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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春定心立昭明 ...

  •   天佑二十年,春。

      新帝登基,改元“昭明”。

      昭明元年,三月三。

      一场盛大而肃穆的登基大典,刚刚在太极殿前结束。象征着至高权力的九重丹陛之上,余威犹在。此刻,喧嚣褪去,万籁俱寂。唯有风,带着初春特有的微寒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花草清气,在高耸的殿宇廊柱间悄然穿行。

      沈长卿站在御书房临窗的位置。窗外,是连绵起伏的宫阙琉璃顶,在初春午后的阳光下闪耀着庄重的金色光芒,一直延伸至遥远的天际线。这片江山,此刻就在她的脚下。

      她身上已不再是那身染血的玄衣,而换上了帝王专属的玄黑纁赤衮服。十二章纹在厚重的衣料上流转着深沉的光泽,象征着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十二旒白玉珠冕冠压在她乌黑的发髻上,垂下的玉珠随着她细微的动作轻轻碰撞,发出清越而庄重的微响,每一次声响都提醒着她身份的天翻地覆。

      这身冠冕太重了。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每一根丝线,每一颗玉珠,都浸染着承天殿那晚的血腥气息,浸染着父皇临死前那绝望而怨毒的眼神。

      御书房的门被无声地推开。

      梅林走了进来。她依旧是一身素净的青灰常服,在这象征着无上权力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冷,也格外……格格不入。她手中托着一个狭长的紫檀木匣,匣身没有任何雕饰,古朴沉肃。

      她的脚步无声,径直走到沈长卿身后数步远的地方停下。目光平静地落在年轻女帝挺直却依旧透着单薄的背影上,落在她衮服上那些象征着天下重担的纹章上。

      “陛下。”梅林的声音响起,清泠依旧,打破了御书房内沉重的寂静。

      沈长卿没有回头,依旧望着窗外那片属于她的、沉重无比的江山。只是搭在窗棂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梅林上前一步,将手中的紫檀木匣平稳地放在宽大的御案上。匣盖打开,露出里面明黄色的丝绸衬垫。衬垫之上,静静卧着一方玉玺。

      不是寻常帝王惯用的蟠龙钮。这方玺钮,雕琢得极为特殊——是一条盘踞的、栩栩如生的螭龙,形态矫健而充满力量感,龙身线条流畅,鳞爪飞扬,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雌性生物的柔韧与优雅。螭龙昂首向天,龙睛以极细微的两点墨玉镶嵌,在初春的光线下,流转着幽深而威严的光芒。玺身是整块无瑕的羊脂白玉,温润剔透,底部镌刻着八个古朴的篆字:“天命所归,昭明永祚”。

      整方玉玺,散发出一种内敛而磅礴的威压,与御书房内沉重的帝王气息浑然一体。

      “此乃陛下御用之宝。”梅林的声音在沈长卿身后响起,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抵沈长卿的心底,“臣,亲手所琢。”

      沈长卿终于缓缓转过身。

      她的目光首先落在梅林的脸上。那张清绝的面容上,依旧没有太多的表情,眼神沉静如昔。但沈长卿却敏锐地捕捉到,那沉静之下,似乎涌动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滚烫的专注与……期待?如同匠人凝视着自己呕心沥血完成的杰作。

      沈长卿的目光,这才移向御案上那方螭龙玉玺。

      温润的白玉在光线下流淌着内蕴的光华,那盘踞的螭龙仿佛下一刻就要腾空而起。墨玉点睛,幽深如渊,仿佛能看透人心,看透这万里江山。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瞬间攫住了沈长卿的心。这方玉玺,不是冰冷的礼器,它像是有生命的。它承载着梅林的心血,承载着她沈长卿被推上这条血路的宿命,更承载着梅林那句冰冷的“以万民为子,以自身为饵”的帝王箴言。

      她伸出手,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轻轻抚上那冰冷的螭龙钮。触手生温,那温润的玉质之下,似乎又蕴含着一种刚硬不屈的意志。

      梅林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的指尖,看着她小心翼翼地触碰那方玉玺,看着她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震撼、沉重、迷茫,还有一丝被这无上象征所点燃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完全察觉的野望。

      “你……”沈长卿终于抬起头,目光再次与梅林相接,声音有些干涩,“你亲手雕琢?”

