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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 3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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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昔然将自己蜷缩成一团,单薄的身躯紧紧环抱着自己,深深陷在绿茵草地的怀抱里,背倚着一棵沉默的巨树。
从烈日当空的正午,到暮霭沉沉的黄昏,再到星子初露的傍晚,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着,仿佛一尊被遗忘的悲伤石像,任由光影在身上流淌、褪色。
放学的喧嚣如潮水般涌来,孩童们的嬉闹声尖锐涌动着。卓昔然的存在,显然侵占了这片属于童真的小小乐园。
几个不满的孩子,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将棱角分明的石块狠狠砸向他。殷红的血珠立刻从绽开的伤口渗出,染红了单薄的衣衫。他却如同失去痛觉的木偶,不闪不避,只是将那张写满阴霾的脸更深地埋进膝弯之间,像一只绝望的鸵鸟,企图在沙砾中寻求不存在的庇护。
明明已是挺拔的少年身形,远超那些幼小的身躯,却卑微地呈现出一种任人践踏的姿态。他内心深处,反抗的意志早已被碾作齑粉,一丝不存。
在这片欢腾嬉戏的稚童之海中,唯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如同被时间凝固,一动不动。那双黑曜石般深不见底的眸子,牢牢锁在卓昔然身上,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窥探其下悲伤的灵魂。
周围的孩童仿佛对他视而不见,又或他本就是一道虚无的幻影,任由奔跑追逐的身影,毫无阻碍地穿透他幼小的身躯。
那个容颜精致,五官有成人的韵味,却是缩小版,体形约五六岁的孩子,无声无息地走到卓昔然身边。学着他抱膝的姿势,小小的手臂环抱着自己,用清澈得近乎不真实的童音问道:“你为何要将自己囚禁于此,不愿面对这世界?”
卓昔然置若罔闻,连一丝眼睫的颤动都吝于给予,沉默是他唯一的回应。
小孩并未离去,只是安静地陪坐在他身边,复刻着他的孤独。
从燃烧的夕阳沉入地平线,到冰冷的星辰缀满天幕,时间仿佛失去了刻度。
大半天过去,两人都滴水未进,粒米未沾,却丝毫不见饥渴疲态,仿佛脱离了凡尘的桎梏。成群的孩童如退潮般散去,家家户户的灯火一盏接一盏地熄灭,夜色温柔地包裹了这方小小的天地。这棵沉默的老树,竟成了只属于他们二人,与世隔绝的孤岛。
“你……”卓昔然终于从膝间抬起脸,干涸的嘴唇张开,“……不回家吗?”目光投向身边的孩子。
这孩子生得过分美好,皮肤莹白如玉,衣着考究,每一寸布料都泛着昂贵的光泽。一望便知是家里养在锦绣堆,捧在掌心疼的矜贵小少爷。与他这只在泥泞里挣扎,无处容身的流浪犬,分明是两个世界的存在。
若是被人瞧见,指控他诱拐……卓昔然心底暗道不妙。
这忧虑终究多余。在凡人的视野里,此刻树下,不过是一个形容狼狈、孤影茕茕的落魄少年罢了。
那孩子倏然抬起精致的小脸,眼眸瞬间点亮,为卓昔然终于投向自己的目光而雀跃不已。他轻盈地在草地上转了个圈,衣袂翻飞,声音笃定地说道:“这个世界,就是我的家呀。”
卓昔然仿佛听到了世上最荒谬的笑话,积郁的阴霾竟被这稚语撕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竟有一丝带着苦涩的笑意,艰难地攀上他干裂的嘴角。
“真好。”他声音轻飘飘的,像一阵随时会散的风,“我没有家。”
他只当是孩童不谙世事的呓语,天真烂漫的幻想。他全然不曾深想,这句话,恰恰就是它最赤裸的字面意义。
此刻的江宿迟,体内流淌的人类灵魂碎片稀薄,他只能勉强维持着人类孩童的形态。心智与躯壳,皆被无形的锁链,禁锢在这懵懂稚嫩的时光里。
“我的家,就是你的家。”江宿迟伸出那柔软得不可思议的小手,坚定地牵住了卓昔然冰凉粗糙的手指,引着他的手,一同指向那片浩瀚神秘的星空,小脚踏了踏身下坚实的草地,仿佛在确认这“家”的真实。
“看,就在这里。”
那触碰带着他人身体的暖意,却让卓昔然猛地一颤,如同被烫伤般狠狠甩开。他立刻重新蜷缩起来,双臂更紧地环抱住自己,筑起一道无形的墙,将外界的一切,连同那孩子指尖的暖意,彻底隔绝在外。
“别说这些没用的笑话了。”卓昔然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与绝望。“家……是能遮风挡雨,隔绝伤害的地方。这世上,根本没有这样的地方能容下我。”
他不能指望任何地方对他伸出援手,施加保护。
他是艾瑟尔神父孤儿院里的孩子,尽管年岁渐长,那“孩子”的身份早已名不副实,少年单薄的身形已初具棱角,却正因此,被要节省开支孤儿院的视为累赘,即将被无情地驱逐出门。
他刚刚经历又一次被领养家庭的退货。
上一次,满怀希望地被接走,迎接他的不是温暖的怀抱,而是那对不孕不育的夫妇,骤然降临的腹中胚胎。他们满心满眼都沉浸在迎接新生命的狂喜中,那小小的摇篮,已然宣告了他这个多余者彻底出局。他的行李被粗暴地塞回手中,身后砰然关上,属于“家”的大门。
上上一次,他满怀忐忑地踏入那个新家的门槛,迎接他的却是男主人惨烈的车祸。躺在病床上的人自顾不暇,已是风中残烛。哪还有心力去关怀一个没有血缘的陌生人?当他的东西被扔出来,门内传来女主人清晰刻毒的诅咒——“丧门星!”
