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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 3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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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宿迟如今的能力,在日常中仅表现为一些过分准确的直觉预判,以及零星碎片化的预知之梦。那些不过是“世界意志”在无尽轮回里存档的片段。如今自认是人类的江宿迟,只把这些当作模糊的联想,如同水面掠过的浮光。
他在与人相处时,习惯于依靠常理的学习和推论。大多数人喜欢的东西,卓昔然理应喜欢。众人为之感动的礼物,卓昔然也会感动。凡俗行为背后的动机链条,便是他理解卓昔然运行轨迹的唯一解法。
他将鲜活跳动、充满意外的心,简化成了可批量复制的机械公式。
自身情感的土壤尚显贫瘠的江宿迟,难以依靠感性去触及、理解他人内心的温度。那扇门对他,始终紧闭。
他无从知晓,自己仍残留着一丝扭曲现实的力量,尽管它在轮回冲刷下已微弱至极。他仍能在潜意识深处,悄然编织出他所期望的未来。
悬于半空的摩天轮轿厢,如同被开启的铁皮罐头,在夜风中发出阵阵呻吟。轿厢危险地摇晃着,金属骨架扭曲的嘎吱声,是唯一的背景乐。
江宿迟的手一遍遍拍抚着卓昔然紧绷的脊背。他的声音尽量传达出值得信赖的安全感:“别怕,一定会安全无事。”
遭遇如此灭顶之灾,恐惧是人类必然的反应,卓昔然自然无法豁免。江宿迟担心地想,初次约卓昔然出来游玩,就遭遇到如此惨烈的滑铁卢事件,以后卓昔然怕是不会答应他的游玩请求了。
他将卓昔然紧紧箍在怀中,错失了卓昔然的表情。卓昔然眼中,闪烁的并非恐惧,而是一种以身殉道的兴奋。如同飞蛾扑向烛火,在毁灭的瞬间,以自身灼烧出火花,绽放极致的绚烂。
未知的死亡,对他而言是能解决生命虚无感的方法。一场盛大的死亡终局,若能有人同他陪葬……拉上眼前这个莫名对他释放善意的人,一同坠落,或许他也能和别人产生牢不可破的羁绊。
铁皮空间里,一股陈旧铁锈混合着血液的腥气,扩散开来。那只坠落死去的白鸟,尸身已然滑下这个轿厢。
对卓昔然而言,这气味更像是从记忆深处翻涌上来的模糊残响,如同他对父母早已消散无踪的情感,来源不明,却顽固存在。
他顺从地回抱,手指插入江宿迟浓密的发丝间,触感温热,却隔着一层无形的隔膜。他兴奋的声音,在摇晃的轿厢里清晰地响起:“喂,如果我们一起死在这里,你觉得怎么样?”
“就在这一刻,粉身碎骨,所有纠缠不清的都一了百了。”
江宿迟对卓昔然的假设,流露出强烈的本能排斥。
“不会死。”他的声音斩钉截铁,“我们一定能得救。”
在他预感的图景里,这摇摇欲坠的轿厢最终会安然无恙,是剧本早已写好的结局。一股强烈的直觉警告着他,若在此刻终结,他将永远失去某些至关重要的东西。这感觉比恐惧更让他不安。
卓昔然追问,紧紧锁住江宿迟试图回避的眼睛:“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的命运在今天戛然而止了呢?你愿意和我一起吗?”他在寻求一个承诺,一个证明自己并非孤魂野鬼,在这世上也曾有人愿意生死相随的证明,哪怕只是虚假的言语。
“我们都会活下去的。”江宿迟固执地重复。他不能理解卓昔然的异常,只觉得卓昔然在危难面前,过于杞人忧天。
江宿迟无法提供共同毁灭的浪漫承诺,他只能给予生存这一安全的选项。
卓昔然猛地将头扭向布满灰尘的玻璃窗,眼中那簇灼烧的火焰骤然熄灭。
‘没意思透了。’无声的嘲讽在他心底炸开。
