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2、第 42 章 ...
-
江宿迟利落地换上一身着装,像夜色中一道离弦的箭,射向卓昔然的公寓。
调查卓昔然的住址并不困难,调取学校的档案记录即可。卓昔然无父无母,住在由老旧校舍改造而成的公寓楼里,这项工程还是江暮归收购学院时主导修缮的。
关于这栋公寓的流言,形形色色,共同点是都很阴森。
据说这栋公寓以前是坟地,有住进去的人不到一个月就遭遇各种诡异事件。东西被挪动、镜中出现恐怖倒影、半夜做噩梦、频繁倒霉等等。入住者不堪其扰,陆续在半年内都搬走了。
只有卓昔然一个人在此住了这么久。
闹鬼的传闻甚嚣尘上,整栋楼的氛围,如同被遗忘的孤岛,住户寥寥无几。卓昔然那扇拉着厚重帘幕的窗户,透出一线昏黄油灯般的光晕,在沉沉的夜色里,如同一个显眼的靶子,占据了江宿迟的眼球。
他给卓昔然打了数十通电话,全部石沉大海。唯一的慰藉是,他的号码尚未被拖入通讯录的黑名单。起码每次拨号,都能听到那电子女声的忙音。
江宿迟已经在楼下徘徊了约半个小时,耐心几乎告罄。
他以类似土匪破门而入的姿态,将卓昔然的金属防盗门砸得山摇地动。“砰砰砰”的撞击声在空旷楼道里回荡,所幸这栋楼的住客早已被各种离奇传闻磨钝了神经,且卓昔然的上下左右都无人居住。否则,扰民的控诉早已纷纷扬扬。
门内的卓昔然,将那震耳欲聋的噪音尽收耳底。他像一只遇见危险的软体动物,更深地缩进被子的甲壳里,用棉絮和黑暗筑起隔绝外界。无需窥探猫眼,能来找他的人,除了江宿迟,还能有谁?
手机屏幕在被子下散发出幽蓝的冷光,映亮他的下颌。一个又一个来电提示,如同索命的符咒,在屏幕上跳动熄灭,跃出带着节奏的音符。他的指尖悬在猩红的拒接键上,却迟迟未能落下,最终只是任由那单调的铃声,一遍又一遍,在狭小的空间里制造着空洞的回响。
好几次,卓昔然几乎要将那个号码拖进黑名单,他微微颤抖着,最终颓然放下,想看看这骚扰能持续多久。
手机被抛回枕边,像扔掉一块烫手的山芋。他用耳塞堵住耳朵,隔绝了物理的噪音,可双眼却像被磁石吸引,死死锁着黑暗中那一点幽微的光亮,在等待着早已预知的结局。
怎么,江宿迟是觉得亏了,问他要债吗。
终于,煎熬走到了尽头。手机屏幕彻底熄灭,铃声作哑,门外那催命般的砸门声,也如潮水般退去,留下一片死寂的荒滩。
渴望的安宁降临了,卓昔然脸上却寻不到半分解脱。尚有电量的手机被他像丢弃秽物般扫落在地,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他挣扎着,仿佛身上背负着千钧重担,每一个动作都耗尽气力,才勉强变换了身姿。
扯掉耳塞,世界还是一片死寂,手机屏幕没了消息提示。他无声地吁出一口气,不知是庆幸还是遗憾。那感觉像溺水者浮出水面,吸到的却是毒气。
江宿迟这个麻烦,大概不会再来纠缠他了。
厚重的被子压着他,却驱不散心底滋长的酸楚。他憎恶这种被牵动的感觉,憎恶自己竟会因为那砸门声的消失,而感到胸腔里弥漫开来的茫然。
江宿迟像一团骤然闯入他死水般生活的烈焰,灼热刺目,带着毁灭性的吸引力,这种吸引力本身就是无底的泥潭。
必须推开江宿迟,他不需要光。他早已在黑暗中将自己驯化,他是自己的囚徒。他不会受任何人牵绊,永远只属于自己。
