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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引子:东北灰仙 ...

  •     贺老三躺在松木棺材里,脚上的老棉鞋突然转了个方向。
      供桌下的黄布簌簌抖动,香炉里的三炷香歪歪斜斜。王成手里的孝带子啪嗒掉在地上,李明阳盯着三舅发青的脚踝,后脖颈像被人塞了把雪碴子。
      这事得从三天前说起。
      腊月二十三小年那天,李明阳接到老家电话时正在新单位加班。
      “明阳啊,你三舅让冰溜子砸了。”他妈在电话里带着哭腔,“明儿个出殡,你赶紧回来送送。”
      高铁转大巴再换三轮车,等李明阳踩着半尺厚的雪迈进李家老宅时,天都擦黑了。
      腊月里的风像剔骨刀,贴着辽河套的冰面刮过来,能把人耳朵冻脆了。年轻人刚钻出三轮车,军勾棉鞋底就粘在冻土道上,扯出咯吱一声响。
      他抬头望了望老宅房檐,两尺长的冰溜子泛着青光,活像吊死鬼的獠牙……三舅妈的哭声从门缝里挤出来,混着烧纸钱的焦糊味。
      刚要推门,三舅妈突然闪出来堵在门口,她脑后的白绒花颤得像要飞走,“阳啊,给你三舅磕个头就回西屋歇着,千万别碰供桌。”
      灵堂泛着股腌菜缸似的酸腐味,纸扎的阴宅轿子堵在门边,轿帘上画的金元宝被穿堂风掀得哗哗响,露出背面用血描的萨满镇魂符。
      供桌底下压的黄符被风吹起一角,露出朱砂画的镇煞咒,供桌上摆着倒头饭,刀鱼炸得太过火候,鱼眼珠子爆出眼眶,三颗染红的鸡蛋在瓷碗里微微颤动。
      “吱呀——“
      地窖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像是有人在用指甲挠木板。
      “这什么声儿?”李明阳问表弟。
      “耗子吧,”王成揶揄地笑,“你老长时间不搁家,快忘了农村啥样了吧!”
      舅妈还在絮絮地哭,对着灵台上的棺材念叨吊唁名单。
      李明阳没搭王成的茬,转头看向供桌,香炉里的香灰簌簌往下落,三舅脚上的千层底棉鞋不知什么时候朝外撇成了“八”字。
      贺老三没孩子,里里外外都靠贺三媳妇忙活,前后几天,贺三媳妇像是老了十几岁。
      到底岁月不饶人,贺三媳妇撑完了白天再也撑不下去,半困半晕了过去。
      索性最后一夜,李明阳他妈,也就是贺家老大发话,让人把她抬回了屋,又指派了李明阳和王成两个在跟前的小的帮着守灵。
      “妈,我……”
      从挂了电话到现在一直没合眼,赶了二十多个小时的路,李明阳身心俱疲,他刚想说什么,就被自家老妈瞪了一眼,那意思不言而喻。
      贺老三小时候对他这个大外甥最疼,有啥好吃的都往他兜里揣,这时候推脱就是狼心狗肺,李明阳闭了嘴,把那点不乐意咽回肚子。
      灵堂的穿堂风带着股子邪乎劲儿,纸扎的金童玉女在风里晃悠。
      李明阳跪在棉垫子上,膝盖隔着棉裤都能觉出地砖渗上来的阴气。抬头,三舅的黑白照片在烛火里忽明忽暗。
      表弟王成裹着军大衣打盹,李明阳心里慎得慌,盯着长明灯不敢闭眼,只好一个劲儿往盆里添纸钱。
      后半夜起了白毛风。烧纸的火星子溅到孝服上,烧出个焦黄的洞,纸马在盆里哗啦啦翻了个身,供桌下的黄布猛地掀起一角——
      密密麻麻的灰毛从桌下蛄蛹。
      怎么这么多老鼠?
      李明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抬眼就看见三舅的寿衣前襟鼓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他衣服里蠕动。
      李明阳被吓得拍了表弟一把,王成的呼噜声戛然而止。
      “咋了哥……”王成迷迷糊糊。
      李明阳牙磕得咯咯响,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你……看……看三舅。”
      “卧槽,”王成这下也睡意全无,“咱舅……是不是在翻身?”