连一个虚无缥缈的死亡承诺都吝于施舍,那些平日里小心翼翼的靠近、笨拙的关怀,又算得了什么?廉价的好意,如同逗弄路边野猫的施舍。
无论是江暮归那带着审视的宽容,还是江宿迟此刻这场面话一般的保护,都将他钉死在同一个位置。
一个供他们排遣时间,可随时替换的玩具罢了。
他痴痴地凝望窗外天际那轮孤悬的冷月,清辉如霜。
无需言语,这永恒冷月仿佛知晓他灵魂深处所有的嘶喊,知晓他对一个体面终结的绝望渴求,知晓他虽行走于世,却如同无根飘萍的彻骨孤寂。他的心声,终归只能抛向这浩瀚无垠的虚空。
远处陡峭的山巅,夜风猎猎。
江暮归的瞳孔深处,倒映着数千米外轿厢里发生的一切。吸血鬼超凡的视力,足以跨越数千米距离,依然纤毫毕现。
他植于卓昔然体内的血种,是他最隐秘的监视器。卓昔然对江宿迟那瞬间燃起又骤然熄灭的期待,那死灰般的失望,如同最清晰的慢镜头,在他金色的眼底播放。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悄然涌现在他褪去黑色符文的面容上。
他缓缓抬起自己苍白的手掌,对着月光审视,就是这双看似干干净净的手,酿出了多少血腥惨案。
过长的利爪早已收起,指节修长纤细,此刻看来如此无害。谁能想象,正是这双手,方才如同揉捏孩童的橡皮泥般,轻易扭曲了那巨大的钢铁巨龙?对人类而言如同神迹的力量,于他不过是指尖微动。
非人的能量实在太可怕了,足以把人塑造得面目全非。
明明他才是幕后推手,此刻却要装模作样地悲悯,真是讽刺。安抚受伤的灵魂,与其说是残存的人性,不如说是理智精心编排的表演。江暮归还不愿意放弃自己身为人类的身份,那些兔死狐悲的情感,十分淡薄了。
轮回至今,他的情感早已在无数次的选择与牺牲中,枯萎殆尽。
或许,从他决定将蕴含本源力量的血液渡给江宿迟那一刻起,属于“人”的活力,就注定从他体内流失。他尚未动用那第三次以全身血液为祭的契约,却已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与一具行尸走肉相差无几。
讽刺的是,江宿迟却在轮回中日益鲜活,一举一动都带着炽烈鲜明的色彩。如同干涸河床重新注入活水。
那少年的一颦一笑,都带着人类特有的生命力。若非拥有前世的记忆,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将这个充满人味的个体,与世界意志那抽象的本源联系起来。
也正因此,“世界折叠”的进程在推进到某个临界点后,便停滞不前。
他抗拒自身异化的加深,究竟是为了维系那摇摇欲坠的自我?还是为了能继续留在这日渐排斥他的人类世界,像一个幽灵,徘徊在卓昔然生命的边缘?
明明他像一个走投无路的造物主,亲手将江宿迟塑造成最完美的替代品——一个流淌着他的血液、承载着他部分意志、可以在阳光下行走的“他”。
可当亲眼目睹那两人在生死边缘的依偎,一股难以名状的酸楚,依旧惊起他早已枯竭的心湖。
裹着繁复蕾丝的加纳突兀出现,手中把玩着囚禁奕柯灵魂的水晶球,随意砸向树干。
“你们人类啊——哦,抱歉,你现在已经不是了。”刺耳的戏谑声响起,“最可悲的莫过于此,手握改天换地的力量,胸腔里却还跳动着那颗脆弱的人类之心。”
江暮归嘴角扯出讥诮的弧度,“我以为在你眼中,‘心’不过是一件无用的器官?”他难以想象,这视万物为道具的怪物,会理解爱恨悲悯。
加纳歪了歪那颗被大檐帽半掩的头颅,故作天真地问:“你今晚导演这场坠落,究竟是为了向我奉献甜美的灵魂,还是单纯为了……破坏他们这场小小的约会?”他做好了对方沉默的准备。
加纳低沉的笑声如同砂纸打磨着骨头,流露出俯瞰蝼蚁的傲慢:“人类啊,总是这般虚伪得令人发笑。为了心中所爱,可以毫不犹豫地牺牲他人,可当死亡降临,又总爱摆出悲痛欲绝的面孔,仿佛这样就能洗白手上的血腥。妄图享受恶行的果实,却不愿承担代价。”
江暮归真是践行着对于神明的轻慢不敬,“你说得如此信誓旦旦,难道你也曾徒劳地爱过什么人?”
