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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苦雪在喉1 ...

  •   “走过路过瞧一瞧看一看了诶————”

      何凭坐在石板桥结了薄冰的扶手上,弓着身子蜷成一团,虽是在帮忙吆喝,但喊得有气无力。一张脸冻的惨白,连唇上都看不出血色,夹着雪片的冷风刮过,何凭嘴里发出“嘶”的一声长音,蜷的更紧了些。

      即便这样他也坚持在有人路过时吆喝两句,但那些行色匆匆的路人多是连吆喝的尾音都没落地就走过了,偶尔有骑马的带过一阵风,吹的何凭沾了雪的头发乱飞。

      披头散发的武当道长咳嗽两声,整理完遮挡视线的头发时已经连对方的马屁股都见不着了,他只能哆嗦着用单薄的衣服把自己裹得更紧,半死不活骂上一句。

      “有没有素质!金陵闹市居然当街……”

      话说半截便停了下来,同伴选的卖艺地方还真不在“闹市”的片区,半个时辰了连人影都见不着,破碗里的几个铜钱还是卖艺开始之前撑场面华无舍自己放的,骑马路过倒也真的不过分。

      他觉得自己惨,又觉得大过年下雪天出来卖艺的蓝衣剑客更惨,何凭皱着眉抬起头。离他两步远的蓝衣剑客舞剑卖艺很是专心,丝毫没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连一个眼神都没分给他。

      何凭的视线落在华无舍抿起的唇角,落在衣襟上来不及化开的雪花,还有坠在剑柄的蓝色剑穗上。他有点恍惚,记忆飘去了去年冬日的某一个下雪天,他好像也这么看过对方舞剑。

      那时候他还能开玩笑的往华无舍碗里丢铜钱。

      “哐啷”

      几枚铜钱落进了碗里。

      华无舍持剑抱拳,丢铜钱的小女孩歪头看了看蓝衣剑客,也学着对方的样子回了个抱拳。

      坐在一旁的何凭看着没剑高的小孩板起脸认真抱拳的模样没忍住笑出了声。

      “噗,这小孩子挺好玩的。”

      何凭伸出手,想去摸摸那个小女孩的头,但随着街口处提着瓜果的大人一喊,那小孩眨眨眼睛小声留了一句“大侠再见。”便头也不回的跑了,跑回了张灯结彩的热闹地方。

      何凭收回手,看着远处小女孩头上毛茸茸的发饰,有点可惜没摸着。

      他叹口气,把冻得麻木的双手叠在腹部,想暖一暖自己,低头听见拔剑时剑刃擦过空气铮铮的声音,不用抬头看他就知道华无舍又开始了。

      “你为啥选这么个破地方卖艺啊,人都没几个,净舞剑给我看了,一天也赚不到几个子。”

      华无舍没回他的话,看都没看他一眼。

      何凭不在意对方回不回答,自顾自说了下去,他指着小女孩牵着父母手离去的街口方向,真诚的建议道。

      “你去那条街旁边吹个曲都不至于这么点。”

      更重要的是那边暖和点。

      这次华无舍撇他一眼,还是没说话。

      何凭冲他挑挑眉。

      “你是自在,冰天雪地你就跟回家一样,你舒坦。可冻死我了,有没有想过还有跟着你挨饿受冻的人啊,华山大侠?”

      何凭将华山二字咬得极重,后面跟着的大侠却学着刚才那小女孩的口吻吐字。一个普通的称呼,简短的四个字,从何凭嘴里出来阴阳怪气的让人听不下去。

      华无舍行云流水的舞剑动作在听见这个称呼的时候也顿了顿,华山剑客转过头来,终是和坏笑的武当道长对上了视线。

      华无舍无奈的叹口气,收剑归鞘,开口似是要说些什么。何凭猜是要与他辩论一番,他来了精神,直起脊背,少了几分病怏怏的蔫劲,让人想起来当年桃花树下第一次见面时,何凭也这么看过来。

      “你……”

      “哐啷”

      一队拎着花灯的小孩推推搡搡走过,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在孩子们的吵闹声中,华无舍摆在地上的碗打着旋飞了出去,哐啷一下砸在砖墙上,碎倒没碎,就是铜板撒了一地。