上上上一次,他如同货架上的商品,终于被一对挑剔的顾客选中。然而喜悦尚未成形,那对夫妇的目光便被另一个更漂亮、更乖巧、更会甜笑的孩子牢牢吸引。他被随手弃置一旁,如同丢弃一件不合心意的瑕疵品。
在孤儿院那冰冷的高墙之内,没有出众的才艺,没有伶俐的口舌,他天然就是被倾泻恶意的标靶。拳脚相加是家常便饭,即使蜷缩在属于自己的小小床铺,试图寻求片刻安宁,也会有刺骨的冰水兜头浇下,浸透骨髓。
孩童的恶意,因其纯粹无知,反而更加赤裸、更加伤人。他早已被剥夺了最后一方容身之所,灵魂在反复的遗弃与践踏中千疮百孔。
每一次被退货,他的履历上就被烙下一个更深的印记。时间久了,领养家庭只需瞥一眼那累累的退货记录,便会像躲避瘟疫般绕道而行。
他早已过了被挑选的黄金年龄,孤儿院冰冷的通知如同最后判决。他必须离开,去出卖自己廉价的劳力,或者……更不堪的东西。
卓昔然此刻不知道的是,他所经历的一切,都是孤儿院的院长,艾瑟尔神父策划好的,为了将他导向命中注定的轨迹。
要是这世上真有一人,能对他倾注永恒不变的爱意……是不是就能挣脱这被当作货物般挑拣、遗弃、再抛回的永劫轮回?这念头如同在他心底生了根,无限滋长。
眼前这个锦衣玉食的小少爷,怎会懂得他胸腔里这颗浸满苦水的心?
他真是疯了,竟对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吐露这些。或许正因为对方只是个孩子,他才敢卸下防备,不惧被耻笑,也笃信对方无法理解这字句间沉甸甸的血泪。卓昔然望着江宿迟光鲜亮丽,不染尘埃的模样,苦涩地想着。
江宿迟却若有所思地,用那双洋娃娃般的,过于通透的眼眸,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卓昔然,小小的眉头微微蹙起,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悲伤:“你不喜欢这个世界吗?”
眼前这个人,难道是因为对这世间满怀憎厌,才在潜意识深处,一遍遍点燃那永恒之爱的执念火星,最终引爆了世界线重启的烈焰?这无尽的轮回,竟源于他对存在的厌弃?
“不喜欢。”卓昔然回答得斩钉截铁,毫无转圜,“它只会带给我伤害。”
“那我们,来玩一场游戏吧。”江宿迟眼中悲伤顿消,忽而雀跃起来,小小的身体蹦跳着。
“捉迷藏!藏到一个谁都找不到你的地方,再也没有人能伤害你。那不就是你的家了吗?”他伸出小手,指向草地边缘悄然升起的,浓得化不开的乳白色雾气,那雾气仿佛有生命般,无声地弥漫开来。
那童稚的嗓音仿佛带着某种蛊惑人心的魔力,无处可去的卓昔然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鬼使神差地站起了身,竟真的跟着这仅有一面之缘的诡异孩童,一步步走进了那片翻涌的迷雾。
“从来就没有人会来找我。”卓昔然低语着,声音里是无可奈何的自嘲。但只要能暂时逃离这令人窒息的世界,哪怕是躲进地狱的缝隙,只要能捱过明天,哪里都好。
然而,当他真正踏入那片给他庇护的绝域,体验过彻底的安宁之后。卓昔然头一次认知到,原来世上还有比被欺凌践踏更可怕的事。
他陷入了一片绝对的“虚无”之中。没有光,没有暗,没有上下左右,没有时间流逝,连构成“存在”的基本粒子都消散殆尽。身体感觉不到饥饿,体会不到疲惫,察觉不到干渴,时间的河流在此彻底冻结。
唯一存在的,只有他孤绝的意识,在永恒的虚无中漂浮。
最初,卓昔然感到一种彻底的解脱。没有生存的压力,没有外界的逼迫,没有不得不面对的苛责……这死寂的牢笼,竟被他错认为天堂。
他再也不用承受那些挑剔审视的目光,像货物般被评估价值;再也不用忍受那些冰冷刻薄的辱骂,字字如刀剜心;再也不用体会被贴上“失败品”、“麻烦”标签的挫败与羞耻。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天几夜,也许是一月一年,又或许仅仅是一瞬。
在这失去所有参照的永恒寂灭里,时间本身已沦为最无意义的虚妄。
可怕的安宁开始显露它狰狞的獠牙。卓昔然竟然开始疯狂地怀念起那些加诸于身的痛苦。
那些拳打脚踢的钝痛,那些轻蔑侮辱的刺痛,身上累累叠加,如同耻辱勋章般的伤疤。那些曾让他痛不欲生的东西,此刻竟成了唯一能证明他存在,证明他活着的印记。
他感到自己的意识,正被这片无垠的“无”缓慢地溶解吞噬。继续待下去,他将彻底丧失自我的边界,与这片死寂的虚无融为一体,成为永恒寂静本身的一部分。
究竟是日复一日的痛苦更难以忍受,还是这永恒的虚无更令人疯狂?当置身痛苦地狱时,他疯狂渴求虚无的安宁;当沉沦于虚无的天堂,他却绝望地想要拥抱那人间的苦难。
可是若离开这里呢?
