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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纳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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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左眼吧。”重紫的声音竭力维持着平静无波,仿佛那句石破天惊的“凤目藏煞”只是投入深潭的小石子,涟漪被强行压入心底。
她屏息凝神,专注于笔下的线条。
镜中那张被自己勾勒得既媚且娇的脸,笑意终于真切了几分——这妆容,果然是她要的效果,化煞为媚,为她铺就通往至家的坦途。
然而这份满意,薄如蝉翼。
“恭喜大姑娘!天大的喜事啊!”张婆子谄媚嗓音,伴随着一阵风风火火的脚步声,猛地撞开了内室的宁静。
她圆胖的脸上堆满了夸张的笑容,凑到重霞镜前,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光洁的镜面上,“至家公子亲自来纳彩了!老婆子远远瞧了几眼,哎哟喂,真真是神仙下凡!长身玉立,眉如新月,目若朗星……一袭红衫衬得跟画儿里的谪仙似的!跟大姑娘您往那儿一站,就是那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儿,满京都再找不出第二份的登对!”
至明堂来了?那个即将成为她嫡姐夫婿的男人?
重紫握着黛笔的手并不是因手腕上的伤,而是莫名地,如被细小电流击中般,不受控制地一颤!冰凉的笔杆重重硌在指节上。
笔尖在重霞即将完成的眼尾处失控地一勾,留下一道突兀的上挑弧度,生生破坏了那份刻意营造的柔媚。
“晦气东西!”张婆子脸上的笑容瞬间翻书般换成了刻毒,粗糙的手指猛地掐住重紫耳后最嫩的软肉,指甲狠狠陷进去,钻心的疼让她眼前一黑。
“大喜的日子杵在这儿碍眼!还不滚去院里跪着醒醒神!”
被张婆子粗暴地拽出温暖的内室时,初春的寒风瞬间裹住了她单薄的粗布衣裙。
膝盖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青石板上,痛楚直冲脑门,却远不及心中的冷寒。
她垂着头,听着前院喧嚣刺耳的炮仗声,混杂着嫡母崔氏那拔高的、充满炫耀的笑浪:“……我家霞儿啊,打小就是个有福气的……”每一个字都像针尖扎在耳膜上。
她攥紧藏在袖中的拳头,提醒自己冷静。重霞镜中投来的那抹快意一瞥,明显是想打乱自己的节奏。既已拿到想要的信息,是时候该去找父——。
忽然,一抹红影,毫无征兆地掠过她低垂的视野边缘。
金线绣的云纹在日光下流转着细碎的光芒,晃得人眼花。一个带着几分轻佻、却又无比熟悉的声音,贴着我的头皮幽幽滑下:“这般狼狈,倒比那日湖中浮尸还惹人怜。”
声音入耳的刹那,重紫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天灵盖,冻僵了四肢百骸!
她猛地抬头!
剑眉斜飞入鬓,琥珀色的瞳仁漾着虚假的温柔,唇角噙着那抹她曾以为只属于她一人的、如今却只余下冰冷嘲弄的笑意——这张脸!这张脸分明就是前世那个骗光她所有积蓄、最后搂着新欢将她逼上绝路的渣男未婚夫!——林锐!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揉捏!前世被背叛、被设计、被逼入绝境的画面疯狂涌入脑海,窒息般的痛楚伴随着滔天的恨意席卷而来!
是他?这难道是命运开的又一次玩笑?让她重活一世,再落入同一张面孔的算计之中?!
玄色皂靴停在眼前,带着居高临下的压迫感。他俯下身,鎏金的折扇带着戏谑的凉意,如同逗弄般,在她满是冻疮的手背上,极其轻佻地、缓缓地一划:
“霞儿信中所言果然不虚,你这庶妹,当真是日日跪求着,做我至家滕妾!”