      小孩们大眼瞪小眼,看看玩伴又看看人高马大提着剑的华无舍,他们自己也搞不清楚究竟是谁踹了那一脚。叽叽喳喳的小豆丁们瞬间安静下来,一溜烟跑没影了,连句道歉都没留下。

      华无舍是顾不上何凭了,也懒得追这些小孩,刚开个头的话没接着说下去,一扭头转身捡碗捡铜板去了。何凭知道自己的存在比不上那几个铜板,艰难起身去帮华无舍捡飞的最远的那个,嘴也没闲着,帮华无舍打抱不平起来。

      “什么孩子,乱跑乱跳,打翻人东西也不管的。还是之前那孩子懂事……真应该叫他们爹娘看看。”

      腹部的伤口让他弯腰的动作格外艰难,何凭分了只手按住肚子,用另一只没怎么沾血的手去捡那枚落在树根旁积雪的铜板。

      被黑红绢布包裹的指尖没触到那枚铜板,他的手直接穿了过去,埋进了地里,何凭吓了一跳,急忙把手拿了出来。

      碗里的铜板本来就没几个,华无舍很快就捡完了那些,捧着碗走到最后一个铜板前。何凭的手停在那枚铜钱上方,他还在苦恼怎么下手,华无舍弯腰利落地将铜钱捡起,并没有触碰到他,而是穿过了那只手的虚影,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哎呀……嘶,忘了。”

      他是捡不着的。

      何凭锤了锤自己记性不好的脑子。

      他蹲在地上,又觉得肚子里火烧一样,耳边一阵铜钱相撞的叠音,何凭抬头望去,华无舍已经把碗收好,在给荷包系带子了。

      他对华无舍笑笑,拽着对方的剑穗借力起身,是自己的东西他就能碰着,“不是说卖艺舞剑一整天强身健体发家致富,才多久啊。这就打道回府了?不继续了?晚上的酒钱都没攒到吧。”

      华无舍今天第一次在外头回话。

      “那就不喝了。”

      看着他缓慢站起,华无舍也没有上手扶一把的意思,确认何凭站稳之后迈开腿就走,连个招呼也不打。

      何凭在后面跟的紧,华无舍不继续在冷地方挨他比谁都高兴,他搓搓手,期待的看着远处热闹的人群。

      “无舍,你看雪是不是大了?刚刚没这么大吧?出门的时候就只有一点来着,你带伞没有啊,去客栈取了伞再来逛吧。今年的金陵比去年还热闹不少,多了好多去年没见过的摊子。你要是不买酒就拿钱买点烤串糖葫芦什么的吃。”

      前面的人没理他,也没停下脚步,越走离那片热闹的地方越远,不是回客栈的方向。

      “你去哪啊?不去逛逛吗?我想看花车游街,你带我去看看!喂!华无舍!”

      华无舍转过头,沉默的看着他。

      他比华无舍高半个头,今日对方没有束冠,和巡逻弟子是一样的散发装扮,看着竟比平时还矮些。何凭凑上前去,仔细比划着二人的身高差距,末了摸着下巴得出结论。

      “你这一年是不是没长高啊?”

      华无舍白他一眼,似是觉得无语,噎了半天嘴里才蹦出一句不太讨喜的话来。

      “是你飘着呢。”

      何凭顺着对方的目光低头看自己的脚,确实没挨到地上,他想不出还有什么能抨击华无舍身高的话,便闭了嘴,不再言语。

      雪下的愈发大,华无舍似乎也有点逛不下去,在何凭的嘲笑声中寻了个吹不着风的僻静处。

      一人一鬼站在檐下,一个看天一个看地,何凭看着红灯笼旁围着光亮飞舞的萤虫,华无舍盯着何凭脚下那点覆了白雪的石阶,垂眸叹气,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可别站着睡着了。”何凭在石阶上坐下,拍了拍自己身侧的位置,“过来坐会?”

      华无舍捏捏眉心,对何凭的调笑习以为常,神色如常,抬腿便走。

      “我嫌冻屁股,你自个坐着吧。”

      何凭的屁股刚挨着地,瞅着华无舍走了,他也坐不下去,连忙站起来,拍拍沾血的衣摆,又跟在华无舍后头。

      “瞧你说的,去年下雪你坐在屋顶上头吹曲的时候怎么没说你屁股凉。就是不想和我坐一起,不好意思了?脸也没红啊……你怎么回事,和你说话都不理人。喂,华无舍!停下!”

