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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七章 干涸的湖泊(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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舷梯触地时,罗布泊的热浪卷着沙砾扑来,像把粗粝的毛刷反复扫过面颊。
郑嗣方已经将提前从北京运来的越野车开下货舱,停在舷梯旁,车身还沾着首都机场的雨水。
今早出门时,衬衣领子还挂着露水,软趴趴地贴着脖子。哪成想戈壁的风跟抽水机似的……
飞机轮子刚压上跑道,那股子干燥劲儿就顺着舷窗缝钻进来,没半个钟头,细棉布就被烘成了硬邦邦的壳子,领口那道明线硌在锁骨上,每回抬胳膊都刺啦刺啦地刮皮肤。
临近傍晚,远处的太阳微微泛红,灰青色的云边混杂上些许粉紫色,太阳在呼吸间很快落山,沙漠的温度依旧裹挟着白日的余威。
海焰在怀里动了动,它体温透过防风服传来,带着灼人的温度。
小家伙用前爪轻搭我的手腕,粉色舌头闪电般舔过桡骨,湿意很快被戈壁的干燥抽走。我低头看它,发现它正盯着我包侧的水杯。
“想喝水?”
我用手指轻叩它的脑袋,换来一声含混的哼唧。它爪子勾着我的袖口,又舔了舔我的手腕。
我从包里摸出铝瓶,拧开盖,气泡声刚冒头就被风卷走了。海焰忙把鼻尖挤过来,粉色舌头卷着吸管发出“咕嘟咕嘟”的响,尾巴在沙地上扫出弯痕。
“海队,晓得侬疼小囡,”王留情拿着从飞机上带下来的热毛巾擦斩邪剑,“但戈壁滩水紧俏,中转站隔三十里地呢,侬最好省点喂噢。”
小家伙尾巴不满地一甩,几点焦斑刚烙在沙上,就被风沙盖严了。
王留情伸手想摸海焰脑袋,指尖刚触到绒毛,就被它耳朵后压的动作吓回去。“啧,脾气介么大,也不知道随谁。”
他缩回手,却又忍不住用指节轻叩它的下巴,“弗要闹脾气嘞,阿拉这是为你好。”
他转头冲我挑眉,“海队,侬闻闻这风里的味道——咸齁齁带点铁锈味,像阿拉姆妈做的暗黑腌笃鲜。”
风里的确裹着股咸涩的矿物气息。
一声鸣笛。我循声望去。
一辆锈迹斑斑的北汽212碾过沙地,停在舷梯旁。车头保险杠上,铁丝胡乱缠着块“罗布泊派出所”的铁皮牌。挡风玻璃裂开蛛网,两道深沟还印在它身后的沙地上。
驾驶座的门吱呀打开,下来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腰间别着短刀,叼着烟卷冲我们点了下头。
“这位是老钱,所里派来的向导。”
派出所警官小陈迎上来。他本人与声音有很大的反差,电话里,我听他的声音,以为他是一个没毕业多久的男大学生。
此刻眼前的人却截然不同:他身材短小却透着魁梧,两颊被西北烈日灼成深褐色,颧骨布满晒斑,唇角皲裂处结着淡粉色的痂。那双眼睛却极为温暖,藏青色警服洗得发白,即便在酷热天气里,衬衫纽扣仍一丝不苟地系到领口。
小陈握手时指尖发颤,羊拐骨护身符从领口滑出:“我、我叫陈默,电话里跟您提过的,局里让我接下来全程配合你们,叫我小陈就行。”
王留情挑眉:“小陈警官,这羊拐骨是自个儿磨的?”
“啊呀!”小陈慌忙塞回袖口,耳尖泛红,“小时候跟阿爷学的,说能防沙鬼......你们别笑我,所里老民警都带这个。”
他掏出个牛皮袋,里面装着风干的沙葱,“给你们带了点零嘴,戈壁滩上没啥好东西......”
王留情接过袋子,眼睛一亮:“阿拉在敦煌吃过沙葱炒鸡蛋,这东西好吃,香得嘞!”
