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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第一次外勤(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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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分,我们走下火车,这一路景物灰败,毫无人迹。
积雪几乎溢满大地,车子在阻滞下卡进一道车辙,动弹不得,于是我们分开,留一人驻守,其他两个人步行前往目的地。
正月二十四,辽河上游,贺家庄。
李明阳死了。
夜色逐渐掩至,我蹲在贺老三家大门前,看着远处人家的白炽灯管透过玻璃窗,在寒气中明明灭灭。
天阴恻恻的,云层压得极低,边缘泛着尸斑似的青灰色。远处的老柳树枯枝忽然抖了抖,我以为是风,定睛看才发现是只灰雀停在枝头,黑豆眼死盯着我身后的土坯房。
见我看它,从嗓子里挤出一声锈哑的嘎叫。
空气里飘着冰晶织成的网,细碎的雪粒子不是往下落,而是横着往人眼睛里钻。
郑嗣方裹着貂皮大衣往我手里塞暖宝宝,他鼻尖冻得通红,下意识往衣服里缩了缩,貂毛领子结满冰碴,随着他的动作扑簌簌掉进他脖颈里,冷得他龇牙咧嘴。
“领导,这鬼地方连暖气都冻住了,您说那些耗子还能蹦跶不?”
呼出的气变成烟雾,我没接他的话,指尖摩挲着保温杯,打量起眼前的院子。
铁门上的镇魂符被北风掀起半截,露出下面发黑的血迹。
郑嗣方想凑近看,我警告他:“别乱碰,这符纸是用尸油画的。”
“这你都能看出来?”
我抿嘴故作高深,没告诉他这是当地派出所给得案情分析里提的。
三天前接到线报时,派出所那边传上来的资料是说,女性受害人伤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活活啃噬的——拿耳朵一听,照片都不用看,就知道这事八成是灰仙报仇。
说起来,这宗案子正常应该归属民调局,而不是我们749,但问题也就出在民调局身上。
我年前接到筹建新组任务的时候,身边人手不够,民调局的仇副局在749的时候欠我不少人情。为了不做光杆司令,我和他商量让他借两个人过来帮忙。
我刚进局里的时候去的是供应处,工资不高但胜在有点话语权,各部门申领点什么东西都得去供应处。当时财政监管抓得不严,所以有时候超点额,只要不太过火,在损耗范围内,多取少登,就是供应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儿。
算是个肥差。
那个时候仇副局还是749的仇队,破军组队长,这个组在今天也是局里的热门阵容,清一色上清派和灵宝派的嫡传。
他应该算嫡传里最大的邪修,上到八十老妪下到十八的大闺女,只要让他看到,必然殷勤地凑上去,和人家谈天说地吹牛逼。
他看我年龄小,又是新人,好说话,没少厚脸皮哄我给他批装备。
我在供应处两年半,他捞了两年五个月。说起来也算是深情厚谊,我又难得和他张一回嘴。
眼看着拒绝不了,仇懋安就推说年关业务忙,年前借一个,剩下那个年后再来。
也是时运不济,年前的那个,就是李明阳。
他人刚到科室的第二天,就请了个短假回家奔丧,一奔奔了一个月,年都过完了,等再上班,人就没了。
他倒是两眼一闭一睁,一辈子过去了。
但人死的时候隶属我们组,调职报告上我亲笔签的名,别说只上了一天班,就是只上一秒,也得算我们组队员,案情报告和死亡缘由都得我们这儿出……
报告倒是不难写,问题就出在,遗体不见了。整个年关,地方警员出了一批又一批,李明阳就像是蒸发了。
要不是749本来就是干这行的,找人通了个灵,我估计还在科室拿着利是封,傻等他来上班呢。
人死得太久了,又不是正常死法,通灵也没问出几句话。
就知道尸体在他这个三舅家的灵堂里,再具体点的位置不知道,现在的形态是一个还是一块还是一堆不知道,死法他也不知道……
这种情况说一问三不知都是抬举了。就像是别人递给你张纸,你以为是擦屁股用的,结果他说送了你幅画,你说这不是张白纸嘛?