      华无舍以前并不是这个沉默寡言的性子,何凭以前也不是嘴一有空就说个不停的样子,是现在能听见他说话的就一个人,这个人还对他的话没什么反应,何凭一不注意,就会越说越多。

      说不定以前华无舍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话才那么多?

      何凭思考着这个问题,没注意到前面的华无舍已经在亮光处停下了,他低着头从华无舍的身体穿了过去,走出去两步才意识到什么,回头的时候发现华无舍站在光下,眉眼带笑看着他。

      何凭却忽的感觉脊背一凉,尽管他已经死了。

      自从他死后华无舍很少这么笑,更别说对着他这副破破烂烂血淋淋的样子笑,华无舍没崩溃大哭出来就算不错了。

      何凭觉得不太妙,他左看右看自己身上有什么能让华无舍笑出来的地方,最后把自己耷拉在外的肠子胡乱塞了回去。伤口是一直都在痛,从他活着的时候痛到他死,痛到他变成寄宿在送给华无舍剑穗上的一缕游魂,但痛着痛着也就习惯了,所以塞肠子的时候他也没有痛的缩成一团。

      他缩成一团的时候表演成分居多,只是华无舍不爱看他演这些,也没注意。

      华无舍仍然在笑,何凭觉得莫名其妙。嘴角的血迹和脸上的血他是擦不掉,发冠在厮杀打斗中不知道何时被打掉了,这头发自然也梳不起来,腹部的伤口不再有鲜血流出,但口子开的太大里头的东西时不时会漏出来,何凭也觉得麻烦。

      他确实狼狈,比不上去年离别时的意气风发。

      但也不好笑吧?

      华无舍没再笑了,从看着他手忙脚乱塞肠子开始,华山剑客冷着脸看他交叠在腹部的双手,绢布手套已经被血浸的看不出原色,枯黄的草末和沙砾都被血痂冰渣锁在了一起,也不知道是干了什么才会变成这样。

      往常这人衣服上沾点土都一副恶心的像生吞了蚯蚓的鬼样子,不弄干净能难受半个时辰,如今是想换也换不了了。

      华无舍敲敲自己的脑袋,想把那些前尘旧事赶到角落里去,最好再也别想起来,但这一敲,反而想起来了别的事。

      送何凭走的时候已是深秋,枯萎干脆的落叶踩了一路,啪啦啪啦的响,何凭说他脚底下就没个安静时候,吵得人心烦。华无舍不服,扭头打算与他争辩,却瞥见何凭握着长刀微微颤抖的手,直到何凭上了马车,两个人之间也没说过别的话。

      马车上的人没齐,车夫不着急走,还在吆喝。

      车窗的帘子底下探出垂穗刀柄来,刀柄挑起竹帘,跟着探出来的是何凭那颗早上束发都折腾了半天的脑袋。

      “先回去吧,伯母还病着少不了人照顾。你不用送我。”

      “她身子骨可好着呢,昨天还说你要走了杀个鸡给你吃,我差点没按住她。”

      “伯母不上心就算了,怎么你也不上心?回家叫个大夫好好瞧一瞧,伤筋动骨一百天,不是那么容易好的。”

      华无舍不愿意听他唠叨,是是是嗯嗯嗯的点着头,盼着这人快些走,快些回来。等到对面安静了,华无舍松口气再抬头看他,何凭已经把刀柄上绑的穗解了下来,从帘子下递出来,小玉珠坠在光里,晃的华无舍眯了眼睛。

      “你这是做什么?”

      “今年你生辰我兴许回不来,先凑上,回来再补。”

      “你就拿这玩意敷衍我……”

      嘴上嫌弃着,华无舍手上接东西的动作倒是很快,何凭什么时候买的这东西他也没注意,拿到手里翻来覆去看了看,只看得出玉珠成色不错,华无舍咂嘴。

      “……值几个钱呐。”

      “……”

      “算了,你的东西想必不会差。谢谢咯,何道长。”

      华无舍把东西塞进怀里拍了拍,学着上次在武当见到的那些女香客对何凭挤眉弄眼地道谢,何凭眉头一皱,立刻放下帘子缩了回去,似乎是再看华无舍一眼都嫌辣眼睛。

      “哈哈哈瞧瞧你什么样子!怕了?何凭?喂!”