郑嗣方摸出烟盒递向向导,金属盒盖在戈壁阳光下泛着冷光:“师傅,路况如何?”
向导老钱蹲在越野车旁给轮胎补气,闻声抬眼扫了郑嗣方一眼,手里的气泵“噗嗤”吐出最后一股气。
他伸手接过烟,叼在嘴角晃了晃,“头一处干涸的湖在雅丹子群西南,昨儿后晌刚下过沙暴,车辙印不好寻,走咧得两小时哎。”
老钱的河西口音带着沙砾感,“年时个还有水呢,这会儿连盐嘎嘎都裂开两瓣儿咧!”
他身后的车厢里堆着铁铲、罗盘和几壶浑浊的盐水,车顶绑着面褪色的五星红旗,边角被风沙磨成毛边。
这配置和郑嗣方那辆崭新的猛禽形成鲜明对比,却让王留情松了口气:“还是侬们接地气,阿拉那车跟开进沙漠的太空舱似的。”
老钱咧嘴笑了:“戈壁滩上跑,就得糙货。前年有个地质队开进口车,底盘卡盐壳里,生生挖了半宿。”他拍了拍北汽的引擎盖,发出空洞的响,“这老伙计跟着我跑了十年,比GPS还靠谱。”
我把海焰塞进怀里,它不安分地扭动着,爪子勾住防风服的拉链。
郑嗣方拉开猛禽的车门,小陈有些局促地站在北汽212旁,老钱已经发动了车子,引擎发出一阵咳嗽般的轰鸣,尾气混着沙尘喷出来。
“海队长,要坐哪辆车?”小陈搓着衣角问道,警服上的盐渍在阳光下泛着白光。
“我跟小陈坐这辆。”我指了指北汽212,“你们开猛禽跟在后面。”
郑嗣方皱了皱眉,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把战术背包扔进车里。
进到车里,我闻到一股浓重的机油味混着陈年烟草的气息。
小陈上车时带起的沙尘扑进鼻腔,他慌忙关上车门,老式铰链发出“吱呀”轻响。
“海、海队长,”他扯了扯领口,接着说,“目前罗布泊东缘的牧民定居点有十七处,最近的离雅丹群三十公里,最远的……”
他声音突然低下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羊拐骨,“最远的天鹅湖村,已经断水三天了。”
老钱叼着烟卷转动钥匙,引擎发出“突突”的闷响,车厢里弥漫着呛人的尾气。他从后视镜里扫了小陈一眼,烟卷在嘴角抖了抖:“小陈娃子去年还把自个儿工资都贴进去,给牧民买饮用水呢。”
“没、没多少。”小陈耳尖泛红,警服下的红绳晃了晃,“就是开车跑了几趟中转站,搬了些矿泉水……”
车窗外的沙丘在夕阳里泛着黄光,我忽然想起前些年在局里值夜,跟个能控水的异人聊过罗布泊缺水的事。
那小子总说自个儿能引天山雪水,还在值班室的搪瓷缸里演过“杯水成冰”的把戏。
“姐,你说戈壁滩的人咋活?”他当时舔着嘴唇看我,指尖在缸沿划出水雾,“要不我去开条暗河?就从博斯腾湖底下走,保准比自来水还清亮。”
我依稀还记得他眼底映着搪瓷缸里的月色。
后来他被派去塔克拉玛干执行任务,再没回来,只留了块泡了水的怀表在我办公桌上。
“那现在中转站还有水吗?”我问。
小陈的手指紧紧攥住羊拐骨,指节发白:“中转站的储水罐……前天被沙暴掀翻了。现在最近的水源在哈密,来回五百公里,但……”
老钱叼着烟卷,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短刀,“坐稳了,这路可颠得很。”他话音未落,车子已经猛地窜出,轮胎碾碎沙砾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震得仪表盘上的毛主席像章左右摇晃。
海焰被颠簸得叫了一声,爪子紧紧抓住我的手臂。
“但卡车轮胎轧过盐壳就会爆胎。”他吐掉烟蒂,替小陈把话说完,“上个月有辆送水车爆了三条胎,水全洒在戈壁滩上,司机跪在地上舔沙子。”
风从车窗缝里钻进来,卷着细沙扑进喉咙,我猛地呛咳起来,小陈手忙脚乱地翻找水壶,却只摸出个皱巴巴的塑料瓶,拧开瓶盖时却愣住了——瓶底只剩几滴浑水。
老钱从车斗里扔来个羊皮袋,里面的液体晃荡着:“省着点喝,这是昨天从骆驼胃里挤的。”
我拧开袋口,一股酸腐味混着盐碱气扑面而来。
小陈慌忙摆手:“海队长别喝这个!我……我包里还有瓶专门给你们准备的水,在后备箱,我去……”
“不用,”我摆了摆手,喉咙里火烧般疼,“我包里带了水。”
我把羊皮袋还给老金,注意到他喝水时喉结剧烈滚动,却只抿了一小口。
我指尖摩挲着铝制水壶,“村里情况应该比你们上报的还糟吧?”
