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未央》霞客徐

12、南张北华

　　“快快住手！”张仲睿急上心头，日前被踢中的心口尖锐一痛，喉头一甜，张嘴就吐出一口血来。他只觉得眼前一黑，人已向后倒过去，幸亏身后的侍卫眼明手快，一把扶住。
　　“代相，你…你如何来了？”秦尚微微有些慌神。这张仲睿明明是找了个借口不管此事，此时跑过来却是为了那般？他心知这年轻的代理宰相心地良善，最看不得杀戮之事，此刻看到这样的情景，明日上殿，怕不要参上自己一本。
　　张仲睿今日本是想避开此事，只说自己抱恙，入夜后却辗转反侧，一个人在房内踱来踱去，明知自己此去肯定无法坐视不理，但事情临了，就像吃了迷魂药，这颗心半点不由自己。恍惚间，就像被召唤着，已是上了马，进了杜府。
　　他低低一叹，这叫什么呢？就是前世欠下的债无法还清，今生注定要还清罢。他柔声道:“杜小姐，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你我是人，此身一去，只是亲者痛仇者快罢了，你何必如此？他微微一笑，道：“事情尚未到绝境，只怕有转圜的余地也说不定，你是聪慧之人，自然懂得张某的话。”
　　杜暗夜本也不想死，看到他，心慢慢定下来，她知道，面前这个温雅的年轻人，无论如何不会伤害自己，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笃定，她竟然对才见过两面的男子如此的信任。
　　她听到张仲睿相劝的那些发自肺腑的话，那双温柔含情的眼眸，心里涌过一阵热流，几乎想痛哭一场。她涩声道：“还请丞相大人保全这府内无辜的性命。”
　　张仲睿此时才看到府里到处伏地的尸首，惊愕之余，瞪眼厉声向秦尚道：“秦大人，你，你怎敢如此？！”他顿了顿，怒道：“这些人都是有名字，之后都要没入官中使用的，你难道不知？”
　　张仲睿从来都温文尔雅，相处多时，秦尚从未看到他发火，此时一看，竟也是如罗刹般甚是吓人，忙道：“下官明白，下官亲自去督管这些人抄查家产。”他看了杜暗夜一眼，压低声音向张仲睿耳语几句。
　　“我知道了，你去罢。”张仲睿双手后背，扬眼看天淡淡地说。杜暗夜看秦尚去了，浑身的力气一下子没了，忙用手撑住井沿。
　　“你想哭就哭出来吧。”
　　“我，事已至此，我哭有何用？倒不如省点力气。”杜暗夜冷笑，问道：“事情怎会到这般田地，就是死我也想死得明白。”
　　张仲睿仍然看着天，沉声道：“我们在北朝有探子，今早接到探子的信件，说令兄未死，已是降了北脂，还封了“征南将军”。朝中亦有大臣素是怀疑令兄未死，纷纷上表，圣上大怒…杜府方有此祸。”
　　“皇上连这个也信?当真可笑,这个连稚子弄得出来的计策,他也会信?他去查证了吗?”杜暗夜哈哈大笑,“嗯，也好，最好把护国的大臣一个个都杀了，那才叫好！”张仲睿低头看她，几乎想伸手擦去她腮边滚滚而下的泪水。杜暗夜偏头，低声问：“我爹爹呢？他…怎么样?”
　　张仲睿悲声道:“杜大人已是去了。”“他死了？”杜暗夜指甲直扎进手心里，眼前出现她在这杜府两年多的时光，每一幕幕都像针似的扎进她的心，对于她这个异世的灵魂，这里是她的家，也是她唯一的依靠。这府里的每一亲人都是用心对她，尤其是杜衡，简直视她如掌上明珠，两年多来的情感累积，更何况这个身子里本就流着杜氏的血，她早把自己当成了彻头彻尾的杜暗夜。
　　“我的心为什么这么痛？”杜暗夜抓住心口，身子软软地倒下去，却被张仲睿一下子拥在怀里。她泪眼朦胧地凝视面前的这张脸，苦笑道:”如果我没有心该有多好,不会这么痛,这么痛.”哪怕下一刻上天入地也无法去管了,张仲睿紧紧拥住她,把她的头轻轻靠在自己肩前.