      华无舍还想再逗逗他,吹了几声口哨,马车里的白鹤也没应他,反倒是树上的雀鸟翘着尾巴叽叽喳喳回他话,华无舍仰头去寻,几个圆滚滚的团子挤在一起,歪头看他。

      哗啦一声,白鹤掀开竹帘探了出来。

      “无舍。”

      “?”

      “你……”

      “啊?”

      “那个,我……”

      何凭结结巴巴半天没凑出一句整话来,一会你一会我,听的华无舍都为他难受。深秋天气不热,华无舍站在外头风一吹还觉着有些凉,但坐在马车里的何凭额上冒汗,脸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

      华无舍试图用眼神与他交流询问,但都被躲了过去,一来二去,马车上的人也满了,车夫扬鞭准备赶路催了一句,“道长你快些嗦撒,■■■■。”

      华无舍点点头,虽然他没听懂口音略重的车夫后半句说了什么,但他还是跟着附和一句。

      “就是,你快点讲,我回去还要熬药呢。”

      何凭脸色微变,那句堵在心口的话更说不出来了。华无舍没听懂后半句,他和车夫是同乡,他听得懂,马车里听懂的人也不少,看向他的目光都带了几分探究。

      何凭拂了额上的汗。

      “不是什么要紧事,回来我再和你说。走吧。”

      最后两个字是对着车夫说的。

      “啪”

      竹帘放下,挡住了华无舍下一个问题,也拦下了马车里那些人对华无舍投去的视线。

      他们再见,便是在居庸关。

      “你当初说回来有事和我说,是什么事?”

      想起这茬的华无舍询问不远处的何凭,对方动作一僵,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华无舍眉尾一挑,凑到了他身边过去,“哑巴了?何凭?”

      “……”

      他想说什么?

      他本来是想说,芳菲林的桃花开了,等他回来,一起去看看。他还在那棵绑了红绸的树下埋了酒,可贵了,等他回来,寻个好天气,就把酒挖出来,请你一盏。他这一走可能要耽搁很久,自己宅邸的庭院劳烦你有空清理清理杂草,若是没空放着也行。

      还有,他这一去,可能凶多吉少。

      如果我死了……

      他还真死了。

      所以这些话只是平白无故让人伤心罢了,幸好当初没说出来。

      何凭偏过身子,躲开了华无舍的视线,街对面挂着一排形态各异的花灯,不少游玩的人聚在下方看灯谜,吵吵嚷嚷,没人注意到自言自语的华无舍。

      “没什么事。”

      何凭低声回答。

      “……”

      华无舍沉默良久,似乎是觉得何凭话没说完在等他补全,又或者是在思考这个回答的真正含义。过了半晌,华无舍后知后觉掸去肩上的薄雪,哦了一声,随即不死心地追问一句。

      “那你是怎么死的?”

      又是这个问题。

      华无舍不止一次问过这个问题,但都没从他这得到答案,到也不是难以启齿,或者说落在身上的刀子太多何凭忘了是谁砍的最重。

      他都记得。

      哪怕是现在让北蛮大军全部站他面前,他也能从里面挑出来是哪几个在他身上落了刀。

      但没必要。

      死都死了,居庸关也守住了。战场上刀剑无眼的事,谁又掰扯的清楚,真要说起来,他杀的人也不算少。关市开了,年也过了,议和了,都过去了,这时候提着剑不远千里去人家家里寻仇?

      华无舍这个脑子肯定会这么干的。

      “就那么死的呗。”

      何凭答到,冲华无舍笑笑,想缓和气氛。

      “呵。”

      华无舍冷笑一声,讥讽道。

      “给你收尸我都赶不上热乎的,血都冻成冰碴子,和好几个人长一块去了,你知道我敲了多久才把你敲下来的吗?”

      何凭不知道对这些事作何回答,只能沉默下去。

      华无舍也不在意,自顾自的说下去。

      “你是不乐意听这些,听的你耳朵都起茧了,可我爱说。你那位师弟哭的惨,我看他哭成那样,我都不好意思哭。把你敲下来人还冻着还得安慰你师弟,快马加鞭赶过来一到居庸关就听见他在给你哭丧……算了不说这个。这个我也不爱说。”

      “可真是烦死了那几天,想起来在雪里刨你我手就痛,你死的样子也不安详,东一块西一块的,害我做了好几天噩梦。真讨人嫌啊你,死了还这么破事,死了还这么多话!说话啊!何凭!你他娘的说话啊!哑巴了?”

