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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第 4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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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卓昔然冷哼,脸上寻不到半分在浴室里失态痛哭的痕迹。
他猛地伸手,一把攥住江宿迟划出折痕的衣角,带着一股蛮横的力道,将其狠狠搡进了狭小的浴室。
卓昔然毫不犹豫地将花洒拧到最冷的蓝色标记,冰冷刺骨的水流瞬间喷涌而出,将还穿着那身肮脏衣服的江宿迟从头到脚浇了个透。
“哦?原来是想补上约会的最后一步?”卓昔然的声音隔着水帘传来,听不出起伏,“也不是不行。看不出你还讲究这种仪式感。”淅沥水声成了背景杂音。
习惯了在宽敞得能容纳数人的白玉浴缸里,享受香氛SPA的江宿迟,被骤然塞进这只有简陋淋浴头的空间,涌现一股不适。
空气里弥漫着廉价洗发水和卓昔然身上残留的水汽味道,和他家里的木质的味道截然不同。
他笨拙地摸索着架子上的瓶瓶罐罐,拿起一瓶写着“洗发露”的瓶子时,动作猛地僵住。卓昔然刚才显然是在洗澡时被他打断的,现在身上是不是还有没冲干净的泡沫,他会不会又因此点燃卓昔然的怒火?
他犹豫着,抬手敲了敲被水汽氤氲得模糊的磨砂玻璃门,试探着问:“要不……你进来继续洗?”这提议连他的尾音都带着心虚。
废品站的冲击已经让他语无伦次。
卓昔然正用毛巾粗暴地蹂躏着自己半湿的头发,听到这尴尬的提议,他不耐烦道:“你当我家是公共澡堂?就这么狭小的空间,塞不下两个人。”声音穿透水声,砸在江宿迟紧张的神经上。
“那……有……新的毛巾吗?”砸窗时的疯狂褪去,站在这个充满卓昔然生活气息的私密空间里,江宿迟终于找回了一丝做客的拘谨,不敢造次。这间小小的浴室虽然简陋,却异常整洁,毛巾按大小颜色悬挂得一丝不苟。
“带星星图案那条,我用得少,没有全新的。”卓昔然的态度没有温度,“这里没有迎接客人的准备。要是嫌弃,你可以不用。”逐客令下得斩钉截铁。
江宿迟选择性忽略了后半句的驱逐意味。他找到那条毛巾,指尖触及时,脸颊温度骤然飙升。幸好蒸腾的水汽足以掩饰一切。
卓昔然刚刚离开。这个狭小的空间里,空气、水汽、每一寸瓷砖、甚至那瓶洗发露的瓶身,都仿佛还残留着他的体温。使用他刚用过的浴室,触摸他指定的毛巾……这感觉简直像一种间接的肌肤相亲。
水珠顺着发梢滑落,流经脖颈、胸膛……江宿迟闭上眼,水流冲刷身体的感觉,竟莫名地带上了卓昔然的影子。还有那句“最后一步”,其中的暗示意味,一个模糊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浮现,却又被他用尽力气狠狠掐灭。
他害怕自己的任何一丝误解,又成为惹恼卓昔然的理由。
这大概是他人生中最煎熬的一场淋浴。水流冲刷着身体,心跳却几乎要撞碎肋骨。当他挤出沐浴露,粘稠的液体滑过掌心时,手指竟不受控制地颤抖,“哐当”一声,瓶子脱手而出,狼狈地砸在湿滑的地砖上。
一门之隔。卓昔然在想什么?在做什么?那被水汽模糊的玻璃门外,等待着他的,是冰冷的驱逐,还是无言的松动?江宿迟一无所知。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短短几分钟的淋浴,在他混乱的心绪中,漫长得如同穿越了数个世纪。
等他终于慢吞吞地吹干头发,带着一身浴室的热气和水汽走出来时,一条干燥的浴巾被卓昔然劈头盖脸地扔了过来。
“好了,今晚你洗澡的水电费,就当我还你今天的恩情了。”卓昔然像冻硬的石块,暖意没有浸染到他身上,“现在,立刻,离开。打碎玻璃的维修账单,我会发到你手机上。”
墙角,那堆曾经彰显着主人不凡身份的昂贵衣物,此刻像一堆被遗弃的垃圾,无声地诉说着主人的遭遇。
江宿迟在浴室高温中蒸腾出的一点暧昧旖旎,瞬间被浇得冰凉。他对卓昔然拒人千里的措辞极度不满。他觉得一股混杂着被轻慢的愤怒委屈,变成郁气堵在胸口。猛地抬头,眼中燃起执拗的火焰。
“为什么?!”江宿迟凭借身高优势,一步逼近,将卓昔然困在自己与墙壁的狭小空间里,强势的气息如同实质,带着沉重的压迫感。
他气势汹汹地逼问:“为什么对我这么差?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告诉我。”卓昔然的态度已经说明了一切,可江宿迟非要卓昔然亲口给他一个结果。