　　华邑之远远地看着相拥的两个人，一时倒有些呆住了，他以为进来会看到怎样的一个人间地狱，心里想着让那个骄傲的女子略略吃点苦头也好，此时进来，远远近近很多人在查封，也有人在痛哭号叫，但到了这里，却感觉清风明月，周围的一切都隔离开来，相拥的两个人几乎称得上金童玉女，那么和谐。
　　他轻轻咳嗽一声，张仲睿扶着杜暗夜转过身来，看到他眉间微微一窒，道：“小候爷。”杜暗夜惊觉自己的失态，忙站开两步，抬袖擦去腮边泪水，行了个礼。华邑之轻笑一声道：“张丞相何必如此客气？杜二小姐怎么说也是华某未过门的妻子，理应由在下照顾。”张仲睿眉头一皱，长袖张开，上前挡了半步，笑道：“现已如此，除夕夜之约早事过境迁，小候爷何必自寻烦恼？”
　　“丞相此言差了。既是皇上亲自赐婚，又和下官合过八字的，她今生就只属于我华邑之。不管为妻为妾为婢，她就是我心头上的人，自有下官护她，怜她，爱她，护她周全。”有那么一瞬间，连杜暗夜都有丝恍惚，认为他说的全是出自肺腑。可只一瞬，她就在心里冷笑了：这个世界如果都是这样，那就太莫名其妙了，哪有无缘无故的爱与恨呢？
　　华邑之清俊的眉眼染了一丝嘲讽，漫不经心地拂了下宽大的袖子，淡淡地说，“丞相大人您呢？您想怎么处置她呢？一个罪臣的女儿，凭着你当今嫡公主的驸马的身份，还是张氏顶梁的位置？”
　　这话说的极淡，但就如一支利箭狠狠洞穿了张仲睿，这方是华氏特色，杜暗夜暗想，看张仲睿脸上一下子血色褪尽，心中不忍，淡淡道：“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两位大人，多谢仗义出手，杜暗夜在此谢过了。这是小女子自己的事情，就不劳两位大人了。”
　　华邑之冷笑不答，张仲睿却急道：“不可，杜小姐且莫如此，只有…跟了小候爷去,方是上策.”这一瞬,他脑子里千百个回转,已是下了定论.他看到杜暗夜定定望着他,心里一酸,道:“下官无能，亦是没有资格…小候爷必会好好对你。”
　　杜暗夜微微笑了，如果是自己,也会这么做,怎么能埋怨面前这个少年呢,他已是尽了力了,人生难得遇到个无所求对自己好的,自己又何必苛求太多,人都有自己的道路要走.对于他,已是感激不尽了.想到这里,她躬身行了个礼:“大人的恩情，小女子无所报答，惟有企求上天，希望大人身体安康，加官进爵。”
　　她说的很是诚恳，张仲睿却心中一痛。几乎就想收回刚刚那一番话，如果能跟自己喜欢的女子一起隐居山林，做对神仙眷侣也会是非常美好的日子吧，可是这普天下，率土之滨莫非王土，他们又能逃到哪里去呢？而张氏这煌煌大族呢？又会怎样？心里黯然，只能深深一叹。
　　华邑之哪里猜不到他心里的想法，冷冷一笑，道：“既如此，丞相大人，下官告退了。至于杜二小姐，下官已去求了旨，皇上也已允了，下官就带她走了。”
　　杜暗夜看向被赶到院里的丫鬟，梅韵和雪莺正在哭泣，叫着小姐。她心里狠狠被刺了一刀，她记得曾对他们许诺过一切有她，而现在呢？杜暗夜低低地求华邑之“我可否带上我的贴身丫头?”华邑之目光一转,冷冷地说:“自顾尚且不暇，走吧。”
　　她走到梅韵雪莺几个面前，垂泪嘱咐道：“不管受什么样的苦，一定记得要活着，我发誓，总有一天我会去找你们，带你们回来。” 众丫鬟抱住她痛哭出声。
　　杜暗夜心都碎了，这些罪臣家的女子大部分都会充做官妓，那样的日子对于有些女子，怕应该宁愿清白死去吧。
　　杜暗夜走出几步，朝向张仲睿,低声道:“大人，我爹爹清廉，府里没有值钱的东西，我把所有银子埋在花园假山底下，府里的人恳求大人发发善心给他们安排个好点的去处.”而大宗的银子和后来经营所得的钱财地契等她早已让大管家改名换姓地转移出去，这辈子，只有她才能知道在哪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