曾经玩笑般许下“永恒的爱”的愿望,并非错误,那只是对未曾拥有之物的憧憬。“爱”这个字,寄托了所有他想要而不得的幻想。
人类口中的“爱”,不过是一袭精心粉饰的华丽锦袍,掩盖着贪婪无度的索取。
真想到要与另一个人粘腻共生……卓昔然只觉得一阵生理性的翻涌,头痛欲裂。
何况,他与江宿迟之间,那点浅薄到近乎透明的交集,连亲近的门槛都未触及。在一切失控脱轨前,快刀斩断,是唯一的自救方法。
他只是被那短暂的暖意蛊惑了。寂寞是深入骨髓的顽疾,而江宿迟恰好递来了看似甘甜的毒鸩。早知如此,河岸初见那一刻,他就该屏住呼吸,像避开瘟疫源头一样,彻底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身体的沉重源于白日的透支与电话铃声的持续轰炸,精神与□□的双重疲惫让他步履蹒跚。他扶着桌沿站起,踉跄着挪向浴室。
眼眶毫无预兆地酸楚,透明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溢出滑落。卓昔然猛地吸了一口气,他没有抬手擦拭,而是任由那湿痕在脸颊上蜿蜒,如同他决意不再回应江宿迟的任何讯息。
沉默,本身就是最锋利的断刃。
身体像被抽去了筋骨,轻飘飘地悬浮,却又像灌满了沉重的铅块,每一步都沉重得拖垮灵魂。而胸腔里,某个重要的部分,已然碎裂流失。
卓昔然将背脊抵在浴室冰凉的瓷砖上,任由花洒喷出的水流,粗暴地冲刷着头顶和身体。他试图洗去所有混乱的思绪。还是忍不住蜷缩起来,像回归母体的胚胎,喉间溢出低不可闻的呜咽。
哗啦啦的水声是完美的屏障,掩盖了他脸上狼狈的泪痕,也打乱了喉间压抑的啜泣。
在这水汽蒸腾的密闭空间里,他允许自己短暂地卸下坚硬的伪装。呜咽声渐渐放大,变成了无法抑制的痛哭,肩膀在水流下剧烈地颤抖。
他痛恨这懦弱的泪水,痛恨这失控的情绪。他以为自己早已在无数次别离中铸就了钢铁心肠。谁来了,他逢迎;谁走了,他欢送。
为什么身体要背叛意志?为什么他会对那个骄纵任性的家伙产生眷恋?
热水烫红了皮肤,却暖不了心底那片冻土。他想起了今晚那顿奢华却味同嚼蜡的晚餐,情绪翻涌上来。胃部一阵剧烈的痉挛,翻江倒海。
以后?再没有以后了。那家悬浮在云端的餐厅,那水晶杯折射的浮华光影,那个坐在对面的身影……都将成为被尘封的过去。
江宿迟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让他模糊地触摸到“朋友”这个概念的人。
温水煮青蛙的攻势最为可怕,先予温暖,待青蛙沉溺其中,水温滚烫,便再无脱身之机。他不想成为别人的盘中晚餐。
他猛地关掉水阀,世界瞬间只剩下水滴坠落的滴答声。抬起湿漉漉的手,用力抹去镜面上的水雾,一张眼眶红肿、神情狼藉的脸清晰地倒映出来。
对着镜中的自己,卓昔然扯出一个比哭更难看的自嘲笑容。
结束了。今日高档场所的香薰、水晶杯中的酒香、电影院的夏日气息、碎碎冰的甜腻,都已随水流冲入下水道。
本不该有交集的两人,若真发生错误,下场惨烈的,必是较为贫瘠的那一方。
资本是人生中最大的容错率,而他没有资格去赌一场注定血本无归的游戏。
突然,一声刺耳的爆裂巨响从客厅方向传来。卓昔然猛地一吓,顾不得擦干湿发,只胡乱扯了条浴巾围住下身,便冲了出去。这栋楼的鬼故事从未停歇,难道这次轮到他了?
