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录》松下松茸

3、讙（二）

　　姒迟这才慢悠悠地动了动。

　　她先是用指尖，极其小心地拨开还挂在她右肩布料上的兽尾尖刺。又用了点力气，把左袖从钉穿它的那条尾巴上“拔”了出来。

　　低头看了看脚下那条深陷岩石的尾巴，似乎考虑了一下要不要帮忙拔出来，最终还是慢吞吞地向旁边挪了一小步，让自己彻底脱困。

　　做完这一切，她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

　　然后，她才看向匍匐在地的讙兽。

　　《山海经》悬浮在她面前，翻开的书页上，讙兽的图影光芒流转，散发出温和的召唤之意。

　　“回来吧。”

　　姒迟的声音恢复了那种慢悠悠的调子，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平静，

　　“外面……很吵。”

　　讙兽低低地呜咽了一声，像是在回应，也像是在道歉。它庞大的身躯开始散发出柔和的光芒，变得透明、虚化。

　　三条长尾首先化为流光，投入书页之中。接着是它的躯干、四肢……最后，是它那只恢复了澄澈的琥珀色独眼，深深地看了姒迟一眼，彻底化为一道流光，没入了《山海经》的书页里。

　　图影上光芒一闪，变得更加清晰生动，旁边那行神文【食之已瘅，佩之不惑】似乎也明亮了几分。

　　书页轻轻合拢，古卷自动飞回姒迟手中。

　　山风吹过，带来草木的清新气息，也带来了山下石溪村重新响起的、微弱的嘈杂声——鸡鸣犬吠，孩童的哭喊，妇人焦急的呼唤……百音复归，死寂被打破。

　　姒迟握着温润的古卷，站在山顶，眺望着恢复生机的小小村落。阳光落在她的脸上，她似乎又有点困了，轻轻打了个哈欠，眼角沁出一点生理性的水光。

　　“嗯……”她低头看着手中的《山海经》，慢吞吞地自言自语，

　　“下一个是当康……在西边……种田的地方……”

　　她仔细辨认了一下方向，再次迈开脚步，留下身后一片狼藉的山顶战场，和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尽的、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腐朽气息。

　　讙嗅到了那股令它发狂的气息，它在山海经内页轻声嚎叫，试图提醒姒迟。

　　姒迟安抚似的隔着山海经揉了揉讙，

　　“安……安静点……我去给你买点……吃的”

　　讙不受控制地发出像猫咪一样的呼噜声，但它还没有学会怎么说话，只能发出原始的叫声，

　　“我不用吃东西！”

　　“好啦好啦-……饿惨了是吧……等等……”

　　讙索性不再嚎叫，静静趴在山海经内页，不再出声。

　　向西的路途中，姒迟不是睡觉就是慢吞吞的走路，讙独自一个兽待在山海经中十分无聊，它会缩小数十倍，得到姒迟的准许之后，跳到姒迟肩膀上，叽叽喳喳地和她一起赶路。

　　姒迟虽听不懂兽语，但是可以感受讙的神魂，得知它在说什么。

　　讙：“你知道吗？我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你和其他女孩不一样。”

　　姒迟：“哇塞……搭讪吗？有点儿意思……”

　　……

　　“不是！”讙着急地跳上姒迟的发髻，爪子把姒迟的头发勾乱了几丝，但她也不在意。

　　“我说的是神力！你身上有一种很似曾相识的味道！”

　　姒迟慢慢走着，语气似笑非笑，

　　“像谁？你二表哥家堂妹的舅母的侄女的对象家的小女孩儿吗？”

　　讙小小的脑袋被这复杂的人际关系填充了一瞬。“……太初！太初你认识吗？你是她什么人？”

　　姒迟摇摇头，很诚实地回答“我……我诞生之时，太初大神应该已经消散很久很久了。”