他将更刻毒的揣测咽下。难道你也是曾人类?体验过凡尘中的挣扎沉浮?若真如此,那简直比深海鱼类长出翅膀飞向太阳,更为荒诞离奇。
他有种预感,一旦那句“你曾是凡人吗”的质问脱口而出,加纳勉强的“愉悦”会瞬间崩坏。在这个存在着卓昔然的世界里,再添一个失控的加纳,绝非他所愿。
加纳的声音骤然变得如同腐朽千年的棺木般苍老嘶哑:“别忘了,一切的源头,是卓昔然许下的愿望。可以说,那些逝去的生命,皆因他而死。或者……你觉得,牺牲掉卓昔然,才是你解脱的捷径?”
江暮归的目光穿过无形的黑暗,牢牢钉死在轿厢中那两道依偎的身影上。
他指尖微不可察地一动,意念如无形的巨掌猛然拍下。那悬停的轿厢如同被斩断绳索的电梯,朝着坚硬的大地疯狂坠落。
风声凄厉,死亡的阴影瞬间吞噬一切。就在撞击地面的毫秒之间,下坠的力量被瞬间抽离,轿厢如同失去重量的羽毛,轻飘飘地一顿,最终毫发无损地躺倒在尘土之中。里面的人如同被甩来甩去的玩偶,狼狈地翻滚着。
看着他们因自己一念而生的狼狈与惊惶,一股难以言喻的满足感,竟让江暮归那颗沉寂的心脏,微弱地鼓动了几下。
两人立于猎猎风啸的山侧面,俯瞰下方灯火阑珊的游乐园,如同俯瞰棋盘。
江暮归的声音在风中异常平静:“降临于我身的,便是宿命。既是宿命,轨迹早已注定,何谈解脱?”话语出口,连他自己都感到许多陌生的荒诞。最初那个世界的江暮归若听见,定会怀疑这人是个一模一样的赝品。
从坚信人定胜天,到甘心屈从命运,若非历经万千轮回,尝尽无能为力,又怎会体会其中滋味?
加纳那如同无数玻璃碎片摩擦的狂笑声撕裂寂静的夜空:“哈!哈哈哈哈哈……人类情感中最炽烈的,莫过于爱与恐惧。二者纠缠不清,一场吊桥效应,就可互相滋养。”
“收割灵魂之际,也唯有处于这两种巅峰的灵魂,能量最为甘美。”笑声渐歇,转为一种玩味低语:“你为他们搭建了如此美妙的舞台,播下了恐惧与依赖的种子……最终,又想收获怎样的果实呢?”
救援车辆的引擎在黑暗中发出沉闷的嘶吼,车厢内弥漫着消毒水刺鼻的气味和劫后余生的沉默。窗外,城市的霓虹如同流淌的彩色河流,在卓昔然失焦的瞳孔中划过。他忽然开口:“出去以后,你想做什么?”
江宿迟的侧脸在窗外变幻的光影中轮廓分明。他的眼神倒映着飞逝的路灯。
“平常想做的事很多……看书,散步,或者尝试新的餐厅。”他像是在思考如何得体地安抚卓昔然,“但现在,只觉得能呼吸,能感觉到心跳,就是最大的幸运了。”回答如此平常,带着对生命本能的珍惜,全然掩盖了那个曾将亲弟弟推入冰冷河水的恶魔。
卓昔然的眼神如同探针,细细描摹着江宿迟的每一寸轮廓,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一种早已潜伏的不适感再次翻涌而上。他渐渐明白了自己为何始终无法真正亲近对方。
这种感觉他太熟悉了,一个披着人皮努力模仿,却终究无法成为真正人类的空洞造物。
江宿迟的一举一动,很少源于情感的驱动或内心的渴望,多数基于对场景的逻辑推演。此刻“应该”表现出何种情绪,“理应”做出何种反应。并非刻意欺骗,是连情感的调动都被自然而然的逻辑所演绎。
仅有在江宿迟独处的时候,他才会彻底去做他自己。
两人并肩坐在狭窄的后座,肩膀偶尔因颠簸而相触,体温隔着衣物传递。然而卓昔然却感到一道无形的鸿沟横亘在他们之间,无法逾越。
‘为什么选我,当你正常人生活的配戏演员?’这句质问几乎冲破他的喉咙。但看着对方那满怀担忧的神情,想想对方毕竟在生死关头保护了自己。卓昔然最终咽下了这句冒昧。
他转而说道:“那我们去看电影吧?”