游乐园里扭曲如薄纸的云霄飞车仍印在脑海,亲历那超乎常理的一幕后,他对学院里流传的每一个诡异传说,都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敬畏。
发梢的水珠滴落在肩头,他冲进客厅,惊愕地发现满地狼藉。碎裂的玻璃散落一地,在昏暗的灯光下折射出无数道森冷的寒芒。
而立于这片晶莹中央的不速之客,正是江宿迟。
他头发凌乱如草,沾满灰尘和污迹,昂贵的衣衫被划破几道口子,脸上蹭着灰土,甚至划开了几道细小的血痕。敲出缺口的玻璃,映着他苍白的脸,显出几分惊心动魄的狼狈。
在猛烈敲门无果后,江宿迟转换了思路。既然卓昔然不开门,他便走窗户。
找开锁匠?召唤保镖?不过是一通电话的事。但这是他和卓昔然之间的事,是他一个人的战争,绝不允许任何人插手。出于私心,他更不容许他人窥探卓昔然的住处。
他绕到公寓楼的背面,抬头,锁定了那扇透出昏黄光线的窗户。空调外机锈迹斑斑,雨水管摇摇欲坠,但攀爬的落脚点勉强存在。
攀岩是上流阶层最热衷的运动之一,江宿迟自然涉猎过。他的战绩是登顶过最高寒的雪山峭壁,区区三层楼,难度远逊于冰封的岩壁。
江宿迟即便此刻他遗忘了与世界意识相连的本质,仍然有微弱地影响周身环境的力量。他可以在某种程度上,缔造出自己想要的现实。
他的直觉功能又开始启动,指向公寓楼不远处那个堆满废弃物的垃圾回收站。那里一定有他需要的工具。绳索、钩子、甚至一架被遗弃的破旧梯子。
……然而,最大的阻碍,并非高度或工具,而是他自己深入骨髓的洁癖。
……他可是那个连餐桌上出现几粒灰尘都会放下碗筷的江宿迟,是那个衣服上溅落一点油渍就会丢弃的江宿迟。
他真的要踏进那个爬满污秽的垃圾回收站吗?
江宿迟经历了一番天人交战。光是想象指尖触碰到那些肮脏的物体,就让他头皮发麻,胃里翻江倒海。自尊在尖叫着抗拒,但另一种固执的渴望,又在悄悄劝他让步。
最终,对卓昔然的执念压倒了所有生理的厌恶。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憋住呼吸,以一种近乎悲壮的姿态,踏入了那片污秽之地。
手指在一堆纸壳的废弃物中翻找,他找到了半截还算结实的麻绳,一个生锈但勉强可用的金属钩。
他强迫自己不去想指尖沾染的污垢,不去闻那令人作呕的气味,只在心中疯狂默念:没人看见!没人看见!只要没人看见,这一切就可以当作从未发生!
可那是垃圾。
垃圾。
他用尽力气,将麻绳甩上空调外机架,金属钩卡进窗框缝隙。他攀着长长的雨水管,脸颊被粗糙的建筑外立面磨破。
当他终于爬到那扇紧闭的窗外时,所有的狼狈恶心都被抛在脑后。脑中只有一个疯狂的念头在轰鸣,砸开它卓昔然就无处可逃了。至于卓昔然的抗拒,他自己行为的逾矩。在找到卓昔然前,这些都不值一提。
“你是怎么爬上来的?”只围着一条浴巾的卓昔然,发梢不断滴落水珠,迅速浸湿了腰间的布料,在脚下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如同他此刻被彻底搅乱的心湖。他看着眼前这个如同从泥泞里挣扎出来的江宿迟,震惊得几乎失语。
江宿迟眼神游移,唯恐卓昔然追问攀爬细节。他狼狈地用手背抹了一把脸上的污迹和血痕,试图摆出一个强撑的镇定姿态,急于从这个让他无地自容的追问中脱身。
“你这能洗澡吗?”对着满身水汽的卓昔然,他问了个显而易见的蠢问题。他实在无法忍受沾染过废品站的衣服在身上多停留一秒。
卓昔然过长的刘海湿漉漉地贴在额前,遮掩了他眼底翻涌的暗流。他没有回答,反而反问:“怎么?江大少爷落魄到连水费都交不起了?还是说,你家金碧辉煌的宫殿停水,连一晚像样的酒店都舍不得开?”话语里夹枪带棒。
“我只是,想看着你。”江宿迟急迫的辩白着。卓昔然没有立刻报警,没有厉声将他赶出门外,这微小的缝隙,就是他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必须弄清卓昔然为何突然动怒。无论如何,他绝不愿再面对卓昔然弃他而去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