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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信侍忆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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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后,澈影楼主楼
春意正盛,花香正浓,一抹修长的身影静立在朱红色镂花木窗前,白皙有力的手指一下一下扣着窗沿,平静的紫眸里隐逝了所有的情绪,一言不发的注视着窗外正前方那片群芳斗艳的美景。
不知从何时开始,诡异的景象在阳光下的花圃里静静地出现了,娇艳的鲜花一朵接着一朵开始悄无声息的凋谢枯萎,仿佛无形中有只操纵的大掌,一朵挨着一朵,将群芳们排好了队,一次一朵,整齐有序的收割着这些旺盛却娇嫩的生命,不出半个时辰,视线里的千娇百媚已然只剩下荒凉一色,在艳阳的照耀下竟透出一丝往生的气息来,继而淡淡的消散在空气里。
整个过程,阴冷悚然,却无声无息。
而长案前的另一个白衣男人,也静默的直立在那里,一言不发的挺过了那漫长的半个时辰。
即使在那之前,他已经维持那同一个姿势整整一昼一夜了。
细密的冷汗夹着虚汗,已经湿透了他整件白色的粗布单衣,一道道凌乱不堪,新旧错杂的血渍污痕混于其间,有些已经成了暗褐色,但是大部分依然保持着鲜艳的色泽,与那些不断新涌出来的泊泊血液交错掺和,其状可怖。
男人的神志已经有些涣散了,在流殇亲自行刑前,他已经被楼主封住了内力,别说运气调息,便连最基础的护住心脉都做不到。他知道楼主已对他诸多宽厚,即便几番挣扎游离在鬼门关前,那轻轻扣动的手指关节发出的清脆声响,依然将他濒临离体的魂魄唤了回来。
整张嘴里都是令人作呕的血腥味道,他三天三夜滴水未进,腹内却是翻江倒海,尽管全身上下已经虚脱的让他快连疼痛的感觉都没有了,他还是拼尽最后一分生力,蹒跚着软绵绵的步子挪至大堂西角处临时增添的粗木屏风后,拾起一旁厚厚堆放着的白色粗布长衫中的一件,僵硬的手指用尽全力扯去身上那件污秽不堪的血衣,丢入一旁的火盆里,然后将新的单衣换在身上,发麻的身体受不了这剧烈的大幅度动作,他被迫剧烈地喘息起来,却不料这已然麻木的肺部突然炸开一阵尖锐的剧痛,他终于支持不住,身体先于意志跌跪在地,整张脸上蔓延着浓烈的死灰色。
他的意志却仿佛完全无视这些生命流逝到尽头的迹象,硬是屏住呼吸想一鼓作气再次直立起来,然而身体却早已不听使唤,发现自己再也无法在一瞬间使出那样一份些微的力气哪怕仅仅只是一个站起来的动作,他拼命喘着粗气,却发现现在连让嘴角勾起一丝苦笑都做不到了,他只好用两只冰冷的手掌死死扣住身侧的朱红窗沿,双手双脚同时用力,一点一点将身体重新撑起来。
等他再次踉跄地移到堂中央长案前时,身体终于控制不住的摇晃起来,他几度用力不顾后果的紧咬牙关想把这份冒犯主上的动作压制下来,却不料竟导致整个身体不听使唤的抽搐起来,脚下发软,他心下一惊,死死握紧了双拳,满是血污的指甲嵌进毫无知觉的手心里,他用尽所有的生命固执而静默地熬着那赎罪受罚的每一分每一秒。
“忆幽……”
淡淡的叹息仿佛在很远的地方飘渺着,渐渐从他的耳边沁进他的心里,却使他在刹那间激动的挣扎着抬起头,死灰色的眼眸里猛然间焕发出一小束明亮的神采,衬的他已如槁枯的身体越发的残破起来。他只是凝住最后一丝心神仔细的听着,绝不容许自己再错过一丝一毫为之忏悔和补过的机会。
那个为之敬仰和追随了八年的身影却再也没有吐出只字片语,重新一言不发的注视着远处那片已经死寂的花圃,那双背对着他的紫色淡眸里却终是流露出几许无可奈何的怜惜。
纵然知道前方的路已然不能回头,脑海里却第一次固执的散不去那双干净执着的黑色眸瞳,越来越频繁的让他一再想要心慈手软。
呵……这般下去,自己终究是会被害死的吧……可是丫头你知道吗,我此刻,却连死的权利都没有,所以,你便替我去死吧……
当那只冰冷的手掌终于转身落在他肩头的那一刻,忆幽终于放宽了心,下一秒,令人窒息的黑暗如同泼墨般在身边迅速翻涌聚集,意识随着残破的身躯一道滑入了那无边无垠的漩涡之中。
