地上,垂着头,沉默地哀悼。
这一猝不及防的变故让辞海近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一场又一场突如其来的死亡成功开启了他的身体自我保护机制。当他不再为发生的一切有触动,当他对所经历的一切开始麻木,他的情绪才不至于立即崩溃。
两人小心翼翼地退出,雷叔从里面的背包顺走几瓶水,然后慢慢地将帐篷拉链拉回去。
雷叔抬头望着天,蓝天倒映在在他的眼眶里,点点白光闪烁,很难说清到底是是天上的云还是眼中的泪。
“那是我的妻子。”
“人类在与自然的斗争中总是输得很彻底。”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一言不发的辞海,轻笑一声,弯下腰,从那堆柴木里挑选了一根比较称手的,二话不说往那辆黑色保姆车走去。
这是一个很决绝的背影,像是无数影视剧里英雄赴死前的那样,阳光照得人睁不开眼,那个背影朝着那层层光圈靠近。
无畏且坚定。
辞海被这刺眼的光迷糊了眼,愣神片刻也捡起一根树枝往前走。
狼群应该已经离开了,那令人惊恐的狼嚎声在他们靠近时并没有响起。
雷叔用那根树枝敲了敲那辆保姆车的铁皮,力道很大,车身震晃得厉害,四周却安静得出奇。
“走了。”
雷叔率先走到一边拉开车门,见辞海还傻愣在原地,又跳下来猛拍了一下人后脑勺。
这一拍,让辞海想到了来时秋蝶给他的一击,力道之大差点让他往前摔了个狗啃泥。
不过也多亏了这一拍,辞海回过了神。
目光落到正对着打开的那扇车门,那扇死亡之门,他咬咬牙跨了上去。
和帐篷里如出一辙的腐臭味直刺入鼻腔。肉眼看到那一堆血肉模糊的骨架又差点没让他憋住跑了出去开始狂吐。
早上晕车的那一吐让他把本就没吃多少的早餐吃了精光,现在吐的多是苦水。
眼前的血腥挥之不去,嘴里的苦涩弥漫到心底。
他需要克服这一切,他需要活下去。
就像秋蝶说的那样,这一切可能只是个开始。
天边由蓝渐渐染上黄沙,太阳比今天看到的任何一刻都更圆更鲜艳。
茫茫大漠,美丽的落日之后迎接他们的是更绝望的夜晚。
雷叔吆喝着他把这些啃食过后的肉与血打扫干净,说沙漠里都是嗅觉灵敏的动物,车上沾着这么明显的血味容易招来其它恐怖的东西。
这对辞海来说是迈出了巨大的一步,他稳下心,来回做了几个深呼吸后跟在雷叔身后开始忙活。
他的手触上那穿透血肉刺出的断掉的骨头,强压下心理即将弥漫上来的悲痛,不禁轻柔地抚摸了一下那粗糙表面坑坑洼洼的骨头。一种异样的情绪带动着他做出了这么一个异样的动作。
他开始慢慢适应这样一种生与死界限不明的生活,从恐惧到接受只用了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
在坐车返回的路上,辞海不得不审视起自己埋藏于皮肉之下的灵魂。这是一场意识与意识的较量,他惊恐于自己只因这样一场有惊无险的意外就开始包容光怪陆离的一切。
车子缓慢地行驶在路面上,望着前方的路,未知,遥遥无期,就像是人在命运下的身不由己,回过头来看一切都是既定的轨迹。
谁任命运裹挟向前,谁又能逃脱命运的列车。
车上又不合时宜地响起那首轻快的曲子,鼓点一下一下敲打在心尖,辞海的心慢慢平静下来。
风挽起他额前的碎发。
他跟着车身微微摇晃,路面的坑洼和思绪的放浪,他安静地被动地迎接着即将到来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