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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江南骨疑初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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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明三年,秋。
新朝已历三载,御书房窗外的银杏树,叶子已染上了大片大片的金黄,在秋风中簌簌作响,如同无数燃烧的金箔。殿内,沉水香的气息依旧暖甜,却再也驱不散那弥漫在朝堂之上的、日益浓厚的阴霾。
沈长卿坐在宽大的御案后,案上堆积的奏疏如同小山。她身上那件常穿的玄色常服,衬得脸色愈发苍白,眼下带着明显的青影。她手中正拿着一份奏疏,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江南三州,夏税加征三成,以充边军粮饷。然去岁水患未复,今春又逢蝗灾,民力凋敝,十室九空。今强征暴敛,无异于剜肉补疮,恐激起大变……望陛下垂怜苍生,暂缓加征,另寻良策……”
奏疏是江南道监察御史的密奏,字字泣血。
沈长卿的眉头紧紧锁着。加征的诏令是她亲自批下的。北境羯人叩关,军情如火,户部哭穷,国库空虚得能跑马。不加征,拿什么去填那无底洞般的军费?拿什么去喂饱那些骄兵悍将?
她烦躁地将奏疏掷在案上,发出一声闷响。目光下意识地投向御书房角落。
梅林正坐在那里一张紫檀圈椅上,身姿依旧挺直如松。她面前的矮几上摊开着一卷泛黄的古籍,手边放着一杯早已冷透的清茶。她似乎完全沉浸在那发黄的书页之中,对御案那边的烦躁情绪置若罔闻。秋日的阳光透过高窗斜射进来,在她青灰色的衣袍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也勾勒出她清绝而沉静的侧脸轮廓。
“国师。”沈长卿开口,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江南的密奏,你看过了?”
梅林缓缓抬起眼。她的目光从古籍上移开,越过堆积的奏疏,落在沈长卿疲惫的脸上。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平静无波,没有丝毫意外或关切,仿佛早已洞悉一切。
“看过了。”她的声音清泠依旧。
“你怎么看?”沈长卿追问,身体微微前倾,像溺水的人想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梅林的视线在沈长卿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她面前堆积如山的奏疏,最后落回自己手中的古籍上,指尖轻轻拂过书页上一行模糊的字迹。她的声音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陛下是天子,亦是棋手。江南民怨,北境烽烟,皆是棋盘上的劫争。”她微微一顿,指尖在书页上轻轻一点,“劫材取舍,关乎全局。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劫材?取舍?沈长卿的心猛地一沉。梅林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江南的民怨是“劫”,北境的军需是更大的“劫”。为了打赢北境这场“劫争”,江南的“劫材”……只能舍弃!用江南的民脂民膏,去填北境那个无底洞!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沈长卿看着梅林那张沉静得近乎冷漠的脸,看着她指尖拂过古籍时那超然物外的姿态,仿佛谈论的不是万千黎庶的生死存亡,而只是棋枰上几枚冰冷的棋子。
“那江南的百姓……”沈长卿的声音干涩,“他们……”
“陛下,”梅林打断了她,目光终于从古籍上抬起,直直地看向沈长卿,那眼神锐利如刀,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欲承帝冠之重,必受其刃之锋。慈不掌兵,仁不驭国。”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重锤,敲打在沈长卿的心上,“江南之民,今日之痛,是为他日北境之安。此乃阵痛,亦为必然。”
阵痛?必然?沈长卿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喉头。她猛地站起身,带倒了身后的紫檀御椅,发出一声刺耳的刮擦声。
“必然?!”她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手指指向窗外,“国师可知那‘阵痛’是什么?!是卖儿鬻女!是易子而食!是千里饿殍!朕的江山……难道就是建立在这累累白骨之上吗?!”
面对年轻女帝罕见的失控和质问,梅林脸上依旧没有丝毫波澜。她甚至没有起身,只是静静地坐着,仰头看着沈长卿因愤怒和痛苦而涨红的脸。阳光穿过窗棂,清晰地映照出沈长卿眼底深处那抹无法磨灭的、属于沈长卿而非昭明帝的悲悯与挣扎。
“陛下,”梅林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轻易地压过了沈长卿的激动,“您此刻的悲悯,与当年承天殿中那片刻的软弱,如出一辙。”她微微侧头,目光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那个在龙榻前颤抖的少女,“若非您当日的‘必然’,何来今日的昭明天下?”
“您要做的,”梅林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沈长卿脸上,眼神锐利得仿佛要刺穿她灵魂深处的摇摆,“不是沉溺于无谓的悲悯,而是握紧您手中的权柄,让这‘必然’的牺牲,变得更有价值。让北境的烽火,彻底熄灭于您的手中。这才是对江南白骨,最好的告慰。”
“轰隆——!”
一声沉闷的巨响,仿佛自天际滚来,又像是大地深处传来的呻吟,陡然炸响在宫阙之上!震得御书房窗棂嗡嗡作响,连御案上的奏疏都微微跳动了一下!
这声音来得如此突兀,如此猛烈,与承天殿政变那晚的巨响何其相似!
沈长卿被这巨响震得浑身一僵,满腔的愤怒和悲悯瞬间被一种巨大的惊悸所取代!她猛地转头看向窗外,脸色煞白,仿佛又看到了那晚的血雨腥风。
“什么声音?!”她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惊惶。
梅林却依旧端坐。她的目光甚至没有朝窗外瞥去一眼,只是静静地看着沈长卿瞬间失色的脸,看着她眼底那被巨响轻易勾起的、深藏于帝王威仪之下的脆弱与恐惧。
那深潭般的眸子里,终于不再是纯粹的沉静。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飞快地掠过——是了然?是叹息?还是某种更深沉的东西?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陛下勿惊,”梅林的声音响起,清泠依旧,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不过是……”她微微一顿,仿佛在侧耳倾听那余音散尽后的寂静,才缓缓接道,“秋雷罢了。”
她的目光重新落回摊开的古籍上,指尖轻轻拂过书页,仿佛刚才那撼动宫阙的巨响,真的只是春日迟来的、无关紧要的一声闷雷。
沈长卿站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惊悸未平。她看着梅林那重新归于沉静的侧影,看着她指尖下无声翻动的古老书页,只觉得一股更深的寒意,无声无息地浸透了四肢百骸。那寒意,比江南即将到来的饥荒,比北境呼啸的寒风,更加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