拧开壶盖,借倒水的动作掩饰语气里的试探。我视线扫过前排,掌心刚聚起半捧水,海焰立刻凑过来舔舐。舌尖卷动水珠的细响黏腻又清晰,恰好将那句试探裹进一片寻常的嘈杂里。
小陈的指尖正捏着羊拐骨,骨面被磨得发亮。他闻言猛地回头,却在对上我目光时迅速垂眼。
“没、没有……”他声音发闷,手指无意识地扯了扯领口。
老钱突然咳嗽一声,指间的烟卷在暮色中明灭,像是给小陈递话。
但小陈盯着我掌心的水痕,喉结滚动着,警服下的红绳随呼吸起伏:“上个月……天鹅湖村的老阿爸托我给县城的孙子带话,说等开春剪了驼绒,就换几罐羊奶寄过去。”
他顿了顿,“可现在……现在连骆驼都绕着村子走。”
老钱猛地碾过一块凸起的风蚀石,底盘弹簧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爆响,车身腾空半米又重重砸在沙地上。
小陈整个人被颠得撞向车顶,羊拐骨护身符“当啷”撞上挡风玻璃,红线编绳从他袖口崩开,骨质挂件顺着座椅缝隙滑向我脚边。
“哎!”小陈手忙脚乱去抓,膝盖却先一步磕在仪表盘上,老钱的毛主席像章被撞得滚到我脚边,铜壳与羊拐骨同时发出清响。
我弯腰捡拾时,指尖触到护身符,触感凉得异常。
“碎、碎了没?”小陈急切地回头。
“没,”我将两样东西捡起来还回去,“小陈警官,你这羊拐骨磨得很通透啊,戈壁滩的羊骨多沙纹,你这枚却像浸过油。”
他慌忙用另一只手按住,耳尖泛红:“阿爷说,要用头胎羔羊的腿骨,取其未睁眼时的纯血浸足百日……”
话音未落,老钱突然踩了脚刹车,像章又哗啦哗啦在仪表盘上滚了半圈,不过好在这次没掉。
“咋了?”小陈往前探身。
老钱没说话,指间的烟卷掉在裤腿上,烫出个焦洞。
“过了这片雅丹,就莫要再提‘血浸’的话。”老钱语气不佳,“前年有个徒步客在海子边吹牛皮,说要杀头公羊取骨,当晚就被沙暴卷走了,连鞋都没剩下。”
车内陷入沉默,海焰蜷缩在我怀里,爪子紧紧勾住我的衣服,瞳孔缩成细缝盯着老钱的短刀。
远处的雅丹群在暮色中逐渐呈现出诡异的轮廓,风蚀纹路竟看起来像是无数只扬起的手臂。我望着窗外飞退的沙丘,总觉得那些起伏的线条和某种巨兽脊背非常相似。
“老钱跑戈壁三十年了,见过的怪事比读过的书还多。”小陈打破沉默,从口袋里摸出块硬邦邦的盐碱饼,掰成两半递过来,“阿爷说,罗布泊的每粒沙子底下都埋着故事,就看你敢不敢听。”
“哦?”我接过饼,咬下时咯得牙疼,“比如龙吸水?”
