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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苦雪在喉2 ...

  •   “客官,您的面。”

      华无舍本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见到何凭了。

      除非是在梦里。

      居庸关回来之后关于何凭的噩梦他是没少做,被吓醒的次数也不少,华无舍自认为自己算个好人,对何凭更是好的没地说,所以这些噩梦应该不是被鬼祟缠身,只是他单纯胆小……

      缓个几天应该就好了。

      华无舍这么想着,从桌上竹筒中抽了筷子出来,吹口气擦了擦,拌匀了汤面上的辣子油,这碗面是越拌越红,红的发黑。华无心里犯嘀咕,寻思自己也没让老板加辣椒加这么狠,然后他放下筷子抬头,就看见了何凭。

      不是居庸关外那堆长在一起结了白霜的肉块,也不是棺材里头融了一半拼凑不出人形的不知道齐没齐的何凭,是一个……还算完整的何凭,手脚都在,脸被垂下的头发遮住看不清面容。何凭就站在那,也不说话,挡去了华无舍大部分光亮。

      初春的江南天有些凉,终日下着蒙蒙细雨,就没有停的时候,面摊支了棚子,他的位置淋不着雨,何凭却站在雨里,明明是小雨,这个人身上湿的像从水里刚捞上来一样。

      汤面的热气徐徐上升,穿过了那双浸满鲜血黑红的绢布手套,透过了手背,何凭的指尖往下滴着血水,一点一点,像细雨落进江南水面,全融到了华无舍一口没动的面里。

      “好冷啊……”

      华无舍听见何凭这么说。

      他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他站不起来,更动不了筷,整个人僵在了木凳上。

      “啪”

      什么圆滚滚的东西从何凭脸上掉下来,砸在他的面里,在汤里翻了身。

      他把何凭放进棺材的那天,这玩意也这么掉下来,砸在棺材底过。

      华无舍本有许多话想说想问,但他对上了何凭的眼睛,那些话便哽在了胸口,吐不出来,咽不下去,噎的他喘不上气。那只眼睛湿漉漉的,像某次二人拼酒后不胜酒力的何凭趴在桌面上,呆呆傻傻望着他的样子,何凭什么也不说。

      “好痛。”

      他听见何凭这么说。

      雨下得更大了。

      自他们重逢已经过了三天,何凭也从那种浑浑噩噩的游魂状态逐渐清醒过来,除了冷和痛以外会说别的话了,也能听懂华无舍问了什么,最重要的一点,他想起来自己是谁了。

      华无舍在田埂上坐着发呆,嘴里叼着择来的狗尾巴草,纠结自己是该去找那个郎中开个药好好调理一下还是去武当上柱香拜拜试试能不能把何凭送走。

      自己到底是相思成疾还是真被鬼缠上了?

      华无舍撇一眼何凭。

      何凭蹲在河边,看聚在一起吃食的泥鳅,脸上的玩意一个不落,整整齐齐,比在面摊遇见时的那副鬼样子顺眼多了。华无舍真怕何凭一个不注意原地散架,全部掉进他碗里,他当天晚上真的做了这么个梦,被吓醒之后就看见何凭坐在他床头死睁着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看,眼角还往下淌血。

      幸好这是何凭,要不然他后半夜真睡不着。他仅仅只是和凉透了的武当道长对视片刻,发现对方并没有把头转过去的意思后,他扯扯被子,自己翻了个身。

      活着的时候就是个吐不出好屁的,死了更不会说话。

      华无舍心情烦躁,起身一脚踹飞了田埂上挡路的石块,石块穿过了不知何时拦在前面的人,稳稳落地。华无舍也当没看见何凭一样从中穿过,除了有一阵凉意以外没有任何不适,华无舍扭头,对上了何凭有了丝清明的眼睛。

      武当道长摸着自己腹部的贯穿伤,又按按自己松动的眼眶,何凭将自己的手攥紧又松开,刚刚他在河边,水面照不出他的倒影,河里的鱼也不会因为他伸手搅动水流害怕逃窜,他离华无舍再近,对方的眼底也映不出他的影子。

      何凭在华无舍身前停下,他终于想起自己的旧友是胆子不太大的人,他不太好意思的笑笑,往后退了退,良久,才说了回来之后第一句有自我意识的话。

      “我好像……真死了?”

