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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如何尽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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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彩书摊在金漆礼盒堆成的朱塔上,上面“至明堂”三个清峭小楷仿佛带着魔力。
重霞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那名字,眼尾的泪痣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妩媚,却也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霞儿,你那庶妹怎么跑了?”至明堂慵懒地转着手中的鎏金折扇,扇骨上系着的那枚褪色的金蝶络子。
这金蝶络子,正是重霞当年“遗落”在禅房的“信物”——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他琥珀色的眸子看似深情地凝视着重霞,深处却藏着一丝探究。
重霞迅速回神,顺势倚进至明堂怀中,指尖似有若无地划过他衣襟下隐约透出绷带轮廓的左肩:“去找父亲做救兵了。呵,卑贱庶女的命,也想握在自己手里?真是不自量力。”她声音娇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轻蔑。
至明堂反手握住她的柔荑,力道带着不容挣脱的意味,声音低沉暧昧:“有我在,她翻不出浪花。记住我们的约定?”
他俯身,灼热的气息拂过她耳畔,“今日带你去吃城南最地道的糖画,西街老字号的椒盐桃片,还有......”
“明堂可记得?”她仰头,红唇贴上他左肩的伤口,舌尖尝到一丝血腥的咸涩,满意地感受他肌肉瞬间的绷紧。
声音轻得像情人间的呓语,“护国寺住持说我'凤目藏煞',主姻缘坎坷,生生世世无缘正室。”她的指尖在他心口危险地画着圈。
至明堂眸色骤然转深,捏住她作乱的手指,目光却飘向了窗外,仿佛穿透重重院落,看向那间正暗流汹涌的书房,声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意:
“山下重家祖宅被流寇'劫杀'那夜,我放火烧了护国寺。从今往后,世人只会知道你的命批是——至明堂命定之人。”这话像承诺,又像宣告。
重霞猛地一口咬上他尚未愈合的伤口,直到浓郁的血腥味充斥口腔。至明堂吃痛闷哼,眼中欲色与戾气翻涌如潮。
“记住,”
重霞舔去唇瓣上属于至明堂的血珠,指尖按在他狂跳的脉搏上,笑容妖冶而危险“能伤你的,从来只有我。”
“而那些不听话的......”她目光似无意地扫过院内“就该早点清理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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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木门被重紫用尽全身力气推开,撞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她踉跄着扑进书房,膝盖因之前的罚跪和奔跑传来尖锐的刺痛,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她强忍着痛楚,扑通一声重重跪在冰凉刺骨的地砖上,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凄惶和刻意压制的哽咽:
“父亲!求父亲救我!女儿……女儿宁死也不愿给至明堂做妾!”
“你是?”
声音清泉击石,带着一丝晨起的微哑,却透着疏离的审视。重明修执笔的手顿在半空,目光落在跪地的少女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陌生与探究。
这冰冷的审视,远比任何斥责更刺痛人心——原主记忆中那日夜不曾停歇的孺慕与思念,此刻显得如此讽刺。
重紫悄悄抬眼。
执笔的手修长有力,骨节分明。视线向上——面若冷玉映朝霞,凤目狭长含远山,薄唇噙着一抹似醉非醉的弧度,俊逸得不似凡尘。
然而,那双深邃眼眸里此刻只有一片沉静的冰湖,映不出丝毫骨肉温情。
一股混杂着怨怼、委屈和孤注一掷的算计,猛地冲上重紫的喉头。她猛地抬眸,眸中是降落未落的泪珠,声音也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我是您的女儿重紫!那个被您丢在乡下祖宅十年、差点死在流寇刀下、刚爬回这吃人府邸的女儿!姨娘……姨娘为护我,已惨死贼手,尸骨未寒!”
笔尖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重明修深邃的眼底似有暗流涌动,但瞬间又归于沉寂。
他放下笔,身体微微后靠,审视的目光如实质般落在重紫沾满灰尘、单薄狼狈的身上,声音听不出喜怒:
“不愿做妾?至家乃护国公府,门第煊赫。即便为妾,也远胜寻常官宦正妻。多少人求之不得……你可知其中利害?”