那漫不经心的松弛姿态,那指尖划过皮肤时带着审视的触感,与记忆中林锐时刻紧绷、充满算计的状态截然不同。
原来……只是皮囊相似?一丝荒谬的庆幸涌上心头。
然而,仅是一张高度相似的脸,依旧让重紫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压抑的干呕,胃里翻江倒海。
重霞的广袖如流云般一展,恰到好处地挡住了重紫狼狈的身影。她的声音娇柔婉转,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无奈与纵容,仿佛在安抚一个不懂事的孩童:“当年护国寺初遇,我和紫儿都对明堂一见倾心,这些年来,她总这般……痴心跪求。”
她轻轻叹息一声,眼波流转间带着对妹妹“不懂事”的嗔怪,更是在向至明堂展示她作为嫡姐的“大度”与“无奈”。
“哦?”至明堂手中折扇“啪”地一声展开,歪着头,琥珀色的眸子饶有兴致地落在重紫身上,带着一种审视新奇玩物的兴味,“当年护国寺初见,紫儿妹妹也是这般……躲在你嫡姐裙裾后偷瞧我。”
他刻意拖长了调子,语气里的黏腻调侃让人不适,“莫不是那时小小年纪,便已情根深种?”
他手腕一转,扇面轻佻地拂过重霞鬓边簪着的东珠,声音刻意放得柔情蜜意,字字清晰:“可我早已许诺与你嫡姐,一生一世一双人。”
荒谬!彻头彻尾的谎言!重紫脑中警铃尖锐长鸣,那年原主与姨娘早已被发配到乡下看祖宅,何曾去过什么护国寺?!
这谎言不仅拙劣,更是对原主和姨娘被驱逐十年的无情践踏!是在将重紫过往十年承受的苦难,轻飘飘地钉在“痴心妄想”的耻辱柱上!
还有至明堂那张与林锐酷似的脸,带着同样虚伪的笑容,以及那句“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宣告,如同滚烫的烙铁,狠狠烫在李照微灵魂最深的伤口上。
前世被背叛、被逼死的绝望与今生被当作货物、被肆意污蔑的屈辱,在这一刻轰然交织、沸腾!
“公子怕是记岔了!” 她的声音不受控制地拔高,带着一丝尖锐的颤抖,如同绷紧到极致的琴弦骤然断裂的尾音,清晰地刺破了庭院的虚伪寂静,“护国寺那年,紫儿尚在换牙的年纪,满眼只认得街边的糖画、泥人儿,哪里懂得什么风月情思?”
深吸一口气,她猛地抬眸,目光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和被逼到悬崖边的疯狂,精准地刺向重霞骤然绷紧的颈侧:
“倒是嫡姐——正值妙龄。我记得那时,嫡姐可是常常忧心忡忡,寝食难安……” 她故意在此停顿“说什么‘凤目藏煞’,主姻缘坎——”
“啪!”
折扇猛地合拢的脆响,如同平地惊雷,硬生生打断了重紫的话!
至明堂脸上那副轻佻玩味的笑意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琥珀色的眸子骤然沉暗下去,翻涌起一片深不见底、令人心悸的幽潭寒光,锐利得仿佛要穿透重紫的皮囊,直抵灵魂深处!
一股无形的、冰冷的威压如同实质般骤然笼罩了整个庭院,连喧嚣的炮仗声都仿佛被瞬间冻住、消音。
张婆子脸上的刻毒瞬间僵住,化为一片死灰般的惊恐,眼珠子慌乱地转动,却不敢看任何人。
几个离得近的丫鬟猛地倒抽一口冷气,死死低下头,恨不得将脑袋埋进胸口,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
整个院子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风吹过檐角大红灯笼的细微呜咽。
他死死盯着重紫,声音也带上了不容置疑的、刀锋般的冷硬,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青石板上:“紫儿妹妹倒比霞儿信中说得……更为伶牙俐齿,也更为……胆大包天些。”
“凤目藏煞”——这四个字,显然精准地刺中了某个绝不能碰的、讳莫如深的死穴!