      华无舍越说越生气,但他知道眼前的人碰不着,他只能咬牙瞪着对方,再出格一点的事情都做不出来。

      “死了就死了呗!没了你又不是活不下去,嘿你小子有门道,修个道真给你修成神仙了,你还阴魂不散。”

      华无舍指着何凭的鼻子叉腰骂,有人路过看见以为是酒鬼喝醉了在发疯,看一眼便躲得远远的。

      “我那天,好好的,我心情也很好,那天太阳也很好,老子早忘了你死透了!我在面馆点了一碗肉丝面,我还加了蛋,你!你干得好!你披头散发浑身是血凑到我碗旁边,伸手放在热气上,说自己好冷,快被冷死了。我快被你吓死了!面碗都掀了,一口都没吃着!我寻思不可能啊,我亲手挖的,亲手敲的,亲手埋的,你怎么在这呢?你怎么可能会在这呢?!你说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赔了面馆老板的碗钱,火急火燎带你去找大夫。结果呢?”

      华无舍吐出一口气,等着何凭接话,但他没等到,只能自己接上。

      “那大夫说,要不然我给你把把脉吧?少侠你莫不是中了什么迷药?怎么胡言乱语……是了!我胡言乱语,什么快救救你,你早就死透了,救个屁!呸!”

      “何凭,你为什么在这啊?你不想让我给你报仇,你觉得凭我这身手是去自寻死路,你不告诉我你怎么死的,谁杀了你。你只会天天在我耳朵边上喋喋不休说些屁话!真烦啊你!你为什么啊?为什么缠着我啊?”

      一大段话说完,华无舍在喘气,何凭在望天望地,反正就是不看人。

      二人相对无言。

      华无舍是气急了,好半天才缓过来,看见何凭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他更气,一口好牙磨的嘎吱嘎吱响,后槽牙都气的快咬碎了。偏偏这人同他关系匪浅,华无舍下不了重口去骂,他思来想去,指着何凭的手抖啊抖,最后还是收了回去,咬牙切齿一字一顿的说到。

      “你死的好。”

      华无舍似乎是很满意这句话,说完觉得心里痛快多了,便大声重复强调了一遍。

      “你死的好!”

      “……是啊。”

      华无舍等到了何凭的回答,站在雪地里狼狈不堪的道长点了点头,将脸颊旁的散发拨至耳后,露出那半张带着血迹刀伤怪吓人的脸来,看不出是悲是喜,他语调平和,用满不在乎的神情赞同华无舍的说法。

      “我死的好。”

      “好个屁好!你个傻缺!!”

      他这么说,反而把华无舍惹急了。眼前的鬼打又打不着,骂吧,又想不出来什么有攻击力的话,何凭死了之后脸皮都厚了许多,快比上华无舍了。唯一想到还算满意的话被何凭张张嘴一重复,回旋镖飞出去走一遭淬了毒插自己心窝里来了,他气的发抖,连吐出的字末尾都有了颤音。

      “你凭什么说自己死的好!?”

      又不是你刨的死人堆,不是你东拼西凑捡出来一个完整的何凭,不是你抱着血肉模糊看不出人样的玩意放进棺材。你算什么?你轻飘飘的走,说战乱平息就回来,回来个屁,你回不来。

      华无舍张嘴还想说,把心里想的那些全都说出来,控诉何凭近日的所作所为有多过分,死的突然,“活”的也突然,华无舍觉得自己像被耍了。

      前天还给他绑头发,昨天就说上战场,今天就死了,后天就变成鬼,大后天这个鬼在这里学他说话扯皮,一点良心都没有。

      华无舍骂的有些累,明明心里一大堆埋怨,到了嘴边却一个字也挤不出来,张嘴只剩下吸气吐气,吸气太猛到呛到两片雪花还弯腰咳嗽两声,咳的他眼泪都出来了。

      更糟糕的是这个眼泪一流出来就止不住,华无舍擦了半天越擦越多,冷风一吹疼的像在剜他脸皮,华无舍揪起衣角往脸上一抹,总算是把脸上的擦干净了。

      华无舍吸吸鼻子,也没了骂人的心思。

      何凭的手伸到他面前,想给他擦眼泪,但那双手也碰不着他,何凭看着自己这对没入华无舍皮肉的手苦笑,转而虚捧着他脸,放缓了语速柔声安慰。

      “我以为我骂自己两句你能开心点。唉,别哭了,有小孩看你呢。”