“你没错。”卓昔然偏过头,避开他灼人的视线,“错的是我。现在,让开。”他试图推开江宿迟,不想与这刨根问底的人纠缠,却发现对方像一座生了根的山峦,纹丝不动。
“那你半夜私闯民宅,现在赖着不走,到底想怎么样?”眼见江宿迟软硬不吃,像个无赖般盘踞在他这方寸之地,卓昔然终于自暴自弃地抬起眼。那双总是藏着戒备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映出浓得化不开的疲惫。
他对江宿迟的抗拒,源于无法理解。
他不知道自己身上有什么值得江宿迟这位天之骄子如此执着,更不必说对他如此放下身段地讨好。
落水事件纯属意外,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彻底搅乱了他按部就班的人生轨迹。江宿迟像一道强光,蛮横地照进来,照亮灰暗沉寂的人生,带给他从未体验过的温暖。正是这温暖,让他感到致命的危险。
事出反常必有妖。意外带来的短暂欢愉,只能是生活的调味剂,却绝不能成为主旋律,否则当这虚幻的泡影破灭时,被重新抛回冰冷现实的自己,只会比从前更加万劫不复。
江宿迟一时兴起的追逐游戏,兴趣能维持多久?当新鲜感褪去,当更耀眼的事物出现,分道扬镳是唯一的结局。他玩不起,更输不起。
“是你说的,还剩下最后一步!”江宿迟彻底撕开了矜持与体面的面纱,将那句带着露骨暗示的话,不管不顾地吼了出来。什么矜持,什么分寸,在留住卓昔然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卓昔然沉默了。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他抬起眼,神色复杂地审视着眼前这个固执得近乎疯狂的少年,缓缓开口:“江宿迟,你了不了解,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给过我机会了解吗?”江宿迟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压抑的愤怒和深切的委屈,“自以为是地生气,自以为是地消失。什么都不说,你把我当什么?”他紧紧攥着卓昔然的手腕,那里已经泛出青白色。
“好啊。”卓昔然周身那股压抑的低气压骤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残忍的轻盈,唇角笑起来的弧度,非常轻松,“我也说过,今天晚上,就告诉你怎么吃冰棒。”
“那么首先。”他抬起眼,将所有情绪封存于眼眸,直勾勾看向高他一些的江宿迟。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带着碾碎一切的重量,“给、我、跪、下。”
空气瞬间冻结成冰。
江宿迟的身体猛地一僵,他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导致卓昔然骨节发出轻微的声响。残存的骄傲,如同沉重的枷锁,禁锢了他的动作。他身体的本能,几乎要不假思索地顺从。
他死死地咬着下唇,已经咬出血珠,眼神里充满了剧烈的挣扎,被践踏的屈辱让他无所适从。
卓昔然将他所有的痛苦挣扎尽收眼底,脸上的笑意加深了,江宿迟的抗拒,真正取悦了他。
他慢条斯理地摊开手,表露出一种惋惜,“你看,让你走,你不肯走。让你做,你又做不到。那你像个木桩一样杵在这里做什么?当个碍眼的装饰品吗?”话语如同带着倒刺的鞭子,抽打在江宿迟最敏感的自尊上。
说罢,他再次伸手,用力推搡着江宿迟僵硬的胸膛。抓起墙角那堆垃圾般的衣服,粗暴地塞进江宿迟怀里。
“做不到,就滚。”下达了最后通牒。
就在这一刻,江宿迟那该死的直觉再次发作。
如果此刻放手,如果此刻走出这扇门,他和卓昔然之间这短暂建立起的连接,将彻底断裂。从此以后,他们之间将竖起一道永远无法翻越的墙。咫尺即是天涯,相逢亦是陌路。
光是想象那个画面,他就感到无比抗拒。从遇见卓昔然的第一眼起,那莫名的头痛、来自灵魂最深处的警告,就该让他彻悟,卓昔然是他命定的劫数。身体不再受理性控制,情感如同冲破堤坝的滔天洪水,冲垮了所有精心构筑的防线。
“那我做了呢?你能为我做什么?”江宿迟逼自己与卓昔然谈判,不至彻底溃败,守住那摇摇欲坠的最后一点体面。
卓昔然看着他眼中翻涌的痛苦风暴和不顾一切的执着,那里面清晰地映着自己冷漠如霜的脸。他喟叹一声,那叹息轻得像一片羽毛,却重得足以压垮千钧。