      华无舍嗤笑一声,佩剑的穗随着主人的动作微微晃动。

      “可不是吗,何道长。死透了。”

      对于何凭的出现,他们二人适应的都很快,至少华无舍很快,他现在已经可以做到在人多的地方把何凭完全当成空气,径直在何凭身上穿来穿去,把何凭撞得头晕,何凭抱怨几句,他就开始自顾自地打蚊子,打着打着就打到何凭脸上去。

      何凭也差不多,作为一个死人,一个鬼,他能做的不多。除了叽叽喳喳对着唯一能看见他的华无舍说话,或是放空自己任由自己漂浮在半空招呼华无舍看个新鲜,何凭几乎处于无事可做的状态。大部分时间他都在思考自己为什么死了还会在这,是自己画的那几道学艺不精的吉符有什么作用还是?

      二人都很默契的没有提何凭接下来该去哪,该怎么办,又是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他们结伴踏青,几乎把江南逛了个遍。华无舍在骑在水牛背上,路过了别人田里无碑的孤坟,坟前摆着几个橘子,已经被雨水泡烂了,一个瘸腿的老人杵着拐杖慢悠悠走到坟前,放下新鲜的吃食,又慢悠悠地离开了。

      华无舍停在这里看了很久,久到雨又重新下起来,久到本不想出言打扰的何凭看不下去。

      “你怎么了?”

      “清明了……我要去给娘扫墓。”

      何凭闭上了嘴。

      他不知道华无舍的娘何时也变成了这样长满青苔的土堆,像他一样。

      他们兜兜转转,又转了半个江南,才回到华无舍住的小村子,村子里没什么人,一路上遇见的人也都奇奇怪怪,有的老人一直绕着自己的屋子走,不知道是在锻炼身体还是什么,小孩子见了人也不打招呼,就坐在石凳上歪着头,好像脖子直不起来一样。

      华无舍倒是见怪不怪的样子,或者说像根本没看见这些一样,叼着草带着路,目不斜视,何凭心有疑虑,但也不好当着村民的面问出来。

      这个村子处处透着古怪,比上次自己来时阴森不少,明明到了饭点,却一家炊烟都没有。华无舍带着他穿过一条狭小的巷子,这两户人家围墙修的近,墙上又各种了爬藤的瓜果,中间的过道仅能容一人通过。

      他看着华无舍背上不断变化的叶子剪影,有花落在了华山剑客的肩上,对方毫无察觉,走的稳,那朵小白花也掉不下来,晃晃悠悠。何凭看着觉得有趣,也不打算出口提醒。

      “!”

      一只带着金镯的手忽地从左侧伸出,逼停了何凭,水红的袖子像蜻蜓一样轻点了华无舍肩膀,很快就缩了回去,那朵小白花被扫了下来,掉在地上。整个过程不出三息,华无舍都没发现自己被奇怪的东西挨了一下。

      不对劲。

      这两边可都是不透光的围墙,他上次来时围墙上的藤长的没这么密,还能隐约看见底下的红砖。

      出了这条古怪的巷子,前头再转个弯,就到了华无舍的家,华无舍的娘就埋在屋子后荒废的稻子地里。何凭看了一眼伸出手的那家院子,后门紧锁,门把手上灰也很厚,加上围墙上肆意生长无人修剪的瓜藤,看起来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样子。

      那座坟看着很新,石碑碑上的刻字很清晰,何凭算了日子,自己和华无舍上次道别到现在,至多半年,才半年时间。

      “话说你娘是怎么……”