      华无舍顺着何凭眼神示意的地方看过去,果真看见了两个穿的像两只小舞狮的孩子,小辫子上都绑了灯笼样式的头花,被棉袄一裹看不出是男孩女孩。

      两个小孩目瞪口呆的盯着他,不知道看了多久,三人视线一对上,两个小狮子吓得一抖,手牵手跑远了去,华无舍还能看见他们面露惊恐地交头接耳,不知道说了什么。

      华无舍心情复杂,旁边飘着的何凭笑的大声,笑的停不下来,没有一点武当道长的风骨,华无舍都怕这人又把自己笑死一次。

      “笑得我肠子都打结了……”

      听见这话华无舍眉头一皱,下意识看向对方肚子,那地方虽然破了个大洞,但东西已经塞了回去,被何凭捂的严实,看不出打结的说法是真是假。

      “瞧你怕的,没事没事好着呢。我掏出来给你看看?”

      华无舍眉头一皱,抓着剑鞘扬剑啪的给了何凭一巴掌,他是扇不着,剑柄也打不着何凭脸上,但这剑穗挨得着。

      尽管只是软趴趴的一巴掌,不痛不痒,只让何凭脸色微妙了些,但他心里舒坦不少。

      何凭摸着自己被剑穗拂过的脸颊,沉思片刻,看向剑穗上缀着的一串小玉珠。

      “这玩意精贵着呢。”

      别糟蹋我的好东西。

      “呵。”

      华无舍装傻,像是没听出何凭的言外之意,冷笑一声挥着剑又让剑穗在他脸上招呼了好几下,看着何凭为了躲剑穗连连后退抬手遮挡才满意。

      “你欠我的债可还没还清呢,是想再添一笔?”

      何凭也是被剑穗扫烦了,只能翻翻旧账,试图让华无舍停下。

      听见这句话华无舍果真停了手,但只是犹豫片刻,接着便抬腿在何凭所在的位置补了几脚。当然全部都踹空了,对何凭造不成实质伤害,只会让出来逛庙会的小孩害怕。华无舍本人似乎并不在乎拐角处被他吓跑的是第几队小狮子,他只想揍何凭一顿出出气。

      看见现在的何凭能说能笑的,甚至对死去这件事也毫无怨气,他总觉得当初在居庸关友人坟头哭的昏天黑地的自己有点好笑。

      你多大度,被别人剁成腊鱼块了还嘻嘻哈哈没事人一样。我就不应该给你刨坟买棺材,应该把你丢关外喂野狼。

      华无舍嗤笑一声。

      “还想要钱?”

      何凭自然不是要钱的意思,他也知道华无舍的积蓄一时间根本拿不出来那些钱,他说这话只是不想再被自己送的剑穗扇巴掌。

      武当道长摇了摇头。

      华山剑客点点头,压根不在意何凭的反应如何。

      “好!我还你!”

      一盏茶后。

      华无舍在金陵郊外支起了小火堆,刮风下雪的恶劣天气外加随地捡的潮木头等众多因素让他的生火进程十分缓慢,不过最后那团火苗还是唰的攀上松枝,缓慢地在华无舍眼前跳动着,像随时会断气的样子。

      华无舍呼呼呼地吹了好一会,总算把这团火养到了可以烧东西的程度。

      他从怀中抽出板砖厚的黄纸,用拳头抵着搓开来,一张张数着丢进火里。

      “一千万银票,两千万银票,三千万银票,四千万银票……”

      一沓厚厚的纸钱烧完,华无舍早就忘了自己数到哪,但并不耽误他冲何凭阴阳怪气,华山剑客又从自己怀中掏出了一串纸包的金元宝挂在火上,对着在火堆旁边收钱的何凭挑眉。

      “够了没有?你自己数数你现在反欠哥哥多少钱?哎呀,不过我呢,大度,就不找你这个死人要钱还了。而且这些,我也全都送给你。”