“什么电影?”江宿迟转过头。
卓昔然迎上他那双缺乏真正温度的眼睛,“最近有部吸血鬼题材的电影,叫《五十七夜》,听说很有意思。”
月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江暮归空旷的办公室地板上投下清冷的光斑。他细致地检查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光洁的桌案下,厚重的书架缝隙,沙发背后最隐蔽的阴影……直到指尖拂过冰冷的皮革表面。
他眼底深处那片沉甸甸的失望,缓缓晕开。没有任何一点,属于卓昔然的恶作剧。看来,卓昔然全部的精力与那点捉摸不定的兴趣,确实已被江宿迟耗尽。或者,对他这位“老师”,卓昔然已然彻底失去了兴趣?
卓昔然对他的感情,并无任何不可替代的唯一性。他并不是特殊的,这是江暮归在无数次轮回的观察与试探中,被迫认清的真相。
然而,命运最无情的嘲弄在于,在最初那个未被篡改的世界里,卓昔然偏偏选择了他。卓昔然就此化作缠绕他灵魂,永世无法挣脱的枷锁,成为他宿命的诅咒。
他亲手操控着丝线,将江宿迟牵引到卓昔然的生命轨迹上。内心深处,带着一种赌气自虐般的验证冲动。
无非是想亲眼看看,卓昔然对另一个存在,是否也能绽放出如同当初对他那般的情愫?
看着两人之间那感情的温度攀升,他得到了最不愿证实的结论,是的。
原来卓昔然对他,只是寂寞。
时间,这无形的磨损,正一点点削去他存在的痕迹。度过的时间越长,江暮归越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正濒临油尽灯枯。
与精神上的枯竭相对的,是他体内那日益膨胀、几近失控边缘的力量。他正无可挽回地滑向非人的深渊,终有一日,将无法再在这个由他亲手安排的世界里存续下去。
他曾是掌控庞大地下军火帝国的王者。然而如今,那些曾令人闻风丧胆的钢铁猛兽,在他眼中,威力尚不及他此刻随意动动手指的力量。
尤其是……那些属于人类的复杂情感,感情是刺激能力的最大不稳定因素。他此刻拥有的能力,对于维持这个脆弱世界的稳定来说,已经太过危险。
这一世,他率先终结了卓昔然的父母,将其送入孤儿院,再暗中抚养。卓昔然踏入这所学院门槛的每一步,人生轨迹的每一次微小转折,皆是他幕后那双无形的手,精心编排的手笔。
自然也包括与江宿迟那场看似偶然的相遇。
卓昔然需要一个陪伴者,一个能在卓昔然身边占据牢靠位置的角色。卓昔然必须看到那个形象,就想起他的存在。
江宿迟是他血缘上的弟弟,某种程度上的同类。
人类的感情就像水,总会流向身边最容易到达的地方。与其让卓昔然被不知何处的野狗叼走,不如把卓昔然安放在他亲手打造的容器中。
办公桌光滑的黑色桌面上,静静放置着一个包装精美的生日蛋糕。雪白得刺眼的奶油如同新落的初雪,上面堆满了鲜艳欲滴的草莓,似乎像血滴凝固。精心裱花的“Happy Birthday”字样清晰刺目。
在无数个被轮回重置的世界里,卓昔然的生日都由他一手操办。这一次,虽然剧情因他的介入而变得惊悚离奇,他仍认为,这极致的恐惧与侥幸的生还,是他为卓昔然献上的、独一无二的“生日宴会”。
他轻轻抚过蛋糕的包装盒边。庆祝这个日子,早已成为刻入他灵魂骨髓的习惯。
他没有开灯。吸血鬼的五感,足以在黑暗中视物如白昼。窗外路灯的微光与清冷月光倾泻而入。
银亮的刀片无声地切入蛋糕柔软的内里,分离出一块涂抹着厚厚奶油、点缀着猩红草莓的三角。江暮归用精致的银叉小心叉起一小块,缓缓送入口中。
甜腻芬芳的奶油,在他高度异化的味蕾上,口感如同吞咽腐败的油脂。浓烈的甜味瞬间转化为烧灼喉管的苦涩。
按下生理的剧烈排斥,他强迫自己咽了下去。瞬间,五脏六腑仿佛进入了榨汁机一样,被疯狂搅动。
剧烈的痉挛和翻江倒海的恶心感席卷全身。暗红的血线,不受控制地从他嘴角溢出,被他迅速用一方洁白的真丝手帕无声地拭去,留下刺目的污痕。
他这具日益异化的躯壳,甚至连最普通的人类食物都无法承受,又谈何分享他人的情感?指尖无意识地收紧,染血的手帕被攥出深深的褶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