      华无舍指了后头那座大山给他看,回自家院子取了扫把,清理坟前积了许久的落叶淤泥。

      “下了好几天大雨冲垮了,淹了半个村子。剩余的人都搬走了,你也瞧见了,咱们一路过来半个人都没见着。”

      “……”

      何凭想了想,决定还是不告诉华无舍这个村子里还有点“人”,他怕晚上华无舍被吓得做噩梦鬼哭狼嚎吵的他睡不着,虽然鬼也不是很需要睡觉。

      “啊……”

      华无舍没动了,他拿着扫把僵在原地,盯着脚下的小土包。
      何凭上前,顺着华无舍的视线向下看去,那不是小土包,是一只泥水浸满毛发的狗,快要看不出原本是什么颜色。

      华无舍蹲下去,拨开这条狗脖颈处打结的毛发,去看胎记。

      “是芝麻。”

      芝麻是这条狗的名字,根据当时华无舍的介绍,这条狗是华无舍他娘从芝麻地里捡来的,和华无舍差不多大。

      但何凭记忆里的芝麻没有这么瘦小,芝麻被养的很好,一身皮毛乌黑油亮,跑起来身上的毛一抖一抖,像一个狗毛掸子。芝麻喜欢蹭人腿,哼哼哼的叫,有了好东西吃就叼回自己窝里。

      被他摸头的时候,芝麻总是很骄傲很乐意的把头仰起来。

      他的手穿过了芝麻的头,埋进了地里。

      “芝麻是老狗了。”

      华无舍不知道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安慰何凭。

      “我娘没了之后,我本来想把他带到华山去的,但他不愿意和我走。我一牵着他出村子,他就跑回来,窝在我娘旁边,拽都拽不动……我寻思那也行吧,就把他绳子解了。他这么聪明,也饿不死……”

      华无舍没继续说下去,他叹口气,回头又去院子里寻来一把生锈的铁锹,打算给芝麻挖一个小坑。

      何凭还跪在地上,一言不发,像失了魂一样,等华无舍把坑都挖好了,他还在那,盯着死去的芝麻,好像能把狗看活一样。

      “让一让嘞好道长。”

      穿过何凭拿东西对他来说早就没有什么心理障碍了,他现在可以眼睛眨都不眨,芝麻抱着比上次轻了很多,泥水弄脏了他的衣襟袖口,华无舍把芝麻轻轻放下,摸了摸芝麻的头。

      “好狗狗。”

      填完土后华无舍长舒一口气,他擦擦额上的汗,脸也被泥水蹭的花了一块,看着面前一大一小两个坟包,又看看还在发呆的武当道长。他想起来什么,一种诡异不合时宜的自豪感油然而生,让他勾起嘴角。

      “嘿呀,都是我埋的。”

      而后很快便消失了。

      在回想起至亲之人离世自己快把眼睛哭瞎的那两个月后。

      何凭还是没有说话。

      华无舍撑着铁锹休息,对何凭的冷漠习以为常,他眯着眼睛,去看染血般的晚霞。

      “你不会再死了吧,何凭。”

      不会再离开我了吧。

      芝麻围在华无舍脚边转来转去,焦急的汪汪叫,作为一只小狗,他不能理解为什么许久未见的小主人不理自己,看都不看。芝麻又跑到何凭身边,拱来拱去,想让他为自己传话。

      矮墙外面挤满了人,歪脖子的小孩牵着找不到路的老头,为华无舍掸花的姑娘以帕捂面,还有些人何凭看不清他们的样貌,他的头开始疼了,像他死的那天一样。

      何凭捂着脑袋,低下头去,想堵住自己腹部涓涓流血的伤口。

      “你不会再死了吧,何凭。”

      他抬起头。

      对,我已经死了。

      他大口的喘气,如梦初醒,芝麻和村民都已经消失不见,他的身边只剩下华无舍一人。

      “……对,我不会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苦雪在喉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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