      华无舍拍了拍黄纸,何凭点点头,没有说话。

      元宝很快就被火吞了进去,华无舍没了东西烧,愣了片刻,把自己冻的麻木的手凑过去了点取暖。

      “……真冷啊。”

      那荷包里的几个子,哗啦一下倒在桌上也是响的,那么点钱,换来的钱却是华无舍一辈子都攒不到的数目。

      够何凭在地底下花好几辈子了吧。

      “早知道给你买件衣服烧了,你这穿的破破烂烂……算了你也有钱了,自己去地府买。”

      何凭把双手凑到嘴边哈气,又伸了回去。

      给何凭买这点饯行的东西花光了他身上所有钱,明天卖艺再没有可观收入连客栈房钱都续不上,只能睡金陵街上了。

      “兄弟对你够仗义吧,别缠着兄弟了。早点去投胎,下辈子还有机会当我儿子,给兄弟养老送终。”

      “……”

      “说话啊,何凭。又哑巴了?”

      “……你就这么希望我走?”

      华无舍深吸一口气,又长长的吐出来,末了抹抹眼尾,似是被风雪迷了眼睛,他反问何凭。

      “你不该走吗?”

      这次他没等何凭的回答,而是自己接了下去。

      “是你先走的吧?我问你,来年春天要不要和我去芳菲林赏花。你说什么?你说边关战事紧急。我问你,你把那坛桃花酿埋哪了,你说让我猜。”

      “你走之前,我都问过你吧?我问你送我这东西什么意思,我问你月亮圆不圆,星星亮不亮,我家院里养的大黑狗摸起来是不是油光水滑的。我娘都问你,问你觉得我怎么样,你说什么?”

      “我就活该当你的倒霉朋友倒霉兄弟,哈哈哈哈哈哈,挚友,狗屁挚友。何凭你这个狗屁玩意!死的好!给你坟盖完我就应该买串鞭炮在你坟头噼里啪啦炸完给何道长你接风洗尘,是不是?”

      “我问你,你为什么缠着我?你是想让我报仇,还是你冷?你痛?你想看看我?”

      “你都不说!你什么都不说!你只会让我猜,我猜不到!活人要猜,死了还让我猜?去你的吧!”

      因为疼痛蜷缩在地的何凭抬起头,看见的是眼眶发红的华无舍,不知道是被烟熏的,还是之前哭的。何凭拢了拢身上的衣服,他看向华无舍。

      “我……”

      他该说什么?

      何凭从地上爬起来,走到何凭身侧,沉默着伸手去解剑柄上绑的剑穗,华无舍绑的紧,结又多,这剑穗像是给他焊在剑上一样结实。何凭哆哆嗦嗦好久才把这结解开,要不是自己只能摸到剑穗,花的时间还会更多。

      他提着穗子的一头,转身面向火堆,没拽动。

      那串玉珠被火堆边上的人攥在手里,华无舍瞪着何凭,从喉咙里发出意味不明的呜咽声,像一只护食的狗。

      “你说送给我了。”

      华无舍家院里那只大黑狗摸起来很软乎,看起来呆呆笨笨的,跑起来也一副傻呵呵的模样,第一次见他就把脑袋往他这个陌生人怀里拱,只有吃饭的时候起劲,凶的谁都不敢挨。

      那时候华无舍刚从碗里夹走了最后一块不带骨头的鸡腿肉,何凭看了看角落里干饭的狗子,又看了看饭碗里青菜肉块堆的满满的华无舍。华无舍发现何凭在表情微妙的看他碗里的肉,扒饭速度更快了,风卷残云就把一碗饭扒了干净,引来坐来一旁华无舍的娘阵阵骂声。

      “多大的人了吃饭样子还这么难看!还有客人在呢!”

      “嗝,没事,娘。我什么难看样子这位道长都见过,嗝,不碍事。”

      “你说送我了!给我了!我的!”

      华无舍这副难看样子何凭是第一次见。

      华无舍死死扯着那串珠子,不让何凭行动半步,嘴里重复的话像是在壮大声势,何凭听来更像是一种哀求,他摇摇头。

      “我没说过。”

      听见这话华无舍一愣,但很快就反应过来把玉珠攥的更紧,玉珠间装饰的莲纹金片刺进他的手掌,何凭拽不动半分。

      “我不管!我都给你烧了那么多纸钱!你还我钱!你休想拍拍屁股就走人又把我丢下!”

