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临安水遇一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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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安江的雨，下得毫无章法，像是谁在天上撕开了一道口子，把整条江的水都倾泻了下来。
沈长卿缩在岸边一株虬结的老柳树下，薄薄的春衫早已湿透，紧贴在身上，冰冷刺骨。她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指尖冰凉，睫毛也被水珠压得沉重。豆大的雨点砸在浑浊湍急的江面上，激起密密麻麻的水泡，又被汹涌的浪头瞬间吞没。水汽弥漫，天地间一片迷蒙，连对岸的轮廓都模糊不清。偌大的江岸，竟似只剩下她一个人，还有这无休无止、仿佛要吞噬一切的暴雨。
她有些懊恼地跺了跺脚，溅起一片泥水。不该贪看那几尾罕见的赤鳞鱼，更不该把宫人甩得那么远。如今被困在这荒僻江岸，连个避雨的地方都难寻。寒意顺着湿透的衣料丝丝缕缕地往骨头缝里钻，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就在她抱着双臂，望着茫茫雨幕几乎要绝望时，一点素白，突兀地刺破了灰蒙蒙的雨帘，朝这边缓缓移动。
近了，才看清那是一柄伞。竹骨素绢，伞面上没有半分多余的纹饰，干净得如同初雪。执伞的人，身形修长挺拔，穿着一袭同样素净的青灰色长衫，步履从容，仿佛这泼天大雨不过是春日柳絮，沾衣不湿。
沈长卿怔怔地看着那人走近，雨水顺着伞沿流成一道透明的珠帘。伞在她头顶停住，隔绝了那片狂暴的天空。她下意识地抬起头。
伞沿之下，是一张清绝得不似凡尘的脸。眉目如远山含黛，鼻梁挺直，薄唇的线条带着一种近乎冷硬的克制。最让人心悸的是那双眼睛，瞳仁极深，像是临安江最深最寒的渊薮，此刻正低垂着，目光落在她湿漉漉的身上。那目光里没有怜悯，没有好奇，只有一片沉静的审视，如同在打量一件意外闯入的、无关紧要的器物。伞骨微倾，雨水顺着伞面滑下，在她与沈长卿之间形成一道小小的水幕。
沈长卿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神，冰冷、疏离，却又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她身为长平国唯一的嫡公主，何曾被人如此不含温度地俯视过？一股说不清是羞窘还是恼怒的情绪涌上来，冲淡了寒意。她挺直了脊背，努力想维持住公主的仪态，尽管浑身湿透、狼狈不堪。
“多…多谢。”声音出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那人没有说话。只是那深潭般的眸子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投向茫茫雨幕。她的视线似乎越过了沈长卿，越过了这瓢泼大雨，落在了某个更遥远、更虚无的地方。伞下的小小空间，因这沉默而显得格外逼仄。
雨水顺着伞骨流下，滴落在沈长卿脚边的泥水里，溅起小小的水花。江风裹挟着水汽吹来，沈长卿忍不住又瑟缩了一下。她偷偷抬眼，再次看向伞的主人。那张清冷的侧脸线条分明，下颌微微绷紧，唇线抿成一条没有弧度的直线。她身上有一种奇特的矛盾感，明明近在咫尺，撑伞为她遮去风雨，却又仿佛隔着千山万水，拒人于千里之外。
“你……”沈长卿鼓起勇气，想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你是谁？为何在此？”
执伞的人终于缓缓转回视线，目光重新落在她脸上。那深不见底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极细微的东西闪了一下，快得让人抓不住。
“雨大，”她的声音响起，清清泠泠，如同玉磬敲击，在这喧嚣的雨声中却异常清晰，“避雨而已。”
她的话音刚落，远处隐隐传来焦急的呼唤声，穿透雨幕，依稀可辨是“殿下——公主殿下——”
