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紫宸殿论帝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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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殿偏殿的书房，窗棂紧闭，隔绝了初秋的寒意。金兽炉中，上好的沉水香无声氤氲，丝丝缕缕的暖甜香气弥散在空气里，却驱不散室内的凝重。
沈长卿端坐在宽大的紫檀书案后，面前摊开的并非寻常闺阁女儿习读的《女诫》、《列女传》，而是一卷厚重得惊人的《前朝实录·末帝卷》。书页泛黄，边角磨损，透着一股陈旧的墨味与尘埃气。她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上面一行行冰冷的字句：“景和三年，大旱，赤地千里，帝诏曰：‘天不雨，民饥死，命也。’乃兴土木于骊山，凿池引水，建‘观澜台’以赏雨景……”
她的指尖停在“命也”二字上，微微发颤。父皇昨日在朝堂上驳回开仓放粮奏章时，那带着宿命论调的冷漠话语，与这书中昏聩的末帝何其相似！一股沉甸甸的、带着血腥味的窒息感压得她胸口发闷。
脚步声在殿外响起，轻缓而规律，踩在金砖上几不可闻，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瞬间打破了书房的沉寂。沈长卿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
门被无声地推开。梅林走了进来。
她依旧是一身素净的青灰常服，宽袍广袖，行走间如流云拂地，不带半分烟火气。她手中并未捧书卷，只在经过殿角的鎏金铜鹤灯时，脚步微顿，目光在那跳跃的烛火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径直走到书案前。
“殿下。”梅林微微躬身，声音清泠平淡，听不出情绪起伏，如同她此刻的眼神，沉静无波地落在沈长卿面前摊开的书卷上。
沈长卿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国师请坐。本宫正在看前朝末帝的实录。”
梅林依言在书案对面的锦墩上落座，姿态端方，背脊挺直，却并不显得僵硬。她并未立刻接话，目光在那卷《实录》上停留片刻，又缓缓抬起，落在沈长卿略显苍白的脸上。
“末帝荒淫，史书定论。”梅林开口，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然其亡国之兆，非始于骊山‘观澜台’。”她微微一顿，目光如无形的水流，探询着沈长卿眼底的波澜，“殿下观此卷，所感为何？”
所感为何？沈长卿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眼前仿佛又闪过昨日御书房外偶然瞥见的那一幕：几个瑟瑟发抖的小太监被拖下去杖毙，仅仅因为打碎了一只父皇把玩的白玉杯！父皇暴怒的吼声穿透厚重的殿门，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对生命极端漠视的残忍。那声音与实录上冰冷的“命也”二字在她脑中轰然重叠。
“所感？”沈长卿的声音抑制不住地带上了一丝尖锐的颤音，“本宫只感悲凉！感恐惧！感……感同身受！”她霍然抬头，迎上梅林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仿佛想从中寻找一丝认同或慰藉，“帝王一怒，伏尸百万！一句‘命也’，便可推诿所有罪责，视万民如蝼蚁草芥！国师，这难道就是帝王之道吗？”最后一句质问，带着少女未经世事的激愤和深切的迷茫，冲口而出。
书房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金兽炉中香炭燃烧发出的细微噼啪声。
梅林静静地看着她。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终于不再是纯粹的沉静无波。有什么极深沉、极复杂的东西在无声涌动，像是冰层下积蓄的暗流。她没有立刻回答沈长卿的质问，只是看着她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眼眶，看着她紧抿的、带着倔强弧度的唇线。
过了许久，久到沈长卿几乎以为对方不会再回答时，梅林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清泠，却似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金属般的冷硬：
“殿下错了。”
沈长卿愕然地看着她。
“帝王之道，从来不是天命所归，更非暴虐恣睢。”梅林的目光锐利起来，仿佛能穿透沈长卿的身体，直视她灵魂深处的激荡，“帝王之道，是棋局。执棋者，需见人所未见，算人所未算。”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力，一字一句，清晰地敲打在沈长卿的心上，“殿下悲悯万民，然若只困于悲悯，与那坐视江河日下、空叹‘命也’的昏君，又有何异？”
“棋局……”沈长卿喃喃重复，似懂非懂。
“不错。”梅林微微倾身，一股冷冽的、带着书卷墨香的气息无声地靠近，压过了沉水香的暖甜。她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指尖轻轻点在书案上摊开的《实录》某一页，正是一段记载朝臣因直言进谏而被诛九族的文字。
“殿下请看此，”梅林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却字字如冰珠砸落，“此为一步臭棋。杀谏臣，断耳目，塞言路，看似固权，实乃自毁长城，令奸佞窃喜，忠良寒心。”她的指尖在那行触目惊心的文字上轻轻一划，留下冰冷的触感，“真正的执棋者，当忍常人所不能忍。纵使怒涛汹涌，亦需静水深流。”
她抬起眼，目光如淬火的寒刃，牢牢锁住沈长卿：“殿下欲知帝王之道？欲救万民于倒悬？”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那便需先学会，如何在这尸山血海的棋局中，做那唯一的弈者。以万民为子，亦以自身为饵。”
“轰隆——”
一声沉闷的巨响毫无预兆地从远处传来，震得窗棂嗡嗡作响，仿佛天边滚过一道惊雷，又像是沉重的宫门被某种巨力狠狠撞击！
沈长卿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惊得一颤，猛地从书案后站起，失声道：“什么声音？！”
梅林却纹丝未动。她甚至没有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一眼。深潭般的眸子里，方才那涌动如暗流的复杂情绪瞬间沉淀下去，只剩下一种极致的、近乎冷酷的平静。仿佛那震耳欲聋的巨响，不过是秋风吹落了一片枯叶。
她缓缓站起身，青灰色的衣袂在沉水香的烟雾中纹丝不动。她看着惊魂未定的沈长卿，唇角似乎极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冰冷得不带一丝笑意。
“殿下，”梅林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泠，平淡无波，却清晰地盖过了窗外隐隐传来的、开始变得嘈杂混乱的人声，“‘静水深流’。今日的课，便到此为止。”
她微微躬身，动作流畅而疏离，然后转身，步履依旧从容，如同来时一般，无声地退出了这间弥漫着墨香与血腥历史气息的书房。
沉重的殿门在她身后合拢，隔绝了外面越来越清晰的混乱喧嚣。
沈长卿僵立在原地，只觉得浑身冰冷，方才梅林指尖划过书页的触感、那“静水深流”四个字，还有她离去时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沉寂，如同冰锥，狠狠刺入了她的心脏。
窗外，隐约传来兵刃碰撞的铿锵声、宫人惊恐的尖叫奔跑声、还有某种沉闷的、持续不断的撞击声……交织成一片末日般的混乱序曲。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紫宸殿论帝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