他说对啊,所以我给它取名叫《留白》。
全留啊?
全白。
我大学毕业就进了749,勤勤恳恳战战兢兢闷头干了四年,好不容易来了个能升职的机会,谁知道业务还没开展,第一次出外勤竟然是给队友收尸……凄凄惨惨戚戚,也不知道我和死者哪个更苦兮兮。
“热像仪里整个村子都是红的,这地方不太对,你们最好小心一点。”
文理的声音从对讲机里传过来,把我从悲郁的思绪里拉出。
郑嗣方:“我们脚底下也是?”
文理烦他烦得不行:“你站那块最红。”
郑嗣方看看地,又看看我,视线来回打转,突然不知道想到什么,嘿嘿一笑:“领导,如果你害怕……”
我俩同学十二年,他眼珠一转我就知道准没正经话,我心情不佳,懒得听他鬼扯,一个手指戳到他脸上,“打住,不该放的屁别放。”
郑嗣方气急败坏,“你为什么总在我诉衷肠的时候打断我的话?”
“因为我不能在出任务的时候打断你的腿。”
郑嗣方还要再贫,老宅屋檐突然坠下串冰锥,我扯着那身貂皮大衣一把把他拉远,冰锥正扎在他脚前三寸。
郑嗣方顿时吸了口凉气。
冰锥落地的瞬间,一只灰影擦着他的头皮窜过。那耗子足有野猫大小,尾巴拖着的黏液在月光下发蓝。
他稳住脚步,脸色不太好看,“这儿的耗子真成精了?”
我心说,这成精的可不止耗子,那李明阳也不遑多让——上工第二天就横死,招魂回来讲了个鬼故事,一点有用信息都没给,倒是反复提贺家庄灵堂,明眼人谁看不出,他的目的就是把我们引过来……偏偏职责在那里放着,跑也跑不了,躲也躲不掉,只能硬着头皮上。
命苦得很。
我皮笑肉不笑地把脚下的碎冰冰踢开,“能让民调局的老人儿都栽了,这东西绝不是什么善茬,你最好别吊儿郎当的,我丑话说前面,让它钻了空子把你抓走,别说我,大罗神仙也救不了。”
院子里突然传来玻璃炸裂的脆响。
“先进去吧。”
郑嗣方:“不等村长了?”
腕上手表的字走了一个钟,要来早来了。
我叹口气。也能理解,年虽然过完了,但还没出正月,这事又闹得这么凶,谁也不想沾上晦气。
“进吧,不等了。”
我抽出配枪顶开铁门,然后一路寻着老鼠血到灵堂——那是它故意留下的。台阶上的堂屋门半掩着,像是在等我们。
「进去吗?」
郑嗣方挑眉打了个简易手语,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单手扣动扳机,率先踏进去。
我跟在他后面,同时将门开到最大,留下退路。
腐臭味混着纸灰扑面而来,供桌上长明灯早灭了,三根断香混在一地发霉的倒头饭里,冻脆的蛛网被我们开门的风一吹,泛着银光晃了又晃。
突然有东西擦着我裤脚窜过,郑嗣方手电光追过去时,只照见供桌的黄布簌簌抖动。
“老鼠?”他轻声问。
我点头,绕过供桌,走向后面积灰的灵台。
屋外大雪纷飞,扑打门窗,风雪已经正式展开了。
屋里阴沉,但大概是没了玻璃的缘故,并不算昏暗,还时不时回荡着凄厉的风号。
“看啥呢?”
郑嗣方凑过来,顺着我的视线看过去,空空如也。
“你觉不觉得这儿少点什么东西。”
他一愣,一下子反应过来:“……棺材呢?”
他随即上前一步,手指在台子的边沿一抹,举起了看。
手套上一层厚灰。
“看起来没了有段时间了,”郑嗣方咂嘴,“我就听说过老鼠爱吃香油,没听说老鼠还好这口儿啊。”
我俩没理他,我问文理:“有人为搬动的可能吗?”