重霞脸上的完美笑容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裂痕,如同精美的瓷器被敲开了一道缝,眼底深处飞快掠过一丝无法掩饰的惊惶,但她迅速调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紫儿,”
她亲昵地唤道,指尖状似无意地拂过自己精致的眼尾,带着无声的警告——“奉茶吧!”
那眼神,是掌控一切的傲慢,也是不容置疑的命令——你的命运,依旧攥在我手心。
重紫压下心头翻涌的恨意与那一丝得逞的冰冷快意,暂且跟了进去。她倒要看看,这出戏,他们还要怎么演下去。
将滚烫的水注入青瓷茶盏,氤氲的白雾模糊了视线。双手奉上茶盏的刹那,广袖因动作幅度稍大,无意间滑落一截,露出腕上的伤痕和那枚冰冷的紫金铃铛。
“咔哒”
至明堂把玩鎏金折扇的动作猛地一滞!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牢牢吸住,死死地锁在了那枚铃铛上!
那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动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探究!仿佛那不是一件饰品,而是他失落已久的魂魄碎片!他的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这铃铛确实极不寻常!重紫心头警铃大作,一丝刻意未能压下的“怒火”恰到好处地浮现。她端着茶盏的手指猛地发力,身体如同受惊般向后一退——
“哗啦!”
滚烫的茶汤尽数泼洒在至明堂那身刺目的红袍上!水汽瞬间蒸腾而起,氤氲开一片狼狈!
“啊!”她佯装失措低呼,手腕因“惊慌”猛地抬起,腕间那枚紫金铃铛猝不及防地重重撞在坚硬的紫檀木案几边缘,发出“叮——!”一声刺耳又突兀的锐响!
就在这清越颤音余韵未散的瞬间!
至明堂的反应快得超越了常理!他完全无视了胸前滚烫的茶汤和狼狈,身影如同鬼魅般原地消失,带起一阵细微的风!下一瞬已欺近重紫身前!
一只带着薄茧、骨节分明的大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巨力,如同铁钳般猛地攥住了她戴着铃铛的那只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更令人心悸的是——他的指尖,竟然在微微颤抖!
他琥珀色的瞳仁死死地、几乎是贪婪地锁定着铃铛,指尖下意识地摩挲过那冰冷的紫金纹路,仿佛要透过这金属,拼命搜寻着某个虚无缥缈、却又至关重要的魂灵烙印。
他的呼吸变得粗重而急促,声音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绷和……难以置信的颤音:
“这铃铛……是你的?还是……你嫡姐送你的?!”
“放肆!毛手毛脚烫着了明堂,还不跪下请罪!”重霞的厉喝声带着得逞的快意炸响!
然而,就在她广袖翻飞指向重紫的刹那,重紫眼角的余光清晰地捕捉到——她藏在袖中的另一只手,正几不可察地、剧烈地颤抖着!那不是愤怒,更像是某种极度紧张和……恐惧引发的痉挛!
“无妨。”至明堂的声音瞬间恢复了之前的轻描淡写,仿佛刚才那骇人的失态从未发生。
他松开钳制重紫的手,动作流畅自然,甚至带着一丝优雅。
在他松手的刹那,重紫清晰地看到,那铃铛上冰冷的紫金纹路,已在他苍白的掌心烙下了一道深红的、清晰的凹痕,久久不散,触目惊心!
那不是一个饰品留下的压痕。那更像是一道,必须死死攥在手中才能稍得喘息的……救命符咒的印记!
茶香混合着水汽和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气,气氛诡谲到了极点。至明堂低头整理着湿透的衣襟,琥珀色的眼底暗流汹涌,无人再言语。
重紫面无表情地将那枚仿佛带着灼人温度的紫金铃铛悄悄褪下腕子,无声的宣告着这场荒诞的“纳彩”,该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