现实世界的重压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依然做什么都不会成功。
他的人生是布满锋利碎石与冰棱的万丈悬崖,必须用尽每一丝力气去向上攀爬。稍有不慎,脚下便是粉身碎骨的深渊。而即便侥幸登顶,等待他的也绝非荣耀的王冠,只有更凛冽的寒风与更深的孤寂。
没有人需要他。这个世界不会因他的消失而停顿哪怕一瞬。这世上,亦没有半分值得他留恋的光亮。
于是,在这片连绝望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的虚无中,他发出了最后的祈求,希望那个将他关押在此的小男孩,能听到他灵魂的呐喊。
“杀了我吧。”卓昔然平静地说出这句话,语调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脸上寻不到半分悲伤或痛苦,只有死水般的冷静。
他清晰地向这虚无宣告了自己最终的抉择。
在这片连物质概念都消失的寂灭空间里,他即使想自我了断,也找不到任何凭依。
他想以头撞墙,理清自己混乱的思绪,却四顾茫茫,无墙可撞;他想用利刃割腕,让鲜血带走生命,却手中空空,无刃可用;他想从高楼一跃而下,寻求最后的飞翔,却脚下虚浮,无楼可登。
他厌倦了痛苦地狱的煎熬,更厌倦了虚无天堂的吞噬。他哪一个都不想再选,只想彻底结束不适状态本身。结束这属于“卓昔然”的,永无止境的苦难循环。
“远离一切伤害的世界,不好吗?”男孩那带着困惑的稚嫩声音,直接在他空旷的脑海深处响起。
世界线反复重启的两个核心,一个是卓昔然,一个是江暮归。若能提前满足卓昔然心底最深的渴求,他便不会执着于江暮归的存在,那毁灭性的世界重启自然就不会被触发,世界的崩溃也就能得以避免。
他已经满足了卓昔然所求的“家”,给了卓昔然一个能保护他的地方。为何他还是不满意?
人类的愿望真是复杂又矛盾啊。既想要安全,又舍不得刺激;既想逃离痛苦,又害怕彻底的虚无;既想被拥抱,又恐惧靠近;既想要爱,又不敢去爱。
江宿迟作为刚刚从“世界意志”母体剥离出的幼小载体,对人世的一切情感与逻辑还感到陌生而迷茫。他从父体江暮归,和母体世界意志,身上唯一继承到的,只有对卓昔然根深蒂固的寻找执念,以及维持世界存续不坠的绝对使命。
既然卓昔然这样说了,那就满足他好了。无需靠近那枚蕴藏不详神力的水晶球,江宿迟也会竭尽全力,去实现卓昔然此刻的愿望,帮他结束这痛苦的存在。
此刻的江宿迟,尚未滋生出多少独立的自我意识,他更像一个精密而冰冷的世界平衡装置,一个执行核心指令的工具。
正当他凝聚力量,准备聆听并执行卓昔然这最后的死亡愿望时
一道流淌着秘银光泽的弧光,毫无征兆地撕裂了空间。
那柄由加纳赠予,闪烁着逼人寒光的银色匕首,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地,将江宿迟幼小的身体拦腰斩断。致命的打击瞬间中断了他所有的力量与指令。
断面处,没有喷溅的鲜血,没有蠕动的内脏,没有断裂的骨骼。那小小的身躯内部,竟是一片深邃无垠,吞噬一切光线的虚空。他只是一个承载“世界意志”的,徒具人形的容器。
被斩成两截的江宿迟,精致的小脸上没有浮现出丝毫痛苦或愤怒。他甚至还能活动上半身,平静地转过头,望向手持匕首,周身散发着浓烈杀戮气息的江暮归,用依旧清亮的童音问道:“你不想完成他的心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