      “梆”
      子时的梆子声让两人同时一哆嗦。
      棺木不高,月光透过窗棂照在棺材上,三舅的右手不知何时伸到了棺材外,食指正指着大门方向。
      李明阳刚想喊人,身侧的王成突然尖叫起来,死死抓住李明阳胳膊,指甲隔着棉袄都能掐进肉里。
      李明阳被疼痛一激,急忙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三舅的棉鞋不知什么时候又转回来了,腿也半弯起来,像是要从棺材里起身……供桌上的长明灯噗地爆了个灯花,三舅寿衣袖子突然鼓起来,有什么东西顺着胳膊往下窜。
      王成抄起孝子盆要砸,贺三媳妇却鬼魅般闪进来,她上前去夺,王成一惊,手里的铜脸盆咣当砸供桌上,倒头饭哗啦洒了一地,连带着符纸也东飘西散。
      供桌上的黄布也被掀歪,桌板下,李明阳分明看见双凉鞋,鞋头粘着的塑料珍珠只剩半颗,他想凑近细看,却被舅妈的哭嚎声吓了一跳。
      “造孽啊!”
      贺三媳妇噗通瘫坐在地上,“说了不能碰供桌!碰了供桌我们谁也活不了!造孽啊!”
      动静吵醒了贺家大姐,她匆匆赶过来,一边去扶贺三媳妇,一边侧身往棺材里看——“啊!”
      “你,你舅……”
      李明阳又紧忙起身去扶自家老妈,顺便看了一晚棺材,不看还好,一看给他恶心的快吐出来:
      棺材里,贺三漏在外面的四肢已经被啃得差不多,他此刻半侧着,靠近棺底一面的脸皮已经不见了大半,还有一只小的老鼠仔正从他的嘴巴里往外爬……
      鸡叫头遍时,贺三媳妇终于说了实话。
      她抖得像片枯叶,手里攥着半截烧黑的黄纸,“你三舅不是被冰溜子砸的..……他在辽河套下网,逮着个成了精的灰仙……”
      灰仙是东北人的敬称。其实就是老鼠。
      贺三媳妇说,贺老三逮得那只老鼠和只小羊羔子那么大。
      李明阳大学在广东上的,那边天暖和,食物也充足,老鼠在城市里没什么天敌,吃得好死得少……那最大也就是和猫差不多大。
      哪有老鼠能和羊羔差不多大。李明阳疑心舅妈是让这些天的事魇着了,又不好直接开口质疑。
      贺三媳妇接着说,贺老三把那灰仙带回了家,关在地窖里,结果当天夜里就开始怪事不断。
      先是桌上的东西莫名乱动,厢房里的米面都被糟践了,然后家里的鸡窝也遭了殃,小鸡仔儿全都被咬断气了。
      满院都是血腥味儿,她劝贺老三把那只灰仙放了,贺老三却来了脾气,拽着那只大耗子尾巴,用脚踩着老鼠头,一砍刀下去,那耗子就身首异了处。
      贺老三杀了灰仙后,当晚就喊头疼,第二天人就没了。走的时候,眼珠像是被勒得快掉出眼眶,身上也被咬的没一块好肉,当时踩老鼠头的那只脚更是骨头都不剩……
      说完,贺三媳妇已是泣不成声。
      在场的人听得头皮发麻。
      贺家大姐缓了缓神,开口道:“不管怎样,先把你三舅的葬礼办完吧。”
      她看着棺材,眼中满是悲痛,“入土为安,希望灰仙能放过他。”
      李明阳不敢再去看他舅的尸体,于是叫上王成,两个人一咬牙,把棺木盖上。
      可刚盖上,就听见棺材里传来沉闷的敲击声,一下接着一下,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试图冲破这束缚。
      贺三媳妇哭哭啼啼:“符纸掉了,灰仙就镇不住了。”
      “那……那怎么办?”王成吓得声音都变了调。
      贺家大姐强装镇定,说道:“成成别怕,用子孙钉钉死了,别说是灰仙,就是神仙也出不来。”话虽如此,她的手也忍不住微微颤抖。
      李明阳听他妈这么说了,立刻会意,从供台边摸出子孙钉和锤子,开始钉棺。
      可那钉子刚一接触棺木,就“嗖”地一下被弹了出来,仿佛有一层看不见的屏障阻挡着。李明阳不信邪,再次用力钉下去,结果还是一样。
      几次惊吓,李明阳也来了脾气,连带着平日里加班的怨气一道冲上头,他使了狠,一锤子带了吃奶的劲儿。
      这一下还真让他把钉子插进去了,他又乘胜砸了两锤,直到那颗子孙钉完全钉进棺木里。
      原本安静的棺材突然剧烈晃动起来,像是里面有个发狂的野兽在挣扎。紧接着,一股腐臭的气息从棺材缝隙中弥漫出来,让人作呕。
      “大成,帮忙!”