      “是。”梅林迎着她的目光,回答得没有半分迟疑。她向前一步,靠近御案,也靠近了沈长卿。那股熟悉的、带着冷冽书卷墨香的气息再次无声地弥漫开来。

      她的手指,也轻轻落在了玉玺光滑的玺身上,就在沈长卿指尖的不远处。她的指腹缓缓摩挲过那温润的玉质,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此玉,采自昆仑之巅,冰封千载,通灵剔透。”梅林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如同在吟诵古老的咒文,“雕琢三载,去其顽劣,显其精魄。”她的指尖划过螭龙矫健的脊背,“每一刀,皆需凝神静气,以心血饲之。”

      她的目光从玉玺上抬起,再次深深地看进沈长卿的眼底。那深潭般的眸子里,此刻清晰地倒映着年轻女帝的身影——玄衣纁裳,冕旒垂肩,还有那双因震撼和重压而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

      “陛下,”梅林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力量,一字一句,清晰地敲打在沈长卿的心上,也仿佛为这方冰冷的玉玺注入了灵魂,“您便是臣亲手雕琢的玉玺。”

      她微微停顿,目光如同无形的刻刀,在沈长卿的脸上、身上逡巡,带着审视,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占有欲,最终定格在她那双因惊愕而微微睁大的眼眸深处。

      “是这江山,”梅林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宣告般的决绝,斩钉截铁,“唯一合契的印信!”“唯一合契的印信……”

      沈长卿站在原地,指尖下玉玺冰冷的触感仿佛带着电流,顺着她的手臂直窜入心脏,激起一阵剧烈的悸动。梅林的话语,如同无形的烙印,滚烫地刻在她刚刚戴上沉重冠冕的灵魂深处。她看着眼前这张清绝得不染尘埃的脸,看着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倒映出的、属于帝王的自己——那个被强行剥离了软弱、被赋予了冰冷权柄的自己。

      一股强烈的、难以言喻的冲动攫住了她。不是感激,不是敬畏,而是一种混杂着痛楚、依赖、甚至隐约恨意的复杂洪流。她想抓住眼前这个人,抓住这唯一支撑着她没有在血泊中崩溃的支柱,想质问,想宣泄,想……确认某种存在。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猛地伸出手,想要抓住梅林放在玉玺上的那只手。

      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微凉肌肤的刹那——

      “启禀陛下!”

      御书房外,一个清晰而带着急促的声音骤然响起,如同冰锥刺破了这凝滞而灼热的气氛。

      “中书令裴怀安、侍中李崇俭、御史大夫郑元礼,联名求见!言有十万火急边关军情奏报!”

      沈长卿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指尖距离梅林的手背不过寸许。她眼中的迷蒙和冲动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奏报冻结、击碎,只剩下属于帝王的警觉和冰冷。

      梅林的目光也瞬间从沈长卿脸上移开,转向紧闭的殿门方向。她眼中方才那几乎要满!溢出来的专注与滚烫情绪,如同退潮般迅速敛去,眨眼间便恢复了一贯的沉静无波,深不见底,仿佛刚才那番剖白心迹的话语从未发生。

      她极其自然地收回了放在玉玺上的手,仿佛只是拂去一丝尘埃,然后后退一步,重新拉开了与沈长卿之间的距离,垂首恭立,恢复了臣子的姿态。

      “宣。”沈长卿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收回僵在半空的手,声音已然恢复了帝王的威仪与冷冽,在空旷的御书房内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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