八年前的楚伊杉是江湖新起的翘楚之一,一柄银灰色的上古神器“伊弦”长剑已使到出神入化之境,然而江湖之中却已经鲜少有能人异士能够得幸一睹其长剑出鞘的风采,他性情颇冷,不喜广结好友,却也难得的不喜杀戮,不爱血腥,纵然一直莫名游走在江湖间,却无一事能牵挂其身,然而鲜少有人知道他那过目不忘的本事和渊博的学识,不入世俗、不修边幅的他却让无知的世人概括为“桀骜不驯、放荡不羁”八个字,而他或许就在那时正在深山幽谷中兴致缺缺地品尝一株奇珍异草。
那是澈影楼成立之后的第三年,江湖上已无明确的黑白两道,各门各派虚情亦或实意的归顺,在表面上一片风平浪静的武林似乎已提不起那性情难以捉摸的澈影楼楼主的任何兴致,此刻神秘出世的楚伊杉无疑让无所事事的枫溪澈找到点不那么无聊的乐子,从听到楚伊杉这个名字的那一刻起直到真正见到名字的主人为止,他对这位融入世与出世于一身的桀骜冷公子之兴致一直在节节攀升,然后就在众人都以为这又是一个名正言顺的归顺佳话时,这位如同初生牛犊不怕虎般的江湖新秀竟是无视这位喜怒无常的楼主了个干净彻底,一言不发的自亭内站起来,视若无睹地自那淡紫色的男人身边径自走过,神情平淡,眼底无波。
没有人知道那日的情况终究如何,而流殇却记得楼主那日在小亭中一直颇有兴致的欣赏着千篇一律的湖光山色,神情虽依旧冷淡,眼底却隐隐淌着一丝笑意。
然而事情仅仅只过去了短短三个月,楚伊杉这个名字便在江湖上彻底销声匿迹,与此同时,澈影楼新多了一位熟悉而神秘的成员忆幽,楼主亲赐其三侍之一的信侍高位,他沉默地低头下跪以示其效忠之意,神色冷寂,漆黑色的眼眸里无喜无悲,继而转身离去,背影萧索。
自此忆幽的过去被完全尘封,作为收集整理各路消息的信侍,他的出身来历被楼主下令严禁过问,楼内众人皆当厉害狠辣的楼主又从哪儿或抢或收了一位如此之能人回来让澈影楼如虎添翼,而自楼主六岁那年起便跟在他身边的流殇却是知道的,那个自从进楼之后就一言不发将自己束之高阁日日与卷宗信纸为伍的寂寥背影,该用了怎样的耐性和毅力才让他在遗落了生命中唯一一缕值得其为之欢笑的阳光之后依然能够坚强冷静的执着下去,直到生命的终结之日能够得以无愧于那一份倾其一生许下的诺言。
画地为牢,只为了你因我而无法完成的期盼,夕幽,你在天之灵,可愿与我同行?
几年之后流殇才渐渐看明白,楼主平日里对忆幽的种种,并不是让其与过去一同埋葬,而是为了让其能坦然拾起过去的种种,重新带着他的那份无法释怀亦无法落下的往昔一起,活出一个有血有肉的生命。
然而这一次,一个本因在八年前便放在枫溪澈手中的惊天消息,却是在他将水凝诺带回楼中之后,才由他这一手栽培从不出错的信侍手中姗姗而出,以至于影响了他和薰墨影这些时日以来得出的肤浅结论。
十日前,皇城内外少了一个叫二狗子的憨厚叫花子。
六日前,江南水家出现了一位常年云游在外未曾在人前露过一次面的二少爷水亦涵。
五日前,水家近一半的暗卫在水亦涵的带领下,避开了官道,星夜兼程向皇城疾驰而来。
三日前,水亦涵独自一人于子夜时分进了内城,却于半个时辰后毫发无损的出现在水府在皇城内的一座私人别院内,自此之后,水府众人按兵不动,足不出户。
昨日傍晚,内城里的那个人突然遣了近侍领着数名医官来替久病体弱的墨王妃请脉会诊,言语之中暗示着薰墨影皇族之礼不可不遵,需早日偕同王妃前去见礼才是。
连日种种,让整件事情本就错综复杂的关系一时变的更加扑朔迷离,江南水府的立场和态度在这一刻重新让人审视,而将其和水凝诺本人推向中立线的左右两侧,就会直接产生两种截然相反的局面。
那个人和水家,到底是敌是友。
而诺儿和水家,又是亲还是仇……
倾尽澈影楼十年的细密追踪,真相却仿佛越来越遥远,当年的知情人除了那个人和已故的墨王爷,江南水家两位老人、三个兄弟之外,均在事发当晚就被灭口,一丝一毫的线索都未曾留下,那个人的嘴显然是无法去撬开的,而江南水家的兴衰直接牵动着整个天下的衣食住行甚至财势兴衰,这些让当今天子甚为珍视的民生民计,他又怎么忍心破坏……
更何况,水家二老和三个兄弟知道的,未必就是真相吧。
脑海里突然闪过那双澄澈的眸子,带着星星点点的笑意,枫溪澈飞速思索的脑袋一时出现了片刻的空白,心口竟隐隐作痛起来。
那个挣扎着过了十五年的懵懂小丫头,大概不知道自己将来需要面对怎样的残忍吧。
如果真到了那一刻,我让你在不知道真相前便亲手送你上路,对你来说,未必不是一种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