“女儿知道!”重紫的声音抖的厉害,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
她膝行几步,冻疮破裂、渗着血丝的双手重重按在冰冷的地砖上,寒意刺骨“正因知道,才更不愿!姨娘尸骨未寒,女儿若入至府为妾,日后所出子女,不过是另一个‘庶孽’!如同女儿今日,命如草芥,任人践踏!姨娘在天之灵,如何得安?”
“女儿离家十年,未尽孝道于父亲膝前,已是万死难赎!如今……如今只求父亲给女儿一次膝前尽孝的机会!”
眼泪终于滚落,一半是演戏,一半是想到玉姨娘惨死和自己前途未卜的真切悲愤。
重明修的手骤然攥紧了狼毫笔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重紫敏锐地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逝的剧痛——是为玉姨娘?是为重紫这番控诉?还是两者皆有?
他沉默了片刻,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重紫读不透的疲惫和……更深沉的探究?
“尽孝?”他重复着,目光如实质般落在重紫身上,带着审视的重量,“你打算……如何尽孝?”
成了!机会就在眼前!她压下狂跳的心脏,脸上依旧是哀戚柔弱,动作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急切。
强忍着膝盖的剧痛,挣扎着膝行至书桌边,从早已磨破的袖袋里抽出那卷连夜绘制、带着体温的簿册草图。
“父亲请看,”重紫小心翼翼地展开那张皱巴巴的纸,指尖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女儿发现各地呈报的灾异簿五花八门,有的写成文章,有的列成表格,甚至还有画图的。比如礼县这份写着‘李家生胖丁’,丰县这份却说‘冯家村王家王三生了一个大胖小子’——这叫人如何统计?”
重紫故意顿住,用那双冻得红肿、布满裂口的手指点着礼县那份荒唐的呈报:“父亲每日要汇总核查如此多州县文书,格式混乱至此,信息真假难辨,如何能快速厘清灾情,精准施策?只怕有心人想在其中动手脚,也易如反掌吧?”
重明修的目光终于从重紫的脸上移开,落在那张简陋却意图清晰的草图上,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重紫的心脏狂跳,语速加快,指尖在纸上快速划过:“女儿斗胆,若将灾异簿的问答题呈报制式,改成统一的填空题如何?比如受灾人数——”
她蘸了点残余的墨汁,在纸上空白处快速勾勒:“第一栏:总人数。下设细分:男丁数(再细分:一岁内男婴、一至三岁男童……直至六十岁以上老翁)、女口数(同样细分)。新增人口单列一表,同样细分年龄性别。屋舍损毁分‘私屋’、‘公产’,各设‘轻微’、‘中度’、‘严重’三档,每档需注明数量,并附损毁者名录于后……”
“如此,”重紫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重明修,不再掩饰那份属于李照微的冷静与锐利,“丰县令只需在‘一岁以内男性’栏填个‘壹’,礼县若还想虚报‘胖丁’充数,或谎称流寇偷鸡却把邻居纠纷算入损失。
让蠢货只能填格子,便编不出花样,更做不了手脚!”
重紫越说越激动,因为这不仅是献策,更是她展示价值、谋求生存空间的投名状!
重明修的目光紧紧锁在重紫脸上,不再是审视,而是一丝了然与震动。他唇角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专注。
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那道狰狞如蜈蚣的旧疤,眼神复杂难辨——难道他已知重紫昨夜偷偷来过书房?
书房内一时静极,只有温着茶水的炭盆里,火星偶尔的噼啪声。重紫与重明修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无声的张力弥漫开来。
这不是单纯的父女对话,更像是一场关乎未来命运的初步试探与结盟。
就在这时——
“哐当!”
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像是花盆倒地的闷响!
重明修眼中精光乍现,方才那点恍惚瞬间被冰寒的锐利取代。
他猛地抬手,宽大的袖袍如流云般拂过书案,精准地将重紫那张画着表格的纸卷入袖中,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谁在外面?!”重明修的声音冷冽如刀,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刺破了书房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