      王成被李明阳一喊,回过神来,哆哆嗦嗦地拿起另一颗子孙钉和锤子,和李明阳一起继续钉棺。
      每钉一下,棺材的晃动就更剧烈一分,那股腐臭的气息越来越浓,抓挠声也愈加急促,像是有人用铁勺刮锅底。
      突然,棺材盖猛地被掀开,贺老三直挺挺地坐了起来,他的脸上爬满了灰毛,双目无神。
      “不好,是灰仙来索命来了!”贺三媳妇惊恐地喊道。话音刚落,一群灰毛老鼠从棺材里涌了出来,它们眼睛泛着红光,直冲向灵堂众人。
      “阳阳啊!”
      贺三嘴明明没动,在场人却都听到了他的声音。
      李明阳被这一声喊得怔住,王成却突然反应过来,眼疾手快抄起身边的耙子扔给李明阳,“哥,别让这玩意给骗了,这不是咱舅!”
      王成边喊李明阳,边又拾了把铁锹。
      李明阳一下子清醒过来,俩人拼命地挥舞着,可老鼠越来越多,根本打不完。两个老妪被李明阳和王成护在身后,吓得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就在二人快支撑不住的时候,天边渐渐泛起了鱼肚白。老鼠们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纷纷退出了灵堂,刚刚还说话的贺三也像一下子被抽了力倒回棺材里。
      李明阳和王成瘫坐在地上,喘着粗气,劫后余生的感觉并不美好。
      他回头看了一眼供桌下,凉鞋已经消失了,仿佛只是他刚刚看走了眼。
      李明阳知道,这事儿还没完,灰仙的报复恐怕才刚刚开始,接下来该如何应对,谁也不知道……
      “你信舅妈的话吗?”
      经昨晚一事,贺家大姐吓得立刻叫上老二,也就是王成他妈,把昏过去的弟妹送回了娘家。
      她临走前,把家里钥匙给了李明阳,又叮嘱李明阳他们回了家之后锁好大门,谁也不能给开。
      但是李明阳总觉得不对劲。
      “你啥意思,哥?”表弟王成一手拿着蒜,一边嗦着挂面,疑惑地看向他。
      “捕鱼的网咋抓着的耗子?而且……”当时成成拿孝子盆明明是要砸棺材里的老鼠,被三舅妈一拽,才砸在供台上,毁了符纸……
      李明阳怎么想都觉得蹊跷。
      他想把疑点说出来,话到嘴边,又想起王成是贺三媳妇一手带大的。于是紧忙强迫自己把后半截话咽下去。
      果然,王成刚听出李明阳的疑惑,就立刻反驳:“你的意思是说三舅妈撒谎?不能够啊,那三舅妈多老实一人,不能够不能够!”
      李明阳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嗫嚅道,“不管是不是真的,这灰仙肯定是缠上咱了。”
      王成听了他的话也叹口气,“唉,也不知道昨晚那下,到底有没有镇住它。”
      突如其来的电话打断了他俩的谈话,电话那头传来焦急的声音,是二姨。
      “明阳啊,你妈出事了,我们来的路上还好好的,现在突然开始说胡话,你快来你包姥姥家一趟吧!”
      包姥姥是三舅妈的娘家妈。她家在另一个村,脚程说远也不算,挂了电话,李明阳和表弟立刻飞奔出门。
      雪壳子被踩碎的脆响在河面上回荡,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往辽河套走,风里掺进了哭丧调,李明阳攥着柄老手电筒,光束在冰面上打滑。
      王成突然拽住李明阳后衣摆,他哈出的白气在毛线帽上结出冰晶:“哥,这疙瘩就是三舅下网的地方。”
      手电光扫过冰层裂缝,浑浊的冰泡像被冻住的眼睛,三舅下网的地方积着堆雪,李明阳眯起眼想看清冰下纹路,突然听见咯吱咯吱的啃噬声从脚底传来。
      王成的手电筒晃了一下,冰面下倏然掠过一团灰影,足有土狗那么大。
      “那,那是……”王成的棉鞋在冰面上打滑。李明阳眼疾手快按住他肩膀的瞬间,手电筒脱手飞出,在冰面上磕出清脆的响。光束翻滚着照亮前方冰层,一张人脸突然从冰下浮上来。
      那是个女人面孔,发丝像水草般在冰层里舒展,整张脸被泡得浮肿,看上去像是死了很久。
      李明阳眯眼,想看的更加清楚一些。
      女尸眼皮上的冰碴突然炸开,黑洞洞的眼窝里涌出灰雾,冻青的嘴唇正贴在他们脚下的冰层内侧。
      王成惨叫一声跌坐在地。
      李明阳伸手去捡手电筒,指尖触到冰面的刹那,那张脸突然咧开嘴笑,细密的尖牙从唇缝里刺出来,冰层深处传来铁链拖动的哗啦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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