“如你所见,”他摊开手,说得彻底的坦诚:“我一无所有。能给你的,大概就是继续陪你玩这场名为‘朋友’的过家家游戏?什么时候你腻了,觉得索然无味了,随时可以抽身离开。”
他不想欺骗江宿迟,不想到时候把炸雷的责任,留给自己。
江宿迟的身体,在这句话的刺激下,不受控制地微微前倾,膝盖有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弯曲弧度。就在这一瞬间。
卓昔然却突然动了,他伸出手,并非推开,而是稳稳地托住了江宿迟即将下沉的手臂。这突如其来的接触和阻止,让江宿迟眼中闪过茫然。
紧接着,卓昔然的态度发生了翻天覆地的转变。他微微倾身,凑近江宿迟的耳边,沐浴后清冽气息的呼吸,若有似无地拂过对方敏感的耳廓,声音压得极低,温柔地蛊惑着:“急什么?我可没让你在这里跪。”
他缓缓抬起手,手指指向刑场——客厅中央那片狼藉之地,
碎裂的玻璃像散落的钻石,大块的边缘闪烁着致命的寒光,细小的碎碴密密麻麻铺满地面,在顶灯的照射下,闪烁着无数点尖锐的锋芒,铺就了一张等待献祭的刑台。
那正是江宿迟破窗而入的罪证。
“那里,才是你该去的地方。”卓昔然的声音轻柔得像情人间的絮语。
他就是这样的人。一旦嗅到对方伤口渗出的血腥味,便会化身最残忍的猎手,扑上去撕咬;一旦窥见对方流露出的软弱退让,便会变本加厉地碾碎对方的尊严。试探他人的底线,看对方能为自己卑微到何种尘埃里,是他的生存之道。他人的愤怒和痛苦,是他证明自己价值的勋章。
若对方因此愤然离去?那正合他意,省去了他亲手斩断的麻烦。
“拉钩吧。”江宿迟伸出右手,小指微微勾起,伸向卓昔然。
尽管轮回的记忆已被抹去,少年的身躯取代了孩童的模样,但这一刻,江宿迟的眼神,却仿佛穿越了时空的迷雾,与那个在树下仰望星空,将卓昔然纳入自己世界的男孩重叠。
他看着眼前这个说着最残忍话语的卓昔然,周身却散发着浓得化不开的孤独。
如果他此刻松手放弃了,这世间,还有谁能穿真正靠近他、陪伴他?一种强烈的既视感席卷而来,仿佛他这样注视着卓昔然,已经经历了无法计数的岁月,久远得超越了他此生的记忆。
他想拯救卓昔然。这个念头如同本能,如同呼吸,如同日升月落般不可更改。
卓昔然显然没料到这个反应,面上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错愕。
江宿迟没有暴怒,没有拂袖而去,而是伸出了手……拉钩?他迟疑着,好像是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感觉,卓昔然缓缓伸出自己的小指,敷衍地勾住了江宿迟的。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江宿迟脑中似乎有模糊的画面一闪而过,快得如同错觉,如泥鳅入水,抓不住丝毫痕迹。
他回勾住卓昔然的小指,指节相触的地方传来细微的暖意,让他忘记了自己想到什么。他纠正道:“不是一百年,是永恒不变。”
话音落下的瞬间,熟悉的灵魂剧痛,再次狠狠袭击了他的意识。如同无数钢针穿刺,又像重锤猛击。但此刻,江宿迟却觉得解脱。很好,头脑的酷刑,正好可以淹没即将到来的痛楚。
卓昔然是他心甘情愿饮下的穿肠毒药。
他一步一步,走向那片由他自己亲手制造的酷刑地狱,看不出他的恐惧。
卓昔然的嘴嗫嚅着,好像想说什么,阻拦江宿迟,手掌微微张开,又收回。他什么都没做。
江宿迟在晶莹璀璨的舞台上,跪了下去。
“呃——!”江宿迟已经压抑到极致,但痛哼还是忍不住爆发。
他的脊背瞬间绷紧,膝盖忍不住立马弹起,被他硬生生用意志力按住了。膝盖吃力承受不住,他侧身拿手撑了一下,几块玻璃的碎渣,也刺入了他从来没干过重活的细嫩掌心。
额头上青筋在呼吸中浮现跳起,大颗大颗的冷汗混合着未干的水珠,从他的如玉般脸颊滚落。
细密的玻璃碎片如野兽的獠牙,深深楔入膝盖的血肉之中,不愿松口。他的膝下,迅速在地板上蔓延开两滩妖异的血色之花。
他低着头,湿漉漉的黑发凌乱地垂落,彻底遮住了他所有的表情,在约会前精细修剪的发型,早就不成形状了。
江宿迟把嘴唇咬得血肉模糊,竭力将痛苦的呻吟咽回喉咙。他那风中落叶般剧烈颤抖的肩膀,无声地出卖了他。
跪在冰冷的地板上,他食下自己自作的苦果。如果他今天晚上,不来找卓昔然,他现在应该在天鹅绒被子的舒服包裹下,浸入甜美的梦乡。
但若从此再也抓不住卓昔然的身影……思及此处,往后的人生,只会是永恒的噩梦。
空气彻底凝固了,沉重得令人无法呼吸。浴室里一片死寂,唯有两人急促的心跳和江宿迟压抑的喘息,在这充斥着浓郁血腥的空间里,沉重地回荡,如同为谁敲响的丧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