“理论上没有,资料里也没有贺老三下葬的记录。事情发生后,贺家基本被灭了门,再加上灰仙传说,这里现在是著名的凶宅,不太存在有人来给他收尸的可能。”
郑嗣方问道:“小偷呢?窃尸配阴婚,或者养尸杀人。”
我俩不愿意搭理他,我拨了拨耳机,对文理说,“你用设备扫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到遗体。”
“扫过了,没有。把你身上的摄像头对准地上,我做个移动分析。”
“时间太长了,地下基本看不到拖动痕迹了……等一下,海罚,摄像头对准东南角。”文理的指令带着电流杂音,“那边地势有问题。”
我转动脖颈让肩头的微型摄像头捕捉地面,“要过去看一下吗?”
“先不用,但我怀疑那边应该是有地窖之类的,你先站着别动,我换个雷达,给你们估算一下这间屋子的生命数量。”
“热像仪不好用吗?”
“生物数量太多了,除了你们两个人型之外,房顶和地下已经连成片了……诶,等一下,离院子大概100米的位置有一个人再向你们这边靠近。”
“估计是村长。”我转头想问郑嗣方要不要出去跟人寒暄几句,视线顺过去,话硬生生哽住了。
我这趟做到最后悔的决策,是没把郑嗣方那件貂皮大衣扔了。此刻这孙子正撅着屁股扒拉地窖盖板,活像只偷袈裟的黑熊精。
他从地上摸索片刻,拉起来一个铁环,“嘿,还真有!领导,要进去吗?”
我有些犹疑,于是看向郑嗣方左肩的摄像头询问道,“可以进吗文理?”
对讲机那头安静了半晌才传来电流,文理说:“那里磁场有问题,仪器完全探测不到数据,我不建议下去。”
也是,我们这趟只需要找到李明阳的遗体,取好证写完报告交上去,就算完成任务,至于后续是要降妖还是除魔,那都是民调局的事情,我们没必要趟浑水。
我问:“要是用仪器呢?咱们不是带来只电子狗吗。”
“可以试试,我现在去给狗充电,你俩回来拿吧。”
我当下打定主意,示意郑嗣方撤退。
供桌桌腿忽然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上面装米的陶罐随之“铛”一声落地,顺带着扯掉了上头的苫布。
我刚才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棺材的去向上,没仔细看着供桌,现在布被扯掉,我视线下移——密密麻麻的鼠崽正在分食半只人手,指节上的金戒指沾满血污——那是一节女人的手。
失去了黄布的遮挡,鼠群突然集体转头,上百双猩红眼珠在黑暗中亮起,猩红的瞳孔收缩成线,落在我身上。
那种目光像是蒙着层灰翳,透着股说不出的浑浊,和寻常耗子那种贼亮的目光截然不同。
我头皮发麻,忙急急后撤了几步,后腰不小心撞上灵台,贺三舅的遗像啪嗒扣在我肩上——照片里那张被冰溜子砸变形的脸,离我的鼻尖只有三公分。
郑嗣方见此,立刻对桌下开了一枪,把老鼠的注意力吸引到他那里。
照片上那层灰一点没糟践,扑簌簌落了我一身。
我皱着眉抖了抖土,心说,您老要是有怨气,等会儿安全了我给您全家烧台最新款麻将机。
我举枪上膛,打死了周围几只小鼠。
桌外侧的老鼠向郑嗣方极速行进,大部分鼠还在供桌底下,郑嗣方打死离他最近的几只,又冲着供桌连开三枪,子弹穿过鼠群打在桌腿上,供桌带着上面的重物轰然倒塌,沉沉砸下去,腥臭混杂着惨叫弥漫在空气里。
鼠群被倒塌的木桌暂时拦住,郑嗣方趁机蹿过来。
这小子心大的离谱,刚才被二十多只红眼耗子追得满灵堂乱窜时,还有闲心哼《爱情买卖》。
现在大衣上全是耗子牙印,他居然又舔着脸冲我乐:“领导,您说这算不算我俩的生死与共?“
“共你大爷,还不快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