      “……胡闹。”

      凭空让人伤心罢了。

      就算他不说那些话。

      单是他血肉模糊的站在这里,就已经让人伤心了。

      何凭松开了牵着穗子的手,他蹲下,在同一水平和华无舍对视。

      “我其实不太喜欢你。”

      华无舍瞪圆了眼睛,一脸不可置信的神色看着他,何凭轻吐一口气,垂下眼眸。

      “你还挺讨人厌的,什么时候都吵吵嚷嚷。你知道的,我最讨厌抄写经书的时候有人在我窗口吵,茶水是我故意泼的,不好意思。因为你真的很讨厌。”

      “死了之后缠着你只是因为你还欠我钱罢了,鬼差说我对这账怨念太深,拉不走我,我只能缠着你。现在好了,你还了我的钱,我可以去投胎了。”

      何凭想让自己说这话的时候看起来很开心,但可能是当鬼太久,忘记怎么笑了,他笑也笑不出来,一副要哭的样子,比华无舍的脸还难看。

      “好了,松手吧。无舍,你想我永远做个孤魂野鬼不成?”

      华无舍攥着那串珠子很久,何凭没有再说话,点点朱红顺着玉珠的流线落进火堆旁的薄雪,华无舍低着头,他颤抖着松开了手。

      什么东西落进了火里,烧的噼里啪啦,华无舍没有抬头。

      金陵过年还开铺子做白事生意的老板是个年过花甲的老丈,华无舍到的时候老板正在铺子里和孙女吃饺子,看见大过年的还有人上门,脸上都是泪痕结的冰碴子,不由得吓了一跳。

      听见华无舍要买纸钱,又听见那点铜子打在柜台噼里啪啦的响。华无舍收起打着补丁的苍蓝荷包,老丈看看风雪里的年轻人,又回头看看自己捧着饺子碗大口扒饺子的孙女,他张嘴本来想说这点钱不太够,到了嘴边却变成了,“留下来吃点饺子吧。”

      “大侠!是大侠!爷爷!这是大侠!”

      孙女看见进门的华无舍开心极了,端着碗蹦蹦跳跳就跑过来,被自己爷爷骂回去之后乖乖端着碗一步三回头的回桌子前吃饺子。

      何凭认出来了这是今天唯一给过华无舍钱的小女孩,这枚铜钱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回了这家。

      “……我就不吃了。”

      华无舍看着满眼亮晶晶的小女孩一副期待的样子,有些不敢坐她旁边吃东西,自己也算不上什么大侠,想给朋友报仇还被嫌弃身手,他想到什么,又补充了一句。

      “吃过了。”

      听年轻人这么说,老丈也不好再留,装好了东西递过去,华无舍稳稳接过,随即问道:“有火折子吗?”

      那是另外的价钱。

      老板还在犹豫,华无舍又添一句。

      “大过年的。”

      吃饺子的小女孩放下碗,快速跑到柜台边上,啪,打开了一个抽屉,把里面的火折子递给了华无舍。

      这次小女孩没叫他大侠,而是拿完东西又赶忙跑了回去,似乎是怕爷爷说她。

      “生意兴隆啊,老板。”

      老板看看自己店里摆着的寿衣,各种纸扎制品,一串串的金银元宝,又看了看金陵大街上高高挂起的红灯笼。

      蓝衣少年走的不远,老板这老眼昏花的眼神还能看清华无舍笑着在同谁说话,就是看不清口型。

      “……”

      就像他身边真的有个人一样。

      那揣着纸钱的年轻剑客,在大雪中越走越远,不知道同谁走,又走去了哪里。

      华无舍面前的火堆熄灭了,灭的毫无征兆,或许是风太大,或许是……烧的东西太多了吧。

      他从燃尽的火堆中扒拉出了几颗不算圆的,还滚烫着的珠子,在长时间的高温灼烧下玉珠已经严重变形,每一颗上面都有大小不一的裂纹。到了雪地上,温差太大,有一颗直接在华无舍下手去捡时裂开,碎成了三瓣。

      我在干什么?

      “哈哈……哈哈哈……”

      没什么,就是觉得自己和那个何道长,都挺好笑罢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苦雪在喉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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