沈长卿心中一惊，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差点踩滑。她仓促地看向声音来处，又猛地回头看向伞下之人，脸上血色褪尽。身份暴露了！
执伞的青衣女子脸上却无半分波澜，仿佛听到的只是一个寻常的称呼。她甚至没有朝呼唤声的方向瞥上一眼，目光依旧沉静地落在沈长卿因紧张而微微睁大的眼睛上。那深潭般的眸子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快如飞鸟点水，转瞬即逝。她握着伞柄的手指，指节在素绢的映衬下显得愈发白皙分明，稳如磐石。
“公主殿下？”她复述了一遍，语调平缓，听不出任何情绪。没有惊诧，没有惶恐，更没有寻常臣民该有的敬畏。那平淡的语气，倒像是在确认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实。
沈长卿的心跳得更快了，咚咚地撞着胸腔，不知是因为被识破身份的不安，还是眼前这人过于异常的反应。她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解释？质问？似乎都不合时宜。
就在这片刻的僵持间，几个狼狈不堪的宫人终于深一脚浅一脚地循声奔到了近前。为首的老内侍一见到沈长卿，扑通一声跪倒在泥水里，声音带着哭腔：“殿下！殿下！您可让老奴好找啊！这要是出点差池，老奴万死难辞其咎啊！”他抬起头，这才看清公主身边撑伞的青衣女子，脸上顿时显出惊疑不定的神色，待看清女子面容，惊疑瞬间化为深深的惊惧，甚至带上了几分敬畏，连忙又低下头去，不敢直视。
“老奴……老奴参见国师大人！”老内侍的声音都在发抖。其他几个宫人也慌忙跟着跪倒，头埋得更低，连大气都不敢出。
国师？梅林？
沈长卿彻底愣住了。这个名字她听过，却遥远得如同传说。父皇登基后不久便钦点的国师，据说通晓天机，深居简出，极少露面，连皇家宫宴也难见其身影。她只在一些模糊的宫闱传闻里，听说过这位神秘国师手段莫测，父皇对其言听计从。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在暴雨荒江边为自己撑伞的、气息冷得像寒潭的人，竟然就是那位传说中的国师梅林！
梅林的目光淡淡扫过跪在泥泞中的宫人，没有丝毫停留，仿佛他们只是一片无关紧要的落叶。她的视线重新落回沈长卿身上，那眼神依旧沉静无波，但沈长卿却莫名觉得，那深潭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不再是纯粹的冰冷审视，多了一分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兴味，如同冰封的湖面下，悄然掠过一丝暗流。
“原来是长公主殿下，”梅林的声音依旧清泠，听不出情绪，“雨势未歇，殿下千金之躯，不宜久淋。请随宫人回鸾驾吧。”她的话语礼貌周全，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仿佛刚才那片刻的伞下共处从未发生。
她握着伞柄的手微微一动，那柄素绢伞便平稳地向沈长卿的方向又倾斜了几分，确保雨水不会再落到她身上，而梅林自己的半边肩膀却瞬间暴露在滂沱大雨之中，青灰色的衣衫迅速被染成深色。她却浑不在意。
“臣，梅林。”她对着沈长卿，微微颔首，算是正式的自陈身份。动作间，几缕被雨水打湿的乌发贴在清绝的颊边，衬得那肤色愈发冷白，如同玉雕。
沈长卿被宫人簇拥着离开时，忍不住回头望去。
暴雨如注，天地混沌。江涛怒吼着拍打堤岸，溅起浑浊的浪沫。那抹青灰色的身影依旧执伞立在原地，像一尊凝固的玉像。雨水顺着伞沿狂泻而下，在她周围形成一道流动的水帘，她半边身子湿透，却纹丝不动，仿佛与这狂暴的雨幕融为一体。
隔着越来越密的雨帘，沈长卿看不清梅林脸上的神情，只觉得那道孤绝的身影被无边的灰暗水汽包裹、吞噬，透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沉寂与疏离。仿佛她并非站在人间江岸，而是独立于一片亘古洪荒之中。
一股莫名的寒意，比湿透的衣衫带来的冷意更甚，悄然爬上沈长卿的脊背。她猛地转过头，不再去看。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临安水遇一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