　　这个话题似乎勾起了讙心底的一丝悲伤和回忆。它叹了一口气，开始给姒迟讲它的诞生。

　　混沌未开之前，太初和其他八神一同存在于混沌之中。

　　讙诞生之时，《山海经》已经被创造，而它的四周，也有了很多奇形怪状的异兽。

　　旋龟，背甲铭刻着山河纹路。文鳐鱼，能在混沌中滑翔。独脚鹤身的毕方，其鸣如金石。

　　讙比较羡慕毕方的叫声比它的好听，有时会用夺百声的能力，让毕方强行闭嘴。

　　有时也能亲眼看到太初创造异兽的过程：

　　她抓过身旁的混沌随意揉搓，一团灵力在她掌心渐渐有了轮廓——或是灵动的飞鸟，或是憨态的小兽，或是奇异的植灵。

　　太初并不知道它们是什么，她甚至还没有生出“生物”的概念。

　　不过这并不妨碍山海经之中越来越热闹，异兽之间也有了打闹。太初乐此不疲她创造着形态各异的“小东西”，赋予它们简单的本能——追逐光点、相互嬉戏、发出微弱的鸣叫。

　　直到那天，讙无忧无虑的快乐生活被打破。

　　混沌被劈开，它们被太初大神注入守护之力，打散在了人间各处。

　　“为何……”太初认真听着，缓慢开口询问“为何突然……劈开混沌？”

　　讙摇头，它在山海经中属于比较弱小的一类，对九神之间的感知力比较低，也并不向往山海经外的世界。

　　之后，就是被污染，神识堕入黑暗。

　　直到今天，姒迟带着山海经降临，牵动了它神魂深处，沉寂已久的守护之力。

　　姒迟点点头，并未再多想混沌开辟的原因。

　　一人一兽继续向着西陲之地行进。

　　很长一段时间后，姒迟的脚步，依旧带着迟缓，踏入了西陲之地。

　　离开石溪村已有月余，或是更久？

　　时间对于姒迟而言，如同指间缓慢流淌的细沙，难以精确计量。

　　她遵循着《山海经》那微弱的指引，一路向西。

　　讙在途中细听人间，似乎学会了一点人言，会时不时蹦出来几个字，像姒迟试图把馒头塞给讙时，它会一边躲开，一边艰难吐出几个字

　　“不……吃”

　　“哦……”姒迟停下手中的动作，慢慢把那一块馒头塞进自己嘴里，在咀嚼声中开口

　　“不吃……算了”

　　按理说姒迟也不用进食，但女娲大神造出的这些人类需要以食物为食，姒迟好奇尝了一次，觉得还不错，隔三差五便给自己过个嘴瘾。

　　沿途的景致在她迟钝的感知中缓慢变化：葱郁的山林渐渐稀疏，代之以连绵起伏的大片赭红色岩石的丘陵。

　　空气变得干燥、灼热，风卷起细小的沙尘。绿意成了点缀，更多的是枯黄的颜色。

　　“好晒……”

　　阳光刺得她本就沉重的眼皮更加抬不起来。

　　长途跋涉的疲惫，加上这无处不在的燥热，对她这具天生迟钝的神躯而言，简直是催眠咒。

　　她感觉自己每一步都像是在岩浆里，思维也被蒸发得只剩下一点迟钝的本能——向前走，找到当康。

　　姒迟慢悠悠地抬起手，宽大的月白衣袖遮挡在额前，试图遮挡那阳光。

　　但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作用，热气依旧无孔不入，肩头的讙兽打开三条尾巴，形成一个扇形罩在姒迟头顶，遮掉了一部分阳光。

　　姒迟舒服地吹出一口气，轻轻拍拍讙柔软的毛“感谢！好兽一生平安呐！”

　　讙得意地哼了一声“别磨磨唧唧的，到了吗？下一个是谁？”

　　《山海经》在姒迟袖中微微发烫，书页上，一只形似野猪却生着长长獠牙、通体覆盖着奇异金色纹路的异兽图影缓缓流转——那便是当康。

　　图影下方神文显现：

　　【其状如豚而有牙，其名曰当康，其鸣自叫，见则天下穰】。

　　兆丰穰之兽，它的出现是大地丰收的福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