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以言喻》盐堆

4、冰淇淋

　　“把蛋糕带上。”

　　谈熙蹲在家门口穿鞋，书包突然一沉。

　　刘秀芹是一个时髦且闲不住的老太太，退休之前一直在临市的电视台当播音员，学习新鲜事物特别快。除了上午要去报了名的老年大学上两节国画课，得空的时候就在家里烧烧饭，种种花。最近这段时间她不满足于早已修炼得炉火纯青的煎炒烹炸，开始跟着短视频学习做西餐，烤蛋糕。可能厨艺这玩意确实是万变不离其宗的，擅长挥舞菜刀锅铲的人征服烤箱也不在话下。

　　烤箱是老伴社区象棋比赛赢回来的奖励，到家以后几乎天天亮着工作灯，客厅的空气里总是弥漫着温暖而醇厚的甜蜜香气。

　　“奶奶，带多了我们吃不完。”谈熙嘟囔了一句，并没有拒绝。

　　“一点都不多。你们几个分分，小纯那丫头肯定会喜欢。”刘秀芹在他背后轻轻一拍，看着孙子一阵风似的往楼下跑，连忙把头探出二楼楼道的窗户中气十足地喊，“晚上你爸妈过来吃饭呢，早点回来！”

　　谈熙已经冲出了单元门：“知道了!”

　　目送孙子出门的刘秀芹收了笑容，一想到之前和儿子儿媳的通话，她就有些怅然。

　　“见洲和英岚前些天打电话来，说想征求小熙的意见，决定去哪里上高中。今天来估计也要提这事。”刘秀芹扭头看向坐在阳台摇椅上悠哉悠哉看报纸的老头，气不打一处来，“你说说，市高不是容易考上的，其他的学校又没那么近，通勤时间一长就得住校。他们要是想明年就送小熙去国外，我一百个不愿意！”

　　“你不同意有什么……”谈老先生抬头看了一眼老伴转阴的脸色，适时改口，“当然不能同意。我会做他俩思想工作的，孩子还小，这不是胡闹嘛。”

　　“如果想让孩子少去外头吃几年苦，哪怕再舍不得，也要让谈熙在学习上抓点紧了。”刘秀芹喃喃道。

　　*

　　指尖在琴键上敲击出最后一个音符，谈熙睁开眼，四个人在各自的位置上相视而笑。

　　“不管合几遍都觉得实在是又甜蜜又悲伤啊。”梁泓夸张地双手捂住心口，“可能这就是恋爱的感觉。为什么这周偏偏选了这首歌？小纯你有喜欢的人了吗？”

　　“乱说什么。”小纯掐了他一把，乐得看他龇牙咧嘴的样子。

　　“休息一会吧。”主唱放下手中的吉他，拖来一张凳子充当桌子，又给几人倒了喝的。

　　四个人围着凳子坐在地上。谈熙把从家带来的巴斯克蛋糕横竖切了两刀，均匀地分成四块，大家尝了一下都赞不绝口。

　　“其实哥们前两天收到情书了。”

　　梁泓三下五除二解决了他那份，语出惊人，得意中又带着少年的羞涩。和大多数时间属于室内派的谈熙不同，他极其热爱且擅长运动。每次在球场挥洒汗水时，矫健的身影都能引来阵阵尖叫与喝彩。

　　“谁给你的？”谈熙好奇地问，他和梁泓天天待在一起都不知道这事。在他看来发小就像四肢发达的单细胞生物，真正的恋爱对青春期的他们来说还是遥远的事。

　　“我也不知道，塞在桌肚里没有署名，但是字很漂亮，可以看出来是个女孩。”梁泓挠了挠脑袋，“她说对我有好感，希望能一起加油，上同一所高中。”

　　三个同年级的人胡乱猜测了一通无果，很快又聊起别的。谈熙不动声色地看了好几眼一直微笑倾听他们讲八卦的主唱，今天他本来想再问问关于上次那个男生的事，但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又觉得自己有点奇怪。将近一周的时间，只要他一闲下来，脑海里就不断浮现对方优越的侧脸和看向他时专注的眉眼，有一天晚上甚至梦到两个人在一间教室里上课，放了学还一起打篮球。

　　这个梦属实诡异到有点吓人了，明明他并不擅长任何需要身体碰撞的球类运动。

　　谈熙心想。

　　自己可能是个隐藏的颜控，这是他人生第一次光是讲了两句话就想和对方做朋友。

　　“再练两遍，一会儿我要早点走。”谈熙第一个站起来。他打算下次再找机会单独和主唱提一下这个人的存在，更何况他也相信有缘分还能遇见。

　　“不和我们一起去吃披萨啊？”梁泓揽过他的肩膀问。

　　谈熙：“我爸妈晚上在家，回去之前我还要路过一下书店。”

　　*

　　双休日的书店像被人按下了快进键。玻璃门被推开又合上，带进一阵裹挟着咖啡香的人流。

　　趴在绘本堆里的儿童、耐心陪伴的家长、自习区坐得满满当当的学生、畅销书展台前席地而坐的年轻人……

　　人一多，书本的油墨味道都沸腾起来。

　　谈熙和相熟的店员同为漫画爱好者，新书一到他就得到了消息。

　　谈熙心满意足地抱着全套的漫画册往收银台的方向走，路过高中教育区的时候却意外看到了这几天害他老是心绪不宁的身影。

　　周末不上课，男生穿着简单的白T黑裤，脖子上挂着副耳机，低头翻看书页的时候谈熙能清楚地看到他眼镜下如扇的长睫。哪怕周围人来人往，他挺拔的身形和清冷舒展的姿态在人群中也像被按下了放慢键般显眼。