车轮扬起的沙砾砸在车身上噼啪作响,老钱说:“七日前头次见那玩意儿,我以为是天神发怒。可第二日它挪了地方,吸光苏木海子的水后,湖底露出的东西……”他声音渐低,像是被风沙呛住。
我刚要继续问下去。
“海队长,您看。”小陈忽然指着远处,声音有些发颤。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地平线上铺开一片诡异的白色区域,在暗蓝的暮霭中泛着刺目的光,仿佛有人把一大块未冷却的银浆泼在了沙地上。
老钱踩了踩刹车,车子发出一阵难听的金属摩擦声,停了下来。郑嗣方的猛禽几乎同时停下,车灯在沙地上投出两道平行的光带,像两把插在戈壁的刀。
“到咧,这就是青湖子,七天前还是个活水湖呢。”他说着,把烟头弹出窗外,火星在沙地上一闪而逝。
我推开车门,戈壁的夜风卷着细沙扑面而来,护目镜上瞬间蒙了层灰,带着比刚刚更浓郁的咸涩的矿物气息。
海焰率先跳下车,爪子踩在沙地上,肉垫微微发烫。它突然转头盯着远处的雅丹群,喉咙里滚出低低的轰鸣。
王留情叼着根沙葱跳下来,银瞳在墨镜后眯成细线:“阿拉的罗盘在抽风,像是有阴物在附近开坛做法。”
郑嗣方已经绕到猛禽后斗,见我过去,他把护目镜扯松,露出那双带笑的吊梢眼,“要水?”
“拿两瓶。”
他点头,伸手拉开冷藏箱,里面的矿泉水瓶结着薄霜。“老钱和小陈?”他递水时,指尖擦过我掌心,温度比戈壁的夜风还低。
“嗯。”我接过水,瓶身冻得发脆,“他们刚才没喝水。”
小陈正帮老钱检查车况,警服袖口露出半截红绳。我递水过去时,他慌忙摆手:“海队长,您留着喝,我……”
“拿着。”我把水瓶塞进他手里,瓶盖已经被郑嗣方拧开,“润润嗓子,等会儿还要问路。”
老钱叼着烟卷摇头:“女娃子,你这是拿金子打水漂呢。”话虽这么说,他却接过水瓶,喉结滚动着吞咽,浑浊的眼尾竟泛起水光。
小陈握着水瓶,指腹摩挲着标签上的“昆仑山”字样,突然抬头看我:“海队长,这水……”
我看出他欲言又止的疑惑——这地方断水有段时间了,老乡家的水窖早见底,公职人员来调研都只敢抿半口水。瓶身映着小陈晒得黝黑的脸。
“从北京背来的。”我摆摆手,“别想太多,喝吧。”
郑嗣方转身走向猛禽,靛蓝天光为他的轮廓镀上一层冷银。小陈像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伸手拽住他衣角:“郑工,你们车上……还有多余的水吗?”
“有。”郑嗣方停住脚步,“怎么?”
小陈耳尖泛红,羊拐骨从袖口滑出:“能不能……给我灌半瓶?我想带给天鹅湖村的老阿爸……”他声音渐低,“就算他们不在了,说不定还有路过的野骆驼……”
郑嗣方没说话,转身打开冷藏箱,取出四瓶水,用战术绳捆成一束。
他递给小陈时,金属绳扣碰到羊拐骨,发出一声清响。“骆驼不能喝冰水,得晒温了再给。”
小陈愣了愣,慌忙点头,警服口袋被水瓶撑得鼓起。
老钱望着他的背影,用河西话低声说:“这娃子,心比罗布泊的水还软。”
“心软才能守戈壁。”我望着小陈抱着水瓶走向雅丹群的身影,“硬心的人,早被风沙磨成石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