　　“好巧啊，哥哥。”谈熙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站到了人家面前，“还记得我吗？上周在市高，多亏了你我才找到教室。”

　　男生视线从手里的教辅书上挪开，抬头迟疑了两秒，微微点头。

　　“你好。”

　　徐在廷对谈熙有印象，头发蓬松带卷，眼神像湖水一般清澈的初中生。两次遇到，那对略浅的瞳孔都一瞬不瞬地望向自己，笑起来露出一侧小小尖尖的虎牙，秀气极了。今天他套了一件白色的薄款卫衣，袖口处还有一条幼稚的蓝色小鱼绣花。

　　很符合。

　　徐在廷默默地想。

　　像一只聪明又亲人的小猫。

　　“哥哥你叫什么名字？住在附近吗？”谈熙换了只手捧住漫画，悄无声息地揪住对方的衣角，唯恐他像上次一样回答完问题就离开。

　　“徐在廷。”他实在没料到自己会在人来人往的书店被人拉住做自我介绍，“我住校。”

　　一点都不介意徐在廷的惜字如金，谈熙笑眯眯地说：“我知道了，我叫谈熙。你是高二的对吧？我请你吃冰淇淋吧！或者你更喜欢奶茶还是咖啡？”

　　“不用。”男生僵硬地拒绝了，但他显然低估了这个矮他半个头的初中生有多热情。

　　“但是我现在很想吃，陪我吧陪我吧，用我的会员卡第二份可以半价哦。”谈熙卖起乖手到擒来，既不让人反感，又让人很难不妥协。

　　徐在廷抬手看了一下表，时间还早。

　　他对比了一下咖啡角小黑板上的价格：“冰淇淋吧。”

　　十分钟后，要不是还拎着一袋辅导资料，徐在廷几乎忘了自己今天出校的目的是什么。

　　手里的双球冰淇淋上还插着一枚华夫饼干，握在手里小小一个。他很久没有吃过这种滋味甜腻的东西了，眼镜后的眉峰微微蹙起，看向一旁舔得正欢的谈熙，他觉得这个人身上有种神奇的魔力。短短几分钟前他们互留了联系方式，一起排队买了冰淇淋，谈熙还在一堆令人眼花缭乱的颜色中替他选了两个估计是自己爱吃的口味。

　　“快吃呀！马上要化了。”谈熙还不忘催促他。

　　徐在廷垂眸望着甜筒边缘融化的琥珀色焦糖，喉结稍动，尝了一口。

　　“怎么样？香草焦糖和薄荷巧克力，谁吃谁爱上！”谈熙冲他得意一笑，塞在书包里的漫画把包顶出两个明显的凸起。

　　两人刚走出书店，谈熙的手机就响了。

　　“我在回来的路上啦！”他手忙脚乱地接听，对面应该是家人，温柔地问谈熙什么时候到家。

　　“我走了，哥哥。”谈熙挂了电话，亮晶晶的眼睛里满是不舍，“我们已经是好朋友了，回去一定要给我的手机发信息！”

　　小猫一溜烟拐过街角跑没影了。

　　徐在廷站在原地，向来平直的唇角有了一丝笑意。

　　*

　　“宝贝回来了？”霍英岚因为工作有快一个月没见到儿子了，实在想念得紧。听到门口的动静，在厨房帮婆婆打下手的她匆匆走出来给谈熙一个拥抱。

　　谈熙嘴甜道：“我好想你，妈妈。”

　　“今天和朋友们出去玩了？”谈见洲本来正在客厅陪父亲聊天。在工作上素来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看到孩子也变得慈爱起来，就像是淬了霜的刀刃坠入温水，褶皱的眉峰也悄然变弯。

　　“乐队排练完去逛了书店。”谈熙的注意力很快被客厅堆着的几个盒子吸引了，“我喜欢的手办！”

　　“你说想要的漫画都有了，我怎么也得买齐别的礼物呀。”霍英岚笑眯眯地看着抱着礼物爱不释手的儿子，心里暗自感谢舞团里那些帮她挑选的年轻人。

　　“洗洗手准备吃饭吧。”刘秀芹关掉厨房的油烟机，端着最后一道菜出来，欣慰地看着自己其乐融融的一大家子。

　　他们家并没有“食不言”的规矩，但在餐桌上偶尔讲话也都轻声细语。主要是谈熙聊一聊学校发生的趣事，霍英岚分享出差时的见闻，刘秀芹八卦一下邻里关系和生活的琐事。

　　吃过晚饭谈熙主动要求洗碗，霍英岚看着并肩站着已经略比她高的小孩，心里既感到骄傲，又觉得亏欠。斟酌了一番，她还是打算开口。

　　“谈熙，还有一年的时间就要中考了，妈妈想听听你的想法。你是想继续留在国内读书，还是考虑早一点出去看看？”霍英岚温柔地看着他，缓缓解释，“因为城区改建，很多高中都已经搬到外围去了，唯一离家近的学校要求又实在比较高，我们都不想给你太大的压力。你知道的，无论怎么样爸爸妈妈和爷爷奶奶都支持你的决定。”

　　谈熙手中洗刷的动作没停，但霍英岚知道他在认真听。

　　“你如果想出国，我们一起研究来选择你喜欢的城市和学校。不用担心不适应，妈妈可以申请陪读，我们互相照顾。”

　　谈熙思考了一下：“妈妈，我觉得市高挺好的，离得很近，也有我关系好的朋友在。”

　　“宝贝你说什么？”看似所有人都坐在客厅看电视，但耳朵都关注着厨房里的状况。除了霍英岚真正问出声，其他人都是一副惊讶的表现。

　　“我说，我